光辉灿烂——世界盈满了纯白。
不确定自己正仰望着头顶,抑或是俯视着脚边。
究竟面对的方向是左还是右,平衡感也显得暧昧混沌。
不过,唯有一点可以确认——
(啊,我又来到这里了。)
比吕过去也曾造访过此处一次。
那是想忘也忘不掉的一段回忆,深深刻划在脑海一隅。
因此,儘管有些惊讶,倒也不至于感到不可思议或焦急。
彷彿沉浸在短暂的酣眠之中,一股有如被人拥进怀中的暖意,让内心涌现阵阵怀念之情。意识朦胧之间,他任由飘飘然的浮游感主宰着自己。
随即,五感开始流窜过全身,比吕此时终于意识到,自己正趴卧于地面上。
「……应该说是果不其然吗?不过又觉得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正确答案吧。」
从头顶传来一道语声,同样是曾经听过的音色。
比吕试着将声音与脑海里描绘成形的风貌两相重叠,同时以左手撑着地面使劲。
他先抬起沉重的脑袋后,接着撑起身体,视野捕捉到一张金碧辉煌的椅子。
再将视线往上移,一如记忆所示,一名威风凛凛的青年端坐于王位上的身影顺势映入眼帘。
一阵风扬。
轻风温柔拂过肌肤的触感,为内心带来平静安适。
紧接着,从背部传来一阵柔软触感,比吕俯下视线,想要确认这股奇妙的感觉,这才发现自己不知在什么时候,改坐在一张漆黑的椅子上。
「你啊,简直让人无言到连气都气不起来。」
比吕闻声后,抬头望向正前方。
「亚堤邬司……」
「若是姊姊(雷)知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都没变的话,一定会很感叹吧。」
「……我并不后悔。因为那是最有效的手段。」
「唉……你总是一副自以为洞悉一切地反驳别人。」
亚堤邬司像是大感头痛似地按了按额头后,深深叹了口气。
「这是你的坏习惯。一心深信自己绝对不会错,贯彻自我信念,让自己身陷于险境。」
「不过,无以数计的众多生命也因此而得救了。」
「哈,只是你自认为救了众人吧。」
比吕一时间无法理解话中含义,一脸愣怔地眨了眨眼。
「你知道自己从山贼手中救出的人们,之后的下场是如何吗?还有,你从残暴贵族的暴政之中解救出来的人民,你有看见他们迎接的结局吗?那些多亏有你出手,才从怪物口中捡回一命的人们,最后是否全都平安无事,你曾经亲眼确认过吗?」
比吕完全无言以对。
乾渴的不适感急速在比吕的喉咙间蔓延开来。一道像是被人勒住脖子似的奇妙压迫感,朝他袭卷而来。
亚堤邬司说得没错,自己的确不曾亲眼看过事情最终的结局。
甚至就连亚堤邬司最终抵达的目的地、他的梦想尽头——自己也未曾目睹,便擅自消失了蹤影。
「我虽然没有立场这么说,但自作主张也要有个程度。你总是只从自己的立场来决定结局。说穿了,根本只是自我满足罢了。」
「我——」
在比吕提出反驳之前,亚堤邬司举起手,打断他的话。
「不依靠任何人,也不相信任何人,紧闭的内心从来不肯向人敞开。最后甚至不惜让自己身陷险境,自以为拯救了他人。这种行为除了傲慢以外,什么也不是。」
「我已经和一千年前不同了……不管傲慢与否,随便你怎么说都行,我确实拥有如此的力量。」
「那股力量带来的结果就是这样?」
亚堤邬司闪烁着金色光辉的双瞳紧盯着比吕的右臂,眼神中带着一抹嘲讽。
比吕羞愧般地低下头,紧抿着嘴唇。
「……因为当下所处的情况,如果我再不做点什么,葛兰兹大帝国就会垮台了啊。」
虽然还有其他更想传达的事情,却无法条理清晰地彙整说明,单凭着忸怩的想法脱口而出的结论,最终像是掠过虚无空间一般消失而去。
不——只是落得遭亚堤邬司付之一笑的结果。
「哈,仅凭一己之力就能左右的脆弱国家,乾脆灭国也好。」
直截了当的判断——由于这番话实在太过自以为是,比吕回应的口气也不由得粗暴起来。
「什……那可是众人奋不顾身地战斗,付出了庞大牺牲才建立的国家啊!」
「那又如何呢?」
亚堤邬司一脸不以为然地反问,完全不把比吕的怒气当一回事。
之后,他扬起一抹冷笑,以手指用力敲了椅子扶手一下。
「我才不需要。像那种国家……必须牺牲义弟才能建立的国家,我才不想要!」
「什……谁会同意你这种话……」
「当然会了——」
亚堤邬司将交叠的双腿上下换脚之后,双手交握端放在膝盖上,绽开一道无以为惧的狂妄笑容。
「我可是第一代皇帝喔?」
如此说道的亚堤邬司,换上宛如孩童般无邪的笑容,没有一点羞耻之色、落落大方地挺起胸膛。
比吕看着一如往常展现出满满自信的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回以什么样的表情才好。就好像直视太阳一般,比吕不由得迴避视线,低头望向地面。
「你实在太任性了……」
「任性又何妨呢?皇帝就应该如此啊。」
有如狮子一般桀骜不逊,也像是老虎那样唯我独尊,可说是天生注定成为王者的男人——他目中无人的态度所散发出的自信,感觉不出任何一丝的动摇。
「你总是把事情看得太过複杂。永远以他人为优先,扼杀自己的情感。我过去就常对这一点感到不满——」
亚堤邬司停顿了一下,举起拳头抵在比吕的胸口。
「——甚至都想揍你了。」
他半带淘气地眨了一下单眼后,整个人靠在椅背上。
「不过,唯有这一次……那并不是我的任务。」
亚堤邬司一脸落寞地说道。
过去与现在,再也没有交集的两个时代。
亚堤邬司的任务早在一千年前,便已经结束了。
虽然无法判断对他而言是幸福抑或不幸,但他的时代早已迎接终焉之章。
「只能束手看着义弟受苦,再也没有比这种立场更让人心焦如焚的事了。如果我也在的话,纵使无法救你……但至少不会让你落得现在这副模样。」
这种「如果怎么样就好」的假设话题,多说也无益,不过,若是全盛时期的亚堤邬司也在,或许当今葛兰兹大帝国所面临的大多数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吧。因为凭着他的强大实力,必定能将一切麻烦扫蕩殆尽。
「算了,关于这一点,我也只能死心了。」
亚堤邬司用释然随性的态度说完,抛开满心的懊悔,接着从怀里取出一张黑色卡牌。
那是当初比吕返回地球前,亚堤邬司亲手交给他的「精灵卡牌」。
那张卡牌随着时间慢慢转变成黑色,每每对某些事物起了反应之后,便会加快侵蚀的速度。
最后不知是什么时候,卡牌从比吕手中消失了……
「最后的发动条件已经符合。『比吕(海德)』依旧是老样子,简直就是自我牺牲的代名词——一切完全如我所料,反而让人笑不出来。」
亚堤邬司满是无奈地说完后,随即改换上一脸正色。
「真的是太胡来了……」
他的语气中,隐约带有些许指责,比吕闻言也只能回以苦笑。
「你总是选择走上危险之路。就好像是想引以为戒似地,不断在自己身上加诸诅咒,如此地活下去。你都不嫌累吗?」
「……老实说,真的很累。」
「双黑英雄王」这个誉过其实的头衔,「军神(玛尔斯)」这道建立在众多牺牲之上的称号。
伴随而来的责任与义务几乎快要压垮他——
「不过,我不容许自己吐露丧气话。」
「为什么?怕他人对你幻灭吗?」
「不是。我并不是因为害怕别人对我幻灭。只是不想再后悔罢了。」
比吕看着自己——颤抖的左手。
「一千年前发生的事……我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
在不知是生是死、暧昧不明的夹缝间,无助徘徊的重要之人们,感受着她们的体温一点一滴消逝而去,那份恐惧有谁知道?她们的心脏明明仍跳动着,呼吸却愈来愈细微,那份惶恐谁能体会?一切仅在一瞬之间,戛然终止在流逝而过、再也不会重来的时间轴里,剩下的就只有空壳而已,理解到这一点时的惊恐——当时排山倒海而来的那股绝望,比吕没有自信可以再承受一次。
「我受够了。我再也不想失去任何人,也不想再为了无法守护某人而懊悔。」
「这绝非姊姊所望吧。她绝对不会接受你现在那副模样。」
亚堤邬司静静地低喃,之后,寂静笼罩在两人之间。
彼此都想不出其他话题,形成一段微妙的空白。
就在几乎令人窒息的须臾沉默后——
「……你已经不同了。儘管走出自己的道路吧。现在的你,不必再受到他人的束缚,大可自由自在地行动,随心所欲地活下去。你对葛兰兹已经做得够多了。」
比吕并没有回应,低着头不发一语。
亚堤邬司流泄出一声叹息后,翻弄着黑色卡牌,同时接下去说道:
「还记得那一天,就在你即将返回你口中的那个『地球』之前吧——」
比吕肩头重重一颤,表情十分惊讶地望着亚堤邬司。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呃、可是……我明明没有对任何人说……」
亚堤邬司一脸得意地以鼻子嗤笑了一声。
「我可是你的义兄喔?当然早就察觉到了。」
儘管亚堤邬司的表情显得愕然无言,神色间却流露出亲昵之情,语气也没有责备之意。
「——当我知道你去挑战『无貌王(戴密邬尔格)』时,确实相当震惊,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很像你的作风。你当时是打算独自承担一切责任吧?」
然而却失败了——任由近乎疯狂的激昂愤慨主宰着自我,于是落得这种结果。
随时砥砺自我保持无情,勇于正视不洁滓秽,并主动面对、奋战,一鼓作气追求天之顶点——然而,伸手却什么也没握住,只换来在身上烙下诅咒的代价。
亚堤邬司看着比吕懊悔不甘地握拳,不由得泛开苦笑。
「我之前也说过了,已经替你準备好多种可能性供你选择。」
他如此说完后,原本空无一物的空间,冷不防地冒出「三本书」。
每一本都非常眼熟。分别是《第一代皇帝手记》、《白之书》与《黑之书》三本。
亚堤邬司拿起其中一本《第一代皇帝手记》。
「当我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时,便一直苦思着能不能替『比吕(海德)』留下些什么。」
比吕早就隐约察觉到,亚堤邬司似乎别有意图。为了解开这道谜团,比吕自从再度被召唤到这个世界之后,便常常埋首于办公室里,多方面地着手调查。
而就在调查历史的过程中,比吕愈是了解到自己所留下的事物,是如何影响着后世时,便愈是领悟到,自己有多么不负责任。
如今则由丽兹担负起那道遭受诅咒的原罪,由她承受着悲惨命运的啃噬。
终究,还是无法得知亚堤邬司的真正用意,结果只是被迫面对世界的真实。
「你究竟期望着什么?」
「我期望的只有一件事,我的愿望永远只有一个。」
亚堤邬司拿起《黑之书》,扬起一抹略显傲慢的笑容说道:
「于是,为了实现这道愿望,我的第一步便是让『比吕(海德)』取得众人求之不得的地位。或许有些自作主张吧,当时我冒充你,以第二代皇帝身分登上了王位。」
这件事比吕同样早就发现了。一向最喜欢恶作剧的他,肯定是兴高采烈地大玩变装吧。
不过,这实在太异于常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