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北本行雄和立花志摩相识,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当时他不过刚满二十岁。也是日本从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败中迈向经济复甦的时期。
当时的北本先生是个大学生。因为战败使得教育制度改变,在一片混乱中,他十五到十九岁之间的学生生活也受到影响而不时改变。好不容易到了那个时候,混乱的情况渐渐转好转,社会及教育制度也安定了下来。
有一天,北本去帮一位名叫立花真市的英语助教搬家。立花三十九岁,有个小他十五岁的妻子,那名女性就是志摩,是个身材娇小,皮肤白晰,非常清秀的女性。北本在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便喜欢上她,而当时她才刚结婚八个月而已。
北本只要想到:若是能早一年认识她,或许也有机会……就会无限懊恼,他甚至想用行动来弥补这一年的差距,但终究他还是无法打破「良家子弟」这层束缚。北本不但是独生子,而且是他父亲中年才得到的孩子,所以,「双亲的期望」对他来说,影响力非凡。
不久,志摩生下了一个女孩,但是她产后却一直没有恢複健康,住院半年后便过世了。葬礼过后,北本哭了,但立花似乎仍然没有发觉北本的心意。由于立花一个大男人没有办法扶养一个小婴儿,没多久,他就和学校中的女同事再婚了。北本虽然知道不能责备立花,心中却无法释怀,但他能做的,只有好好对待志摩所留下来的女儿。
时光流逝。
北本大学毕业后,虽进入某间银行工作,却因为父亲得了肝脏病必须长期疗养,不得不辞去工作,继承家业。他们家在东京近郊的土地,虽然只有栽种高丽菜或栗子等植物,却因为地价上涨,资产不断扩大。北本没有卖掉土地,只是将土地借给企业,或是盖去网球场及停车场,这些收入就十分可观了。在这段期间,他也遵从了双亲的期望,和一位平凡但是善良的女性相亲结婚了。
北本四十四岁时,立花真市和志摩的女儿玲子也二十三岁了,由于她是独生女,于是便采招赘结婚。玲子的丈夫城岛和彦。在结婚后便改名「立花和彦」。三年后,这对年轻的夫妻好不容易添了一个女儿,祖父真市将她取名为「来梦」,但真市也在那一年心脏病突发死了,虽说他的心脏原本就有毛病,但是传闻他在书房倒下的时候,面容不像平常一般温和,反倒像是因为愤怒和惊吓而抽筋的面貌。北本也发觉到这一点,却想不透为什么。
成了立花家主人的和彦,有个双胞胎哥哥——城岛良彦。和彦是个前途十分看好的宗教学学者,专门研究中世纪基督教教团中的异类派别;而良彦只是个平凡的上班族。虽然他们两个是双胞胎,但因为是异卵双胞胎,所以长得并不十分相像。由于城岛家的双亲早已过世,所以继承城岛家血缘的,就只有这个兄弟而已。
因为良彦还是个单身汉,所以常常出入弟弟的家中,但真市死后就比较不常去了。而北本也在恩师真市死后,减少和这对年轻夫妻见面的次数。只是有一次,北本曾替立花家的三个人和良彦照过一次像,那时候不知道怎么搞的,良彦的头并没有照进来。没想到那一件件的小事竟然和后来陆续发生的事情大有关係。
那一天虽是二月上旬,东京却暖和得令人生厌,空气也黏糊糊的,据说是因为从南方的海上吹来了暖湿的高气压。北本一边抱怨着天气,一边解决了两个合约问题,然后在五点下班之前接到和彦打来的电话。
和彦是那种除了专攻的领域外,其余一点兴趣也没有的学者,他不太会受外物影响,而他现在竟在电话中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北本反覆问了他许多事情,却没理出一点头绪,最后只好决定先把他叫来自己家中。
从北本的公司到住的地方,走路只要五分钟。他急急忙忙地回家,连西装都来不及脱下来,和彦就跑来了。他的样子十分憔悴,脸上毫无血色,鬍子也没刮。
「冷静点,到底发生什么事?」
他把和彦带到客厅坐下,接着倒一杯白兰地给他喝,好不容易才让他暂时恢複了冷静。
「我做了非常可怕的事,是个不会被原谅的罪人,被诅咒的罪人。」
这就像是二次大战前最常出现的侦探小说的对白,令北本内心感到有点退缩;然而和彦的样子确实是非常害怕和因惑。
「你说你犯了什么罪?」
「我把魔物叫出来了。」
「魔物?」
北本静静地看了看对方的脸。和彦虽然非常喜欢阅读科幻小说,喜欢那虚构、创造出来的世界,然而他所生存着的社会却是十分健全,像「散文」一样。照一般常理判断,北本怀疑他是陷入了精神错乱的状态。
「一定要把那家伙封锁起来才行。如果把它留在这个次元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那股强大却欠缺判断力的力量,要是和邪恶的意念结合在一起,那世界就会坠入黑暗之中。」
「是吗?那么在世界还没有坠入黑暗之前,要不要再喝一杯?」
北本试着安慰他。
「你不相信我?」
北本被和彦锐利的眼神一看,不禁退缩不少,和彦则是吐出了失望的语气。
「你不相信也没关係,但请您帮助我。等事情结束后,您要把我丢到精神病院去也没有关係。」
「不,你这么说令我很困扰。」
「你连帮个忙都不愿意吗?那也没办法,但至少别妨碍我。拜託你!」
北本不发一语地点点头。说实话,要是和彦真的做出什么坏事的话,到时候不妨碍也不行,北本心里这么想。当时北本五十二岁,和彦三十三岁,正值人生中最重要的时期,说不定可以从讲师升格成助教。
「真是打扰你了。」
「喂!和彦!」
在北本正想着该如何制止和彦的时候,他就冲出客厅去了,接着便传来玄关大门开关的声音,不久之后,北本的妻子端着装满料理的盘子,十分吃惊地走了出来。
「老公,立花先生是怎么了?」
「不知道,大概是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吧?看来学者的世界也挺複杂的。」
由于和彦的说明没头没脑,北本根本无法理解,不过他认为现在放着不管比较好,反正只要有了什么困难,他一定会再来找自己商量的,但是……有关于魔物的事,实在令人无法相信。
那是北本最后一次见到和彦,和彦失蹤了。
玲子和四岁的来梦被留在立花家。再怎么说,北本和立花家没有血缘关係,不能出面处理事情,所以就由良彦代为处理各项事情。
警察来进行搜查,了解了几样事情。首先,医生证实和彦患有青年性的肺癌。在得到癌症之后,和彦在家人面前虽然开朗依旧,但是当他独处的时候就变得很消沉、忧郁。
「会不会是因得癌症的打击太大了,所以造成精神错乱自杀了呢?因为青年性的肺癌他得很快嘛。不,我觉得实在是非常遗憾。嗯……如果有发现身份不明的自杀死者时,我会留意一下的……」
由于警方将焦点锁定在「和彦罹患癌症」这件事,于是就反其他事情给忽略了,例如:和彦在失蹤前对北本说的话、或是和彦最近忽然热衷于什么魔法之类的研究,使得教授们都对他没办法……等等这些事情。
关于和彦开始热衷于魔法这件事,年轻的研究生们七嘴八舌地提出了证言。
「光是研究的话还好,把它当真而且去实行才让我们受不了耶!有一次他还因为在文学部研究家解剖老鼠而被教授骂!那好像是叫『肠占卜术』什么的,听说是在中世纪的欧洲将动物解剖之后,用肠子扭转的状况来占卜的一种方法……女研究生当然是不愿意啦。我当时也觉得很噁心,假如是想依赖魔法来逃避对癌症的恐惧的话,那就太可怜了。」
因为那番话,北本开始将自己所知的一些事联想了起来,但他也无法提出什么的建设性的意见。一个月后,良彦突然造访北本,开启了这出离奇剧的第一幕。
Ⅱ
当北本看到良彦第一眼,就有不好的预感。良彦是个比弟弟还要老实的人,但却太过有自信,甚至到令人讨厌的地步。
「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呢?如果是好消息,我会很感谢你的。」
「这个嘛,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它都是相对的……」
他的语气很明显地是瞧不起人,而且还说得让对方一听就知道。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信不信由你,要怎么想也是你的自由。因为日本似乎是个自由的国家嘛!」
北本克制着自己,继续往下问。
「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弟弟和彦的事情。」
「什么事?」
「立花和彦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应该不会再和北本先生见面了吧?不,不只如此,他连一个遗传因子也没有留在世上。」
「你说得真奇怪,不是还有来梦吗?」
「我没有必要修正我的话,因为来梦是我的孩子。」
北本哑口无言,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良彦看着将威士忌酒杯大声地放在茶几上的北本,露出了邪恶的笑容。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知道,我说的是事实。玲子的父亲就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才会气死的。」
良彦的嘴角上扬,变成了丑化后恶魔的容貌,北本不得不面对现实,到底是什么改变了良彦?疑问、恐怖及厌恶感侵蚀了北本的神经。好不容易他做好了準备,展开反击。
「你好像很自豪嘛。和自己的弟妹发生关係是那么值得骄傲的事吗?」
良彦故意摸摸下巴。
「北本先生你弄错了,是和彦介入我和玲子之间的。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他是个满强迫人,不、正确地说,是感觉迟饨的人,而且也是个常遭人怨恨的人呢!」
「我不相信。」
「请说正确一点,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愿意相信』,对吧?」
「至少跟你比起来,我比较愿意相信和彦。」
「哦?是吗?但为了夺回失去的东西,我可以不怕任何辛苦的。我不像北本先生,我不会把自己的真心藏起来,然后伪装成善良的人。」
「你说我是个伪善者?」
「难道不是吗?那我改成『窝囊的自我满足主义者』对了。你喜欢过玲子母亲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良彦高声地笑着,北本摒住呼吸不发一语。良彦的话,虽然充满恶意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嗯,与其谈那些事……」
良彦又邪恶地笑着。
「北本先生,你相信魔法的存在吗?」
「无聊!谁会相信那种……」
北本话才说一半就停了。良彦将手常向上,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就发生了难以相信的事情。
「怎么样,这样你相信了吗?北本先生。」
良彦的手掌上有一只小鱼在跳着,海水还喷到北本的脸。良彦又笑了。
「这不是在变戏法,你应该懂吧?」
北本十分了解,因为那只鱼是在他眼前出现的。他突然想起,失蹤前的和彦也对魔法产生异常的兴趣。
「你想用那种力量做什么?莫非你想征服世界?」
「唉!一般人就是这种想法。」
良彦把手翻了过来,全便消失在空中。
「那个我将来或许会考虑考虑,目前最重要的是只要能够找个地方和玲子两个人一起生活,不受到任何人打扰就好了。而那个地方,我已经找好了。」
「在哪里?」
「哦?你以为我会乖乖告诉你吗?自己稍微努力一下吧!先从『拜蛇教』开始研究好了。」
良彦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还有意向北本行了个礼。北本想阻止他行礼,也站了起来,却不小心绊了一下,他约有半秒钟的时间,没有将视线放在良彦身上。
良彦消失了。
北本回过神来第一件事就是沖向电话,他拨电话到立花家,却一直没人接。
就这样,立花家的大人们全都消失了,只留下四岁的来梦,而这个家除了几千册的学术书籍之外,并没有什么财产,所以也没有什么远亲出来争夺财产。
时光飞逝,来梦成了十二岁的小学六年级学生,北本一直在暗地里守护着她。对于来梦,无论要花多少钱,他都愿意帮助她,但他却不直接接她,他让他信任的人担任孤儿院的负责人,选择了在背后赞助这个方法。在这期间,他还设立了「日本怪异幻想文学馆」,自己担任馆长。
他总是对外宣称这是自己的兴趣,实际上是为了事先培养可以信赖的幕僚,以便解决来梦将来可能会碰到的难题。然后北本将和彦生前的研究书籍收藏在那里,一个人独自学习基督教异类派别。
以结果来说,北本的计画并不能算完全成功。由于文学馆里太多是缺乏想像力的高材生、拼高想成为恐怖小说作家的人、或是只传自己所信服的宗教的人,这让北本相当失望。北本的女婿虽然是个可以信赖的人,但因为小时候曾出过车祸,一边的脚不是很方便,万一真的发生什么事,可能帮不上忙,北本需要的是年轻、健康、运动方面十分拿手的人材。好不容易打到了适合的人选后,第三幕就在暑假尾声、全国的学童都準备开始写作业的时候开始了。
「园长……有人知道来梦的妈妈住在哪里,我要去见那个人。我一定会回来的,请不要担心。」
来梦留下家条后便离开孤儿院。北本从园长和理事长那里知道这件事,知道「那个时刻」终于来了。北本告诉他们不要联络警察,由他全权负责后便急急忙忙做远行的準备。北本虽不是百分之百确定来梦的动静,却也能掌握个大概,他没有阻止来梦,是因为即使现在阻止了,她也一定禁不起下一个诱惑;而北本好不容易找到的助手,在来梦离开孤儿院的前一个星期发生意外受了重伤,要一个月才能完全痊癒。那个人经过工地时,被倒下来的木材压伤,使得脚骨折了。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搞鬼北本不清楚,也没有时间找新助手。
就这样,北本行雄慌慌张张地追着来梦去了。为了弄清楚八年前的谜、过去的谜,还有他二十岁之后的人生。
Ⅲ
……有一个为了救出公主的骑士。但是,公主是个还未发育的小学生,骑士也是个不会武术、缺乏魔法知识的平凡大学生;若要说这位骑士有什么优点,不过是勇气和责任感比标準值多一些而已。他全身湿透,缠在额头的绷带变得闷得很很明显地,这样的情况并不能成为了一个美丽的光景,然而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
由于走廊很暗,耕平无法用跑的;好像从昨晚开始,他就一直不断地在跑,「有时候蹑手蹑脚走路但不错」——这虽然不符合耕平的气息,然而身为第九局、两人出局情况下的跑垒者,不得不自爱点。万一不小心被牵制出局,那可是惨不忍睹。
耕平停下了脚步,像是想伺机盗垒的跑者一样观察着周围的动静。有人发现他了,因为耕平感性的天线,接收到了某些讯息。
令耕平不解的是,他感觉不到那个波长有任何恶意。不过,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告诉自己别被骗了,这个世界,这间宅邸全都是由虚构和妄想成立的,那一瞬间的安心感不过是假象罢了。
只要事先有这种心理準备是绝对不会错的。
话虽这么说,却不能不理会它,说不定是来梦发出来的讯号。来梦的叫声完全中断,也许她现在正在用心电感应的方式求救。
耕平边走边找着那个波长。他突然受得十分敏锐,就像是对犬笔产生反应的狗一样,找到了那个波长。耕平站在一扇厚重的门前。他前楚地感受到从那里传聘为的波动,他用手转动了门把。门没有锁,耕平将半个身子探进去,那里面的空气满是尘埃的味道;室内的昏暗程度,差不多和走廊一样,没多久耕平的眼睛就习惯了黑暗。
在他面前的是一张布满了蜘蛛网的床,上面好像有什么横躺在那里。耕平一边在积满灰尘的地毯上留下脚印,一边走近那张床。他看见了一具受成白骨的尸体。
那具白骨被好几条锁绑在床上,而不远处的床头柜上,放着两只盘子,里面有像是干透了的腊制工艺品的东西。耕平想像那里可能曾经盛着奶油炖菜和水果。
「是被饿死的吗?」
耕平觉得有点呼吸困难。不管躺在那里的是什么人,他总觉得没有理由用那么残酷的手段对付那个人,他诚心地向死者敬了一个礼。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一定很痛苦吧?真可怜,你要成佛哦!」
耕平是个无神论者,或许应该说他对神佛什么的漠不关心才对,然而在这个时候,他却变得十分恭敬,因为等一下或许会发生扰乱死者灵魂的事情。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是耕平感觉的「声音」。
「谢谢……」
耕平听了这话惊慌失措,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别人道谢谢的?大概是从昨晚以来的经验太过奇怪了吧?所以他对于「听到声音」这件事一点都不惊讶,他低声地对室内的某个人说话了。
「我没有做什么值得你道谢的事,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来梦·我的女儿·请保护她」
「你、你是来梦的母亲吗?」
耕平燕不觉得恐怖,他现在所处的世界,并不是被一般物理法则所支配着的世界。反过来说,如果从第三者的立场来看,站在白骨面前说话的人才是个怪人或是狂人。
「来梦·我的女儿·请保护她」
「嗯!我知道。所以我才这么辛苦。」
「谢谢·请把这条项链交给来梦」
耕平双看了尸骨一次。他看见有一条细细的银色项链挂在白骨的脖子上、并垂到胸前。
「在鬼故事中,这就是幽灵;但SF故事的说法,这是指残留的思念?原来如此。」
还是多念点书好。即使是第一次碰到也能有个概念,并且掌握它的根据。耕平轻轻地把手伸了过去解下那条银项链。他还向着白骨轻轻举起那条项链。
「我一定会把项链当成是你的遗物交给来梦的,我收下来了。」
但是他又补上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