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瀰漫着焦臭味,赤红的火光照亮周围。
城墙冒着黑烟,成为火球的生物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从出入口滚了出去。可惜那些嚎叫声,全被周围的怒吼淹没了。
在黑暗中燃烧的要塞——进出其中的生物并非野兽。
那些是以夺取他人生命为职业,名为士兵的人类。
每当眼前的敌人成为不会说话的肉块,士兵就会更渴求夺取性命,发出更强的杀气,以充满血丝的双眼搜索四周,在宾士的同时狂乱地挥剑。
不夺走他人生命,自己的生命就会被他人夺走。
他们脑中只剩这句话——对活下去的执着。
脑中只有「活下去」的念头。所以没有任何良心谴责的问题。一见到敌人,立刻像野兽般扑上去厮杀。
失去理性的人类,出手时完全不会留情。能毫不犹豫地取人性命。
一击一杀——确实地使对方停止呼吸,并因此发出愉快的咆哮。
「多么令人感动啊。」
黑暗中,与这情况极不相衬的话语,悄然落在狂嗥的漩涡中。
「只不过是一句话、一道命令,就能使数千、数万条生命消失。」
一名女性侧耳倾听着,周遭由怒吼与哀号交织而成的独特音律,颤抖不已地说道。
「太美妙了。唯有强者才能活下去的世界,弱者只能被践踏的世界。你不觉得这样的瞬间,是最平等的世界吗?」
那名女性对着前方的人物问道。
站在她对面的人物——一言以蔽之,就是闭月羞花。光是站着,光是存在着,就足以让人脑中闪过「美」这个文字。那人身上带着「长耳族<阿尔芙>」般神秘的氛围,五官却又如「兽族<安斯洛>」般娇美可人。这名头上生着白毛兽耳的女性,名为艾思,是葛兰兹大帝国的五大将军之一。
艾思完全不放鬆警戒心。她以身体护住背后的葛兰兹大帝国宰相罗莎,露出杀气腾腾的眼神瞪着女性。
「你叫贝洛娜是吧……」
女性坦率地点头。
「没错,这是我的名字……能被你记住,是小人的荣幸。」
「反正我马上就会忘了。你这么悠哉没问题吗?你是来取我和罗莎大人的性命吧?」
艾思看向要塞大门,露宿在外的葛兰兹士兵们察觉要塞中的异变,正接连涌入。我军佔据中庭只是时间早晚的事。
相反的,由贝洛娜率领的自由民族骑兵团,因为出入口被挡住,丧失了机动性的优势,不得不下马进行近身战。如此一来,能决定胜败的,就是人数了——哪边佔优势,可说是一目了然。由于退路被封,自由民族无法逃出生天,因此肯定会以命相搏。但是,不论他们的攻势如何猛烈,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还是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他们究竟明不明白自身所处的情境有多不利呢?儘管走投无路,但贝洛娜只是倾听着喧嚣声,表情完全没有改变,甚至带着游刃有余的笑容。
「能够杀死我的,只有强者。这儿的士兵不具有那种实力。还是说,你有能满足我的『力量』呢?」
「虽然我不知道能不能满足你,但是……我应该有杀了你的『力量』。」
艾思抽出腰间的剑。那把剑的形状十分特殊,由一截一截等长的锋刃组成,而且还会发出奇妙的金属碰撞声。听见那轻微的异音,贝洛娜饶富兴味地歪着头。
「你的剑宛如生物——原来如此,所以你才能这么强势啊。」
「………………什么?」
「我记得这种气息。」
也许是无法抑制兴奋吧,贝洛娜开心地说着,不住地向前踏步,想朝艾思逼近。但是她又立刻恢複理性似地停步,以激动的口气说道:
「混杂于空气中的深沉黑暗。这样的时刻,是『黑辰王<史尔特尔>』的力量最活跃的时段——在千年之前的世界,这是普遍的常识。但是那位王,已经在久远之前被一名少年讨伐了。如此一来,你手中的残渣,应该是『王』的遗物,龙凰剑五刻中的『啼蛇<佛拉格拉克>』吧?」
「你似乎很清楚『黑辰王』的事……不过有一点很奇妙。」
艾思眼中的警戒之色依然不减。
她手中的,确实是龙凰剑五刻之一的「啼蛇」。
但是,「世界五大宝剑」是极为罕见的宝物。特别是龙凰剑五刻的「啼蛇」,在现代,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人见过实物。虽然说在千年前的大战末期,有不少人见过它,不过时间过了千年,如今,那些人应该已经死光了才对。
「你说你是借着气息知道的,所以你是在哪里知道龙凰剑五刻的『啼蛇』?」
「之前我也和龙凰剑五刻的持有者战斗过,是『狂爪』的持有者丝卡蒂。」
「不对。我要问的是——」
艾思摇头,摆出警戒的动作。躲在她身后的罗莎不明就里,只能一头雾水地听着两人的对话。
「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知道这是『啼蛇』?」
从古至今,龙凰剑五刻「啼蛇」的所有者,一直只有艾思一人。因此在现代,知道「啼蛇」气息的人极为有限,必须回溯到千年前,艾思还叫作梅特欧尔的时代才行。既然如此,眼前的人物究竟是什么来头,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就算你是长寿的『长耳族』,也很难解释……虽然难以置信,难道你是千年前大战的倖存者吗?」
「对一半,也错一半。」
贝洛娜说着,把手放在剑柄上。艾思的目光也随之转移到她腰间的武器上。空气沉重了起来,彷彿那武器在威吓艾思似地。
「…………这就是你追求强者的原因吗?既然拥有法凈剑五灭,就算被这种规模的大军包围,想离开也不是难事。」
「这些话也对一半,错一半。」
呵!贝洛娜觉得好玩似地,笑着轻拍剑柄。
「让我订正一下错误吧。虽然常被误会,但它可不是法凈剑五灭。」
贝洛娜一蹬地面,身体轻飘飘地飞跃起来。只见她左手握着剑鞘,右手放在剑柄上,俐落地在空中调整姿势,朝艾思逼近。
「还有,虽然这副外貌很容易受人误会,但我并不是『长耳族』。」
儘管贝洛娜离自己还有一段距离,但是艾思的手已经动起来了。不过,她只是以剑尖指着贝洛娜而已——在这样的距离下,不要说能碰到对方了,就连威吓对方也做不到。没错,原本是不可能碰到对方的,然而艾思的剑却在黑暗中发出灿然晶光,下一瞬间,伴随着低沉的声音,贝洛娜的身体向外飞了出去。
儘管如此,贝洛娜仍然以轻盈的动作——彷彿空中有什么立足之处似地——一个翻身,轻巧地站在地面上。沙尘因她的动作而微微扬起,双方陷入沉默之中。先开口的人,是贝洛娜。
「…………看来你的身手没有退步,这样我就放心了。」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
艾思说着,使眼色要罗莎退下。
虽然罗莎手上拿着精灵武器,有不惜一战的决心,但是看过两人的身手后,她明白自己只会碍手碍脚,因此她老实地向后退开几步。确定罗莎退开后,艾思开始随意地甩动「啼蛇」,带动空气,使气流发出嘶吼。
「不论距离多远,我的剑——一定会贯穿你的心脏。」
艾思一个扭身,水平地大动作挥剑。剑身发出吱嘎之声,锋刃分离成一段一段,以肉眼难以辨识的速度朝着贝洛娜疾沖而去。儘管贝洛娜在锋刃即将刺中自己之前翻动手腕,但是「啼蛇」已经如蛇般地改变轨道,滑溜地闪到一旁。
对有所準备的人而言,对方出乎意料的行动,会使人感到挫折,也会对此感到焦急,因而出现破绽,使敌人有隙可乘。
从死角窜出的锋刃,彷彿在嘲笑对手似地,使人防不胜防——如果是一般人的话。可惜贝洛娜并非一般人。
「就算看不见……也能借着气息读出攻击。」
贝洛娜露出无惧的笑容,同时,火花四溅。
艾思皱起眉头——因为自己的攻击被对方化解了。虽然明白这点,但刚才迸出火花时,贝洛娜的身影完全没有晃动。从刚才到现在,她一直只是把手轻放在剑柄上而已。
「你似乎会使用奇妙的技俩呢。」
艾思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灵巧地挥剑,试探似地从各种角度攻向贝洛娜,但是全被她挡了下来。凭普通武器无法如此全面性地抵御「啼蛇」的攻击。既然如此,对方的武器自然也是五大宝剑。可是贝洛娜却说自己手中的并非「长耳族」的宝剑「法凈剑五灭」。
除此之外,应该就是「兽族」的宝剑「龙凰剑五刻」了吧。不过艾思很清楚「龙凰剑五刻」的特色和外型,她可以断言,贝洛娜的武器绝对不是其中之一。
既然如此,就只可能是「人族」的宝剑「精灵剑五帝」,或「魔族」的宝剑「魔皇剑五杀」,还有「小人族」的宝剑「黎明剑五极」了——就在这时,艾思忽然想起贝洛娜刚才说过的话。
「你刚才说过,自己不是『长耳族』对吧?」
「没错。我不是『长耳族』。就像刚才说的,我经常被人如此误会呢。」
「说到误会,你应该也不是『半人』吧?」
「自由民族里确实有许多『半人』——如果想卖弄如此浅薄的知识,我也只能说,这答案是错的呢。」
「既然如此,答案只有一个了。」
「其实你不必这么客气。直接问的话,我也会老实回答哦。」
贝洛娜耸了耸肩,轻轻叹道。
与她轻描淡写的态度相反,艾思的口气粗暴起来。
「你是『妖精化<阿尔芙>』的『魔族』?」
「了不起。居然能猜到正确答案,我应该为你鼓掌吧?」
贝洛娜装傻似地说着,以脚尖踢着地面,扬起尘土。看得出来是因为焦躁,才会有这样的动作。
奇妙的情绪。是因为没有时间了呢?还是战斗中断的缘故呢?
不论如何——
「既然已经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我就非全力以赴不可了。」
艾思说完,让蛇行中的锋刃回到原本的形态,反手握剑说:
「……如果你不是『黑死乡<欧克斯>』的人,我还能给你一个痛快。」
「竟然连这种事都猜到了——为了表示讚美,就告诉你另一件事吧,其实我是十二魔主哦。开不开心呀?」
贝洛娜的发言使艾思一阵战慄。
不是面对强者时的兴奋颤抖,也不是因害怕而发抖。
是纯粹的冷冽。绝对零度的杀气。足以划破空气的怒意。
「既然你说出了那个词……」
艾思把「啼蛇」狠狠插在地上。
「不管是真是假,你都别想活下去。」
艾思以杀气腾腾的眼神瞪着贝洛娜。
「就给我好好扺赎——扼杀了他的心的重罪吧。」
*****
整个世界被黑暗支配的时刻。
是野狗嚎叫,盗贼出没,人们心中因不祥的情感而产生闭塞感的时刻。
儘管如此,在中央大陆上,仍然有几处场所是明亮的——就是所谓的城市。
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们点燃的温暖火光,从住家的门窗透出的光线凝聚成团块,照亮了漆黑的夜晚。
被高耸城墙保护而产生的安全感,使少部分人无视明日的工作,在酒店里泡到深夜,醉卧路边,直到天亮。虽然有人会因此被心怀歹念的人攻击,下场悲惨;但是和城墙外的世界相比,治安的优劣仍然可说天差地别。其中,治安特别优良的,当然是葛兰兹大帝国的首都——大帝都了。
不过,就算城内的治安再好,只要踏出城墙之外,就是另一个世界。不但有可能被匪类抢光钱财,还有可能被人称「怪物<蒙斯特>」的特殊生物袭击。用不着比较也知道,哪边是天国,哪边是地狱。
但是,只有今天,不分善恶,只要是生物,都不会想要外出。
离大帝都有段距离的场所,在黑暗中,有群人正剧烈交战。
震天的杀声使周围野兽战慄不已。不被城墙保护的邻近村庄,村民们纷纷怀抱着恐惧逃离家园,前往安全的场所避难。没有任何人基于好奇心,跑到战场附近看热闹。因为,充斥于战场的,是使出极限之力死斗的「怪物<蒙斯特>」与人类两大集团,场面有如地狱。
愤怒、恐惧、惶惑、认命……各式各样的情绪交杂着,形成一股极度激烈的感情,撼动夜晚的空气,贯穿夜空。
战场上,有一块奇妙的空地。
儘管双方激战不休,但是没有人踏入那空地一步。
就算在战斗中失去理性,只剩下本能,但是因而变敏锐的五感,反而大幅提升了他们感应危机的能力。那一带很危险,不要靠近。本能如此警告着,因此他们自然地远离该地区,使之形成奇妙的空地。
被黑暗笼罩的战场上,空蕩蕩的区域里,两个男人正互相瞪视着对方。
双方发出的杀气化为压力,酝酿出独特的氛围,使他人对这片区域更是避之惟恐不及。
空白区域中,少年手中的剑发出炫目的白光,持续照亮周围。
但是,与令人安心的强烈光芒相反,少年——奥黑比吕的脸,却被比黑暗更加深遂、更加昏暗的表情所支配。彷彿替比吕代言心情似地,他身上的黑衣剧烈晃动不已。不过,那晃动方式并非被风吹拂之故,而是如生物般扭动着。
「偏执……就算生命早已消失,『诅咒』仍然存留至今。」
与少年对峙的青年——金髮金眼的男子。儘管他的外表与葛兰兹大帝国初代皇帝如出一辙,内在却截然不同。
他的名字是「无貌王<戴密邬尔格>」,是从世界诞生时就存在的「五大天王」之一,被这个世界的居民们崇拜为「神」。同时,也是为了支配世界,在千年前率领「魔族」,与「人族」展开大战的罪魁祸首。可惜他的野心被葛兰兹初代皇帝亚堤邬司,以及葛兰兹十二大神之一的「军神<玛尔斯>」比吕粉碎了。儘管如此,他仍然不肯放弃野心,为了弱化「葛兰兹皇家」,暗中蛰伏了千年,等到时机成熟,又再次出现于世上,意图支配整个世界。
「『黑椿姬』——即使经过千年岁月,你还是恨着我吗?」
「无貌王」眯着眼,以怀念的眼神看着「黑椿姬」,但比吕只是以没有感情的双眼回望。
「只留下『诅咒』……把自己的心愿交给其他人完成,实在太荒谬了。这么做不但没有满足感,也不会有成就感。原本应该连魂魄都消失了,但是却留下如此强烈的感情,成为『诅咒』。对被『诅咒』的人来说,只会觉得是无妄之灾。」
「因为累了——对于战争。所以,前代的『黑辰王<史尔特尔>』才会把一切全託付给我。」
比吕拍着自己的胸口,彷彿在安慰粗暴地扭动的「黑椿姬」。也许是明白比吕的意思吧,「黑椿姬」很快地安静下来,变成与平时无异的黑衣。虽然如此,它仍然不掩杀气,而且是明明白白地对準了「无貌王」。
「累了啊……实在是令我傻眼到无话可说。这说法,根本没有理解我们是为何而生嘛。」
「无貌王」大大地张开双手,仰天说道。动作夸张得有如歌剧表演,表情宛如圣人,悲悯着在战场上争斗的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