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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你,你相信奇蹟吗?
少女眼中闪烁着光芒如此问道。
顿时,世界瓦解倾毁。
那是因为十几年前所见到的光景,如今彷佛似曾相识般地与眼前的影像重合相迭。就好像看着红或蓝等原色在印刷上有些错开的杂誌彩页,明明没有搭乘交通工具,却开始晕眩般的一种噁心感受。
「老师,有在听吗?」
「啊,抱歉。」
鹿取真纪轻轻摇了摇头,驱散十多年前的幻影。然后残留在眼前的,毫无疑问是现在的光景。在这间常有许多人员进出的教职员室里,一名少女就坐在她的桌子旁边,少女不算长的头髮总是整齐地编起绑好,眼睛看起来相当具有亲和力。
「奇蹟啊……我没有遇过呢。」
真纪阖上先前望着的点名簿,如此作答。从期末考前一天便因病缺席的同学在今天回到学校,她所带的班级因而得以全员一同迎向结业式。
「老师,你的答案和我的问题之间,有些微妙的差异吧?如果是国语考试,可拿不到分数喔。」
「哈哈哈,不愧是黑须同学,真是犀利的挖苦呢。」
相信奇蹟与否这种问题,答案也就只有YES与NO两种而已,但是真纪无法立刻回答,只好敷衍带过。所以那并非「有些微妙的差异」,而是「故意微妙地说出差异的答案」才对。
少女以无可奈何的表情一笑。
「那么,你希望有奇蹟吗?」
黑须光,是由真纪担任班导师的二年菊班的学生。
「是啊。我曾不只一次想过,要是世上真有奇蹟就好了呢。」
真纪心想,明明脸长得一点都不像,但是黑须光与那位令她永生难忘的女生,这两人的映像却是交相重迭。
「那要不我来跟老师讲个关于奇蹟的故事?」
「耶稣所行的神迹吗?」
「不是,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奇蹟。」
「哎呀,这样啊。」
真纪表现出一副意外的样子并摇了摇肩膀。她心想,没想到就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会发生奇蹟。
「因为是老师你,我才特别跟你说的,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喔。」
「你真看重我呢。」
「嗯。因为在入学面试时,只有老师啊,只有老师没有取笑我,认真听了我的话。」
「是这样吗?」
「是啊,老师忘记了吗?」
「因为我面试太多学生了。」
真纪一面伸懒腰一面回答,但其实这是谎话,真纪清楚记得她的事情。面试了很多学生是事实,但在那之中,对于和她聊过哪些内容的学生留有印象的,可说是少之又少。
『因为我和梦里遇到的人约好,要在莉莉安相会』
那个时候,黑须光谈到报考莉莉安的理由时是这么说的。
光
纵使说了也没什么人愿意相信,但我是为了寻找在梦中见到的姊姊,而选择就读莉莉安女子学园国中部。
那是小六时的十二月中旬,街上不断播送着像是童谣、古典乐或是流行乐等各式圣诞节歌曲,到处充斥着红、绿、金、白这类已成必然的色彩。儘管年年如此,却还是让人兴奋的时节。而我只能透过病房的窗户,带着叹息远眺种植在大学医院庭园内,不怎么高的枞树上头所装饰的灯泡。为了动一个无关乎生命安危的眼睛小手术,我住进了医院。
明天就要动手术的这晚,等到陪我至熄灯时间前才离开的母亲一走,我便在陌生的病床上独自哭泣。
「要是你哭得太惨,眼睛会肿起来喔,这样就很难动手术啰。」
那位护士的忠告,只是使得我的泪水更加汹涌。
「小光你也已经十二岁了,也该知道有些事情就算哭泣也没有办法解决的吧?」
工作上时常遇到患者哭个不停的年轻护士,在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之后,安抚似地在我的眼睑上敷上一个冰袋,并且把围绕病床周围的布廉拉起后,便回到了护理站。
我当然知道哭也没有用,而且这个手术是在听医生细心说明过情形后,自己也同意的情况下所接受的手术。但是情感不受理智使唤,就算看过了这个手术的成功率很高、手术时间短等等数据数据,人还是无法轻易地摆脱「害怕」这种情绪。
「那种事我想你也很清楚吧。」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道声音,是与方才的护士不同的年轻女性说话声,大概是国中生或高中生吧。从声音听来,应该只比我大一点而已。
「不过有些事情就算明白,也还是无法剋制的嘛。」
「是谁?」
我向着阴影处询问。
「我叫KYOKO。」
「KYOKO?」
「我是在傍晚才住进来的,因为身体不舒服,没能先跟同房的人打声招呼……」
有人是在傍晚才来住院的吗?
我一边用冰袋敷着眼睑,同时转过头去。这是一间有着六张病床的大病房,我的床铺位于从走廊进来后,左边前方数来的第二张床,也就是正中央的病床。在我左手边是一位有点耳背的老婆婆,右手边则是一位些微发福的中年女性。在我对面的是一位漂亮归漂亮,打呼声却十分惊人的三十岁女上班族。在她旁边靠窗的床位则是一名大学生,因为摩托车车祸而导致脚骨折的大姊姊。
这么说来的话,就是从我这边望过去的斜前方,靠走廊的空床进来了一名新的病患吗--可是她的声音却离我相当近。
「KYOKO姊姊,你现在走到我旁边来了是吗?」
「没有。我刚才也说过了,我身体不舒服……肚子很痛没办法动呀。」
「肚子?」
「对,我是盲肠发炎,明天要动手术。」
「啊,我也是,明天我要动眼睛的手术。」
「嗯,我有听到你和护士的对话,顿时心里有种找到同伴的感觉,所以才出声向你搭话的。」
「同伴?」
「对啊,动手术的同伴。虽然肚子被切开感觉很可怕,但只要一想到小光你明天也会在别的手术室里加油,就觉得好像能够忍耐了。」
「我也是,等我觉得很害怕时,我也会想着KYOKO姊姊的。」
虽然我不清楚划开肚皮和把手术刀放上眼睛,究竟哪个手术比较严重,但一听到有人跟我说,不是只有自己一人动手术时,当下便感觉豁然开朗了起来。因为在这个瞬间,我不是孤独一人的。
我们两个很快就卸下心防,成为了朋友。
「小光,学校有趣吗?」
「还好。」
「哎呀,为什么呢?」
「因为明年就要考国中了,现在所有同学都绷紧神经,一点也不团结。还有像我在这种时候住院这件事,他们一定也都暗中窃喜。」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KYOKO姊姊只比我大一点,加上她又是跟我的学校无关的人,让我甚至连对父母都没有说的话,都对她说出口了。
「哦……原来小光你很优秀呢。」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要是平时成绩不好的人,就算陷入无法念书的状况,也不会对其他人有什么影响吧?也没有同学会为此高兴的。」
「原来如此,说得也是呢。」
确实,我在班上的成绩是第一名,而且我也为了死守第一名的位子不断努力着。说老实话,其实我自己本身比所有同学都还要紧张。当然,我也没有半个会来探望我的朋友。
「我的学校还挺有趣的喔。」
「咦?KYOKO姊姊是念什么学校的呢?」
「莉莉安女子学园,你晓得吗?」
「莉莉安?是有听过啦。」
隐约记得那是一所程度很高的学校,比我打算报考的第一心愿学校程度还要再高一阶。
「KYOKO姊姊你才优秀吧?」
「我只是为了穿制服才死命念书,勉强上垒的喔。不过等考上之后,才发现莉莉安并不是那么注重升学的学校。因为是天主教学校而有很多活动,让人很开心喔。」
「像是圣诞节之类的吗?」
「没错。马上就要到圣诞节了,不知道能不能在那之前出院。赶上结业式呢……」
接着,KYOKO姊姊便开始告诉我许多关于她学校的事情。
建筑在校内的华美礼拜堂。
受到所有学生仰慕、被称为蔷薇学姊的三位学姊,还有她们处理公务时所使用,一栋被称为蔷薇馆的古老建筑物。
订麵包的方法、利用轻食堂的高明手法。
随着KYOKO姊姊声音的引导,我漫步在未曾去过的莉莉安女子学园中庭内,窥看教室并对玛莉亚像合掌祈祷。
在这些当中,最让我感兴趣的就是姊妹制度。这是莉莉安由来已久的传统,似乎是由学姊对学妹进行一对一指导的制度。
「好棒,我想成为KYOKO姊姊的妹妹。」
「好啊,那我们来约定吧。虽然我现在是二年级学生,明年就升三年级了,但是学校里也不是没有相差两个年级的姊妹,只要两人能充实地度过共处的那一年就好了。」
我一开始说出想当妹妹时并不怎么认真,然而KYOKO姊姊却一个人越来越起劲,开始在脑中构想一个接一个的计画。像是问我缔结姊妹的象徵物玫瑰念珠要什么颜色好?或是情人节时想要这种巧克力等等。
「可是……我有办法考上莉莉安吗?」
我如此低语。从现实层面来考虑,这才是最重要而不可忽视的部分,但是KYOKO姊姊却笑了。
「没问题,我有预感你一定能考上的。」
「是吗?」
「放轻鬆、放轻鬆。反正小光平常就很优秀,只要冷静应考,就能轻易考上的。事情没有想像中的难,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吧?手术也是一样,肯定比我们预想的要简单多了。」
「嗯。」
「……不过这种积极正面的想法,其实是从我同学那里拿来现学现卖的。」
「同学?」
「嗯,一个相当活泼爽朗的同学。她会让人不禁相信,无可预见的未来势必都能转往好的方向喔,并且会真的让那些都实现。不过,或许就是她本身这种个性,为她招来了好运也说不定呢。」
「那个人会来探望KYOKO姊姊吗?」
「我想不会吧,毕竟我和她不算熟。」
再加上自己是突然要动手术,似乎也只来得及先知会班导师而已。
「要是有先告诉她就好了,这样一来,就能从她那边得到许多鼓励了。」
「嗯,是啊……真的是这样呢。」
当时我有种感觉,KYOKO姊姊可能是喜欢那个人吧。
此时,由于护士巡逻的手电筒光线照入了病房里,我们的对话便在此中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顾着说话,心情终于放鬆了下来,还是因为眼睑用冰袋敷着感觉很舒服,睡魔悄悄地袭来。原本还以为今晚一定会睡不着,或是哭到筋疲力竭为止才睡,没想到居然能够睡得如此酣甜。
但愿KYOKO姊姊能平安动完手术,我向上帝如此祈祷并闭上了眼睛。
却完全忘了帮自己祈祷。
隔天,因为我的手术时间定在上午,一大早起床之后就被迫慌忙地做好準备,接着被带到手术室。
听说,如果患者是年纪比我还要再小上许多的人,也就是像幼儿园或是小学低年级的孩童的话,就会毫不犹豫地使用全身麻醉。但如果对象是既称不上大人,也称不上小孩的小六生,医生说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就好,于是我便选择了全身麻醉。
局部麻醉对身体造成的负担当然比较小,可是眼睛部位动手术的缺点就是,即便痛觉被麻痹了,患者也还会是清醒地看着手术进行。要眼睁睁地看着手术刀或是缝合针伸进自己的眼睛里,我恐怕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
因此就在我全身麻醉进入睡眠状态后,手术顺利完成了,当天便回到了大病房里。
「KYOKO姊姊的手术成功了吗?」
我躺回自己床铺后,第一句说出口的便是这个问题。
「KYOKO姊姊是谁?」
陪在我旁边的母亲,一面抚摸我的头一面温柔地回问。
「就是在对面病床那边,靠走廊的那张病床的人。听说她是昨天才住院的,今天要动盲肠的手术。」
「这样啊。」
母亲从椅子上站起来离开我的床铺,走了几步之后又折返回来。一、二、三、四……总共七步。就像是为了补偿眼睛被纱布蒙着似地,我的耳朵变得相当灵敏。
「我刚才拉开那张床的布廉看了一下,床上没有人喔。」
「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动手术呢。」
我并不清楚动一个盲肠手术需要多久时间,不过我也不知道KYOKO姊姊的手术究竟订在何时开始,因此就算知道手术所需的平均时间也没有多少意义。听说也有人会在动完手术之后,到护理站旁的个人房观看手术经过,所以她今天也有可能不会回到病房来。
「我也不晓得耶,等一下帮你问问看护士好了,你就先休息一会儿吧。等你起床之后,一定就会知道情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