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神无獃獃地看着房间内部。
时间是六点,倾斜的太阳把天空染成硃红色,黑暗也渐渐侵佔天空的时候。鬼之里高中是依山而建的庞大建筑群,周边的建筑物都跟学校相关。在那里看到的星空鲜明得让人诧异,跟神无过去从公寓中看到的天空完全不同。
但都比不上这里。
利用山腰平地建立起来的大屋周边没有任何发光建筑物。一到夜晚大自然的纯正就毫无遮掩地展现在人前。雄伟而纤细、经过润泽的世界——无法找到词语形容那绝美景色的神无,在太阳下山前被伊织牵着来到长长走廊尽头的大客厅。然后神无发出来到鬼之里后第几次的惊叹。
宽阔开敞的客厅里,并排着无数的膳食小桌。坐在上座的是一脸不高兴浑身充满杀气的华鬼,他的眼神落在不知何处的地方。隔壁隔着一个空位是华鬼父亲,威风凛凛地正坐着。
那是她不愿想起,却记忆深刻地光景。
站在那让她想起十六岁生日晚上的热闹客厅前,神无神色僵硬。唯一让她觉得轻鬆的是人群中过半数是女性这一点。虽然众人打量的视线不全是善意的,但跟只有卑劣好奇心的婚礼晚上相差极远。
其中明显含有同情地视线。
「新娘几乎都聚集起来了。」
伊织看着一串女人,感慨地说。
「……几乎。」
「还有一些在工作的。」
伊织淡然地回应着神无的话,抱着孩子走向上座。她想问的是,大家都是为了一个鬼而聚集到这里吗?但现在的状况不适合发问,神无感觉到新娘们观察般的视线,慌忙跟上伊织。
尖锐的痛楚让她停住脚步。中午时在山坡上艰难行走,被树根绊倒脚摔倒了。看来伤口是那时造成的。幸好没有肿起来,但每走一步都会产生剧烈痛楚。
「神无?来,快过来。忠尚大人为了让家人能在一起吃饭,特意建造了这房间。」
看着按照吩咐往前走的神无,伊织笑了笑。听到家人这个词,神无确定这些女人都是忠尚的新娘,一一地数过去,数到三十时决定停止清点。新娘年龄各有不同,其中还有跟神无差不多的女生。
一群坐在不远处、浑身黑衣的男人中,有迎接神无的「斋主」渡濑。如果这只是一半的庇护翼,那么新娘的人数就多得不同寻常了。而他们聚集到这里就表明某方面他们是效忠于忠尚的。
自相遇以来只会挖苦她的男人看到神无,哼笑了一下,以下颚点点隔壁的空位。
「快点坐吧。伊织你也是。」
忠尚的话让神无停下脚步,伊织耸耸肩笑了。他指定的空位是华鬼与忠尚之间最起眼的位置。地位上来说,华鬼最高,神无作为他的新娘,坐那里也是合情合理的。但对神无来说,那只代表麻烦。再加上旁边的华鬼还浑身散发着威胁气息。儘管不是杀意,但还是明确表达着拒绝之意。
「没听到吗?」
「来,是特等席。」
忠尚不高兴地说,然后伊织也说话了。被伊织推了推,无措的神无为众多人注视而怯懦,不安地移动到空位上,突然一阵窒息感袭来,她了然地看着华鬼。华鬼视线还是落在天花板上,移动不动,身上散发出让室温急降的威严感。
神无喘口气,忍着痛坐在空位上。
「喂,都说六点开始了……」
「我已经告诉大家宴会六点开始了。我们先开始吧,他们马上要来了。」
伊织笑着回应忠尚不高兴的问题。伊织把儿子放在坐垫上,开启啤酒的盖子。
从四面八方冒出来的女人们,忙碌地把酒搬上来然后又消失了。好几个注满啤酒瓶中金黄液体的杯子放在神无的膳食桌上。
「鬼头的——神无,你喝点什么?」
伊织拿着瓶子笑问。
「好喝的冷酒。」
忠尚代替神无回答,擅自把膳食桌上的瓷杯塞进神无手中。
「还有鸡尾酒。」
「乾杯要用玻璃杯。」
「冷酒。」
他们的话让刚过十六岁的神无不知所措。这种场合喝果汁是理所当然的吧,没有人会劝未成年人喝酒吧。而且神无自己对日本酒没多少好感,也不想喝。
「那个,喝茶。」
她紧握拳头,不安地开口,议论着「乾杯要用酒精」的忠尚和伊织无言。但那笑声跟刚才有着微妙的差别。神无也不知所以地凝视着忠尚。他拿起旁边盛着冷酒的瓷杯,扬起下颚,对不安的神无说:
「欢迎你。因为那蠢材看来不会选其他新娘了。」
忠尚勾起嘴角,严苛的气息马上从神无身后涌起,直往忠尚发射去。也许说习惯比较适合吧。神无发现身后那种负面情绪中还混合着其他情绪,不再为华鬼杀意害怕得浑身颤抖的神无,稍微转头看着他。他的眼瞳没有完全被金黄色覆盖。儘管严苛感觉依然存在,但感觉不到杀意,他的感情变得複杂。
神无莫名地断定。但其他人就没她那么悠然。
原本喧哗的客厅,瞬间变得水凈鹅飞。甚至有的新娘连呼吸都停止了。
「你就只会威胁我吗?」
跟屏息的众人相反,忠尚却饶有兴味地看着华鬼。在地位上,比儿子华鬼要低——儘管如此他的言行却充满着奇妙的不逊。感觉到奇妙的空气流动,神无左右来回看着他们。每次见面总是剑拔弩张的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亲子间的亲昵,反而正因为是亲子才对立,这让神无不解。
奇妙的关係。从他们身上无法感应到好意,只有反抗。华鬼会在这里,最起码现在在这里是因为尊重忠尚的意思。真是——奇妙的关係。
那关係是从何时开始呢。
神无思考着,无法得到适当的结论。慎重把冷酒放回原位,拿起放在华鬼面前硃红色膳食桌上的酒瓶,效仿忠尚往酒杯中注入酒。
满足地看着酒杯中的酒恰到好处,她放好酒瓶,突然发现一道奇妙的视线在盯着之间,她抬起头。
眼前呈现出华鬼震惊的脸。那过于露骨的震惊神情让神无以为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慌忙打量四周,然后看到了其他人也是一样的哑然。
「有趣。」
忠尚笑得肩膀都在摆动,他身后的伊织也笑了。大家的酒杯中都有酒,但华鬼的没有,所以她才会往杯中注入啤酒。对神无来说,只是如此而已。
但伊织含笑地举起盛满啤酒的玻璃杯。
「敬鬼头的新娘。」
高举玻璃杯的伊织不恰切的吶喊让神无吃惊。大厅中的人慌张看着神无和呆住的华鬼,然后无奈地笑笑,举起面前的酒杯。
左侧是不高兴到极点的鬼,右侧是开心的鬼,少女只能紧握双手,无奈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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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神无站在宽敞的走廊中央,深呼吸,弯下身子轻轻按摩疼痛得发热的脚。虽然吃饭时能掩饰伤痕,但这样走果然很痛。烦恼着要不要请人给她一条热毛巾的她,为免引人瞩目躲到了柱子后方。
涂着朱漆的膳食桌上都是纯和风的事物。也许因为忠尚也在吧,或者聚集到大厅的新娘们都不讨厌她,因此儘管对「鬼头新娘」有所反感,宴会倒也相安无事。但她太紧张以致食不知味,屡次被人灌冷酒,瓷杯都空了好几次。
冷酒凉凉甜甜的容易入口,跟婚礼当晚满杯的神酒完全不同。但就算再容易入口也不能一直喝,却也不能拒绝别人的敬酒,神无坐了好久才从宴会中解放出来。
神无叹息,扭头看背后。高兴的忠尚完全沉醉在日本酒中,不高兴到极点的华鬼沉默地喝着杯中的酒。从啤酒到冷酒、再到威士忌,而刚才所喝的是烧酒——酒精强度越来越烈。想到因宿醉而痛苦不已的母亲,神无开始担心起他来。
神无凝视还迴响这明朗笑声的大厅。
自己拚命喝,还让周围的人多喝,这样的鬼也许很强。而且鬼肯定喜欢酒。想到一些古老神话的神无点深深点头,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为了得到热毛巾必须再次回到大厅,但考虑到可能被困在宴会出不来的情况,为了身体着想还是远离大厅休息去吧。神无沿着走廊走了一会儿。停下脚步。她明明打算直走的,怎么会往墙壁走去了?她无数次停下脚步改变方向,遇到分岔路又停住。两条走廊上都延绵着无数纸门。纸门上的图案各不相同,现在的神无甚至没办法辨认这些纸门。
神无对比左右,不知该如何是好。
「您要到哪里去呢?」
低沉的男声自神无后方传来。
「斋主。」
被呼喊名字的壮年男子睁大眼睛,大声咳嗽然后别开脸。
「这里只有忠尚大人的新娘和庇护翼。」
「是。」
「别跟她们接触太多了。您要有鬼头新娘该有的自觉。因为婚礼已经过去了。」
神无驱动思维思考,但还是无法理解眼前男子——渡濑说的话的意思。凡庸的她对自己在不知不觉情况下散发魅惑男人香味的行为无法释怀。但渡濑只是单纯困惑地点点头。
看到她,他也释然了。
婚礼上展现出明显情慾的鬼现在却以理性压制住情感,神无终于知道他的意图。他为了不加害主人儿子的新娘而特意别开脸。
其实她应该回到大厅去吧。但神无想了想,问渡濑浴室所在地。
大屋主人赐予让她休息的地方是华鬼的房间,最终她还是必须回到那房间,但那么宽敞的空间应该有门锁来分隔吧——她努力想着怎样才能避开房间的主人,渡濑一脸为难地说:
「请先别洗澡。你喝了很多吧。」
渡濑以严肃忠诚的表情向头脑晕乎乎几乎无法直立的神无进言。
神无点点头,直直地看着渡濑。
「浴室在哪里?」
渡濑不由得叹息。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再次开口。
「浴室。」
「……我带路吧。」
渡濑苦笑着往前走去,神无紧跟在他身后,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一面写着大大「汤」字的蓝色帘子。入口有两个,里面的浴室大小各不相同。
「大浴室是混浴的。现在这个时间应该没有人使用,但请你使用右边的个人浴室,因为大浴室是忠尚大人使用的。」
神无点头,以示自己了解,渡濑留下一句「我替你拿换洗衣物」就走了。也许这个外表冷淡的男人,内在其实很温柔。神无对他背影鞠躬,掀开小小的帘子,拉开玻璃门。门一开热气迎面扑来,勉强能看清前方景物。
走进去,又是一道玻璃门。玻璃门后两道重合的人影在蠕动着。
「我都说不是那样了……」
「啊,是钩子。」
「对了,卸妆液要怎么用?」
「我怎么知道——!!」
开朗的声音似曾相识。神无脱下拖鞋,轻声地打开里面的玻璃门,睁大了眼。她听到了少年的声线,因此就以为更衣室内必然是少年。但站在那里的是两个可爱少女,她们互相怒吼着边奋力脱下身上粉红色的蓬鬆连衣裙。乍一看场面相当香艳,但却传达出战场的紧张感。
意料之外的情景让她无言地站着,其中一个美少女发现手推开玻璃门全身僵硬的神无,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不是的,你误会了!」
「什么,呃?……啊,我们没有那种兴趣的,是工作!」
跟神无眼神交汇的美少女大叫,应声回头的另一个也脸色惨白地吼叫。外表可爱,内里却是元气十足的少年。
「嗯嗯,不是很适合吗?」
神无听到背后的声响,回头震惊地看到微笑着眺望更衣室内情况的男人。那男人跟忠尚的庇护翼一样穿着黑色西装,是在学园守护神无的鬼之翼。
「我们都想穿黑色套装!」
泪眼汪汪的两个少年——水羽的庇护翼雷太和风太控诉,光晴的庇护翼郡司苦笑着耸耸肩,转头看后方。跟郡司伺候同个主人的透困扰地站着。
「什么打扮!」
「我们也不想这样啊!」
「我知道我们一穿黑色西装就很起眼了!」
「水羽那笨蛋——!!」
少年异口同声大吼。见过忠尚庇护翼的神无理解两位少年为什么做女装打扮,的确他们一穿西装就引人注意了吧。从个子来考虑,还是女装比较好。
「虽然我们对水羽说就算死也要守护新娘。」
「但是,也没打算怎么大牺牲……」
双眼含泪悲叹的双生子愁眉不展。神无确认来人是自己认识的人后,放下心来,但也对他们的出现感到不可思议。
「为什么你们……」
「为什么……因为守护朝雾是我们的工作。」
双生子的回答得到郡司深深的认同。
「这里的新娘不会像学校的家伙那样乱来,不用担心她们会作出过激行为。」
「但会有其他问题发生。」
透淡然地说,神无一脸不解,但他们只是为难地沉默。神无反覆思量那句话。
其他问题——
应该很麻烦吧。从他们四个的神色就能判断,神无正想着要不要询问详细情况,眼前的世界却开始打转。
「朝雾!?」
听到声音。一只大手不知从哪里伸过来。
「神无……!」
渐渐黑暗的视线一角出现了某人的胸膛,在胸膛温柔地拥抱住她身体的瞬间,记忆的线也完全切断。
当她睁开眼睛时,最先听到的是柔和且重的水琴窟的声音。
神无獃獃地看着阴暗的天花板好一会儿,静听着那让人心情柔和纯粹的声音,直到冷风拂过脸颊才慢慢坐起来。风从大开的纸门处吹进来。为天空上那美丽的月色惊叹的神无,终于知道这里是华鬼的房间,自己正躺在被铺中。
她想要洗澡后到浴室去,之后的记忆就很模糊了。虽然记得见过了光晴和水羽的庇护翼,但应该没进入浴池。但自己身上穿着的是类似旅馆提供的浴衣。不由自主动动手脚的她发现被铺旁边放着水手服。她默默水手服,确认人偶还在时鬆了口气。突然,指甲上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