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下着雨。暑假马上就要结束了,这样一来,没人想写还没做完的暑假作业吧。
一起床,我脑中就浮现一个念头——这已经是没有她的这个世界,第十天的早晨。
顺便一提,我是那种会早早把暑假作业写完的人,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有在暑假结束前手忙脚乱赶作业的经验。
我下楼梳洗,準备去上班的父亲走到洗面台前检查仪容。我跟父亲问好,正要走出去,他拍了我的背。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要思考实在太麻烦了。
母亲在厨房,我跟她打招呼,然后坐在餐桌前,惯常的早餐已经準备好了。我双手合十,然后开始喝味噌汤,母亲的味噌汤总是这么好喝。
我吃着早餐,母亲端着一杯香气四溢的咖啡走了过来。我转头望去,她正看着我。
「你啊,今天要出门吧。」
「嗯,中午过后。」
「来,这个给你。」
母亲若无其事地递给我一个白色信封,我接过来看里面是什么,里面有一张一万日圆纸钞,我惊讶地望着母亲。
「这个……」
「好好去告别吧。」
母亲只说了这句话,就转头看电视,因艺人无聊的一句话发笑。我默默地吃完早餐,拿着白色信封回自己房间。母亲什么也没有说。
中午之前我都在自己房间里,然后换上制服準备出门。我不知从哪里听到穿制服比穿便服要好,这样不会让她家里人觉得奇怪。
我到楼下洗面台整理睡乱的头髮,母亲已经去上班了。
回自己房间把必要的东西放进包包里,母亲给的钱、手机、《小王子》,跟她借的钱还是还不出来。
走出玄关,外面下着大雨,落地的雨点溅起来,制服的钮扣上立刻出现好些水滴。不撑伞不行,所以我没骑脚踏车,而是步行去她家。
平日的中午,大粒的雨滴,路上没什么行人,我静静地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
我在学校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奠仪用的纸袋,幸好店里有用餐的桌位,我在那里把钱装进袋子里。
经过学校又走了一会儿,来到住宅区。
啊,这样啊。
住宅区的一角。我突然冒出一个很失礼的念头。
她就是在这附近被杀的。今天也几乎没有行人,那天应该也是一样的吧。她被刺杀了。并不是被她得罪的人,也不是同情她命运的人,而是不知长相跟名字,完全陌生的人。
不可思议的是,我并没有罪恶感,像是要是那天没跟我约好见面她就不会死了之类的念头。我明白后悔也没有意义,而且问题根本不在这里。
会有人觉得我这么冷静很无情无义吧。谁会觉得?
我很悲伤。
虽然很悲伤,但是我并没有崩溃。失去她当然悲伤,但比我更悲伤的一定大有人在。待会要见到她的家人、闺蜜同学,还有班长可能也是这檬。这么一想,我就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坦诚地接受悲伤。
而且就算大哭大叫,她也不会回来了。这个理所当然的结论,紧紧维繫着我的精神不至于涣散。
我在雨中前进,经过了我挨打的地方。
我要去她家,却不怎么紧张,我只想到要是没人在家怎么办。
第二次站在她家门口,我毫不犹疑地按了门铃,过了一会儿有人回应。太好了。
「……请问是哪位?」
一个含糊不清的女性声音。
我报了姓名,说是山内樱良的同班同学。女性说:「啊……」沈默了一会儿之后,终于说:星酮等一下。」对讲机挂断了。
我在雨中等待,一位削瘦的女性走了出来。看来是她母亲,虽然脸色很糟,但跟她很像。我打了招呼,她露出非常勉强的笑容,请我进门。我收起伞,走进玄关。
大门关上,我低头道歉。
「抱歉我这么冒昧来访。守灵跟葬礼我都有事不能来,所以想说至少应该来给她上个香。」
她母亲听了我真假参半的话,又露出勉强的笑容。
「没问题,现在只有我在家。樱良一定也很高兴。」
高兴的她现在在哪里呢?我心里这么想,但当然没说出口。
我脱了鞋子,走进屋内,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家比我上次来时还宽敞又冷清。
我进入上次来时没去过的客厅。
「那就先上香吧。」
我点点头。她母亲带我走到客厅旁边的榻榻米间。眼前的景象,让我一瞬间觉得身心都一起大大地动摇。我以摇摇晃晃不自然的脚步,走到摆着各种东西的木头架子前面。
她母亲跪下从架子下方拿出火柴,点燃放在香炉台上的蜡烛。
「小樱,你朋友来了喔。」
她母亲低声对着架子上的遗照说。声音没有传到任何地方,只变成一层空虚的薄膜,附在我耳朵上。
我在她母亲的敦促下,跪坐在架子前的坐垫上。
不论情愿与否,都面对着她。
跟生前的她一模一样,现在也像是会发出笑声的笑脸。
不行……
我把视线从照片上移开,敲了一下不知道叫做什么名字的器具,双手合十。
这是怎么了,我根本没办法想该祈祷什么。
她母亲跪坐在我旁边,上香结束后我转向她离开了坐垫。她母亲疲倦地对我微笑。
「我跟小樱同学借了东西。可以还给您吗?」
「那孩子的?…………嗯,是什么呢。」
我从包包里拿出《小王子》,递给她母亲。伯母好像心里有数,接过之后在胸前搂了一下,然后像祭品一样放在她遗照旁边。
「………谢谢你跟樱良做朋友。真的谢谢你。」
伯母恭谨地低下头,我很困惑。
「哪里,我才是。小樱同学生前非常关照我。她一直都非常开朗,和她在一起连我都跟着开心起来。」
「……是啊,她一直都非常开朗。」
伯母欲言又止。我想起来她患了胰脏病的事,除了家人之外应该没人知道。
我本来想隐瞒自己知情,但隐瞒的话就没办法达成原来的目的了。
老实说,我的良心怀疑,事到如今跟她的家人说这种话到底合不合适,但我立刻把那个自己踢飞了。
「那个……我有话要说。」
「嗯,什么?」
伯母的表情温柔又哀伤,我再度打倒良心。
「其实……我知道她生病的事。」
「咦……」
伯母跟我意料中一样非常惊讶。
「是她跟我说的。所以,这真是意想不到的悲剧。」
伯母惊讶地用手掩住嘴。果然她的家人都以为她没有跟任何人说生病的事。我就知道是这样。因为她多次让我在病房碰到闺蜜同学,却绝不让我见到她的家人。虽然要是见到的话,困扰的人是我。
「其实我偶然在医院碰到她,是那个时候她跟我说的,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告诉我。」
伯母没有说话,我趁着她沈默时继续说下去。
「除了我以外,她对其他同学都很保密。所以我突然跟您这么说,您一定很惊讶。我很抱歉。」
我直捣这次来访的核心。
「我今天来访,其实除了上香以外,还有一个请求。我想请您让我看她生病以后,写的像日记一样的笔记。」
「…………」
「《共病文库》。」
这四个字成了导火线。
伯母,山内樱良的母亲,掩着嘴开始流泪。静静地、静静地,像是要抑制声音一般,伯母哭了。
我不明白伯母眼泪的含意。伯母一定很悲伤,但我不明白我知道她生病的事实,是不是让她更哀伤。因此,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默默地等待。
眼泪终于渐渐停止的时候,伯母凝视着我的眼睛,开始慢慢告诉我流泪的理由。
「原来,是你啊……」
这是什么意思啊?
「太好了……太好了……你来了……真的太好了。」
我越来越迷糊了,只能獃獃地望着她流泪。
「你等一下……」
伯母站起来,走到榻榻米间外面。我一个人留在原处,思考伯母的泪水和言辞的意义,但什么也想不出来。
在我能想出结论之前,伯母就回来了,手里拿着我见过的文库本。
「就是,这个吧……」
伯母流着眼泪,把文库本轻轻放在榻榻米上推向我。这确实是她片刻不离身的笔记本,里面的内容她一直很保密。只有一次例外。
「对,《共病文库》。我听说这是她生病以后开始写的日记般的文章。她活着的时候我没有看过内容,但她告诉我说死了以后要公开给大家看。她有跟您提过这件事吗?」
伯母不断点头,泪水随着她的动作滴在浅色的裙子和榻榻米上。
我正式低下头请求。
「能让我,看看吗?」
「……嗯……当然、当然可以……」
「……谢谢您。」
「这是小樱留给你的。」
伸向文库本的手停住了。我无意识地停下动作,望向伯母
「……咦?」
伯母眼中的泪光更浓了。她说道。
「小樱……跟我说了……。这本日记……在她死了以后,要给某个人……。唯一一个……知道她生病的人……她说有个人……知道这本《共病文库》……」
泪光融化在空气中,我只能默默地倾听。
满面笑容的她在旁边看着我们。
「她说那个人……那个人……很胆小……可能不会来参加葬礼,但他一定会来拿这本册子……。在他来之前……除了家人以外,不要让任何人看……她说的话,我记得非常清楚……本来应该没这么快的……」
伯母终于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双手掩面痛哭出声,我只能楞在一旁。这跟我听到的不一样。她说,要留给我?
我跟她一起的记忆在脑中闪过。
伯母的声音从泪水的间隙流泄出来。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多亏了你……那孩子……那孩子……对你……」
我忍耐不住,伸手拿起放在面前的文库本。没有人阻止我。
一开始的几天,是从她中学时的独白开始。
『20年11月29日
虽然我不想写灰暗的内容,但还是得先把这些写下来。得知生病的时候,我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害怕得拚命哭泣,发脾气迁怒家人,做了各种各样的事。首先,我想为此跟家人道歉,对不起。也谢谢你们在我平静下来之前,一直守护着我。……』
『20年12月4日
最近好冷。知道生病以后,我想了很多。其中之一,就是我决定不要怨恨自己的命运。所以我把这份记录命名为共病文库,而不是抗病。……』
她每隔几天就记录下日常生活发生的事,这样持续了几年。话虽如此,这段期间的记刨都很短。跟我想知道的事情多半没有什么关连,便很快速看过去。当然也有我有兴趣的段落。
『20年10月12日
我交了新的男朋友,感觉好神奇。要是跟他长久交往下去,可能不得不告诉他我生病的事吧。真讨厌。』
『20年1月3日
分手了。正月的头三天就分手,是不是坏兆头啊?幸好有恭子安慰我。』
『20年1月20日
总有一天得跟恭子说我生病的事,但是那到最后的最后再说就好,因为我想跟恭子一起开心地玩到最复。要是恭子看到这段,我很抱歉没告诉你。我没说我要死了,真对不起。』
中学毕业后,她上了高中,跟闺蜜同学一起竭尽全力歌颂青春。一年过去了,她升上二年级,虽然感觉死亡渐渐逼近,她却仍积极开朗地过日子。她的一言一语都深深打动了我的心。
『20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