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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清楚小鬼的力量是何等的唐突,但果然这次心理準备还是不够。
世界突然动了。
虽然实际上动的应该是亚尔德,但亚尔德只是站着而已。无论如何都感觉是世界动了。
周围不断切换的景色,也让人感觉彷彿是书在不断翻页。暂且不论作为读者在书外观望,但亚尔德的情况却是身处书中。从暗处转移至阳光下,从封闭的地方转移至开阔的地方。变化之大让人无法反应,想要逃离。
亚尔德眨眨眼。
在眼睛习惯亮光之前,鼻子先感受到了强烈的臭味。
一一好一股鱼腥味。
水声彷彿包围着周围般响着,虽然不吵闹,但不曾断绝。
那么这是在渔港,或者是渔船上吧……因为感觉不到摇晃,恐怕不是在船上吧,这么想着,更加凝目望去。
分布着圆滚滚的石头的河川,流过的水、水、水。
大河的对面,朝霞的彼端,可以隐约看见形似尖塔般的物体,但离得非常远。
就是说,这里是帝都的对岸吧。
环视四周后,亚尔德皱起眉头。
一一是骨之城,吗。
用南方人的话来说,称作卡兹拉.兰达。卡兹拉似乎是城,而兰达似乎是骨头的意思。
是巨大的建筑物,传闻是弒亲女王贾娅贝拉藉助魔物的力量建造。保存的状况并不好,这么说已经算含蓄的了,应该说劣化得很严重。
从到处残留着的砌石建筑,东缺西少的奇形怪状的雕像残骸之中,能追寻其当时的威严感,但建筑物的形状几乎没有了。
原来如此,这里就算留有着古老的力量也没啥好奇怪的,对于疲惫的小鬼来说,是个很好的传送地点。但就算对小鬼来说很好,对亚尔德来说却不好。不清楚这块土地的风土人情。
突然,从身后传来叫喊。
回头一看,南方人指着亚尔德,正在大声骂着什么……似乎。恐怕是在说南方语。
【虽然很抱歉,但我听不懂你的语言】
要粗略地形容南方人,就是脸很华丽。
鼻樑很高,眼睛很大。说到黑髮黑眼,和古王国人的特徵一致,但不会有人错把南方人认成古王国人吧。古王国的人,是比较不起眼的扁平面孔,而南方人则相反,鼻子眼睛都很立体。
大声叫着的男人也一样,长长的睫毛在眼睛周围落着清晰的影子。在那个影子的更深处,更加漆黑的眼瞳正瞪视着这边。眼白布着血丝,怎么看都像是在生气的样子。穿着不怎么乾净……虽然亚尔德现在也说不得别人,但习惯一身髒的资历可大不相同。
能连对方衣着的细节都渐渐看清,是因为对方慢慢走了过来。
虽然男人还在大叫着,但却不像在对亚尔德说着什么。
虽然视线一直投向亚尔德,但就算语言不通也没在意。不如说,他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和亚尔德一样,对方看亚尔德也是不同人种。怎么可能听得懂,他是这么想的吧。
换言之,他的大叫并不是为了和亚尔德对话。
一一是在对同伴说话吗。
从男人身上移开视线,亚尔德环视周围。
从物体的阴影处,不断出现了人的身影。十人,不,差不多二十人吧。全部都是南方人。和大叫的男人一样,穿得很简陋。
是流民吗,这么想着。
虽然是自然而然浮现在脑海的词语,但这也实在是太催人泪下了。因为这是国家没有好好支援人民的证据。
一一不啊,现在可没空同情对方。
现在可是,手指扭伤啊骨折啊这种小伤或许无法摆平的场面啊。
金币已经给小鬼了,所以身上只剩下一点小钱了。要用这点钱求对方放过自己,手头紧到实在是觉得不靠谱。
说到底,如果对方的敌意是因为对外国人抱有的人种歧视的话,那就万事休矣了。
男人中的一个,大声叫了。指着这边的手指颤抖着。是因为恐惧,还是怒意,或者是不清不楚的兴奋感呢。
就算语言能相通,要改变支配这个现场的气氛也是很困难的吧。每个人之间相互刺激,无法停止一一就如同北岭那样。
就算没什么恩宠之力,人与人之间也很容易就会同调、变得兴奋、丧失规则。那里就出现了一个极小型的社会,完全只靠现场的气氛来决定事物价值和行为对错的基準。不允许踌躇和退缩。
阿尔萨尔的声音,在耳边迴响。
一一恐怕,已经死了吧。不是谁干的……大家一起围攻……
貌似已经被杀害了的达尼,恐怕也遭遇了和眼下差不多的境况吧。
最初叫喊的男人,再次喊道。虽然能听出像是茄啊,贾、巴鲁、亚这类的发音,但这些没法在亚尔德脑中形成有意义的语言。
亚尔德张开双手,光是这样,人墙就扩散起喧闹声。
【有没有会说商队用语的人?】
虽然想儘可能维持一副毅然的态度,但不知道成没成功。
从人墙里没有传来应答。如果语言不通的话,又能做到什么呢。
一一自己能做到的……是什么?
突然,从背后被抓住肩膀。刚觉得要被转个方向了,已经被抓住了胸襟。
一边被吊着衣领,亚尔德一边注视着对方。当然对方又是个南方人。既然能把高个子的亚尔德往上拉起,对方自然也是一副得天独厚的体格。因为靠太近了,看不太清表情。
最初大叫的男人,就在近旁一直吵闹着。根据亚尔德的看法,没错,上啊,干掉他……差不多就是这些话吧。没有说着算了算了插进来劝架的人。
男人的口气越来越灼热,在比刚才更近的距离指着亚尔德,一边叫着什么。
【我听不明白啊】
虽然被激烈责难着,但一个字都听不懂,只会让人越来越焦急。感觉好像被丢进了异界。
一一小鬼不会把我扔错世界了吧?
别说距离时间了,不会被扔进了个不对头的地方吧?一边想着不可能,恐惧感让腿打颤,感受到了背脊融化般的不安。
这算什么,亚尔德想。
一一比起暴力,我更害怕语言不通吗。
当然,也不想被暴力相向。会很痛,说不定会死。但是,更可怕的是,连误会还是正确都不知道,仅仅只是不明不白地死去。
要是再多学点该多好。
明明在被左迁去北岭之前,一直待在帝都。连用当地的话打个招呼都做不到,真是太怠慢了。
一边被无知到凄惨的自己打击到,亚尔德一边拚死听着对方的话。或许有哪个词能听懂。或许就算带着很重的乡音,好歹还是混着商队的共通语。或许只是因为先入为主的观念才觉得对方很可怕,其实是一群亲切的人。
【……亚、巴鲁杰力夏、阿母达拉鲁!】
对方话语的一处,好像闪光了。实际上应该说听见了,但这时的亚尔德看见了。
话语,化作光芒。
【阿母……】在记忆的深处,孩子向他问道。结结巴巴地,又一脸不安。
一一要向殿下,说名字?
接着,回忆起冷静的成人声音。
一一为什么说它重要,因为它是主张自身清白的话语。
正好灵光一现一一这是去拜访孤儿院时的记忆。
亚尔德抓住对方的袖子,叫出想起的话语。
【达拉鲁.贾斯力亚!】
由院长招聘的南方人教师开展的特别授课。考虑到也有可能会去语言不通的乡下,院长这么说过。
教育证明人身清白的话语,这种极具社会性的授课内容,让亚尔德感到了苦涩。当这些孩子出了孤儿院,开始工作后,毫无疑问会遭遇这种情况。因为出身会受到歧视吧,虽然确实是很有用的知识,但感觉并不愉快……这么想着。
没想到,自己也成了大喊着自己是清白的人。这个如果不叫傲慢,又该叫什么呢。连语言的正确意义都不明白,现在光是大喊着记忆下来的音节。
太难看了。
虽然男人说着些什么,但亚尔德也不管了。反正知道的南方语只有这一句而已。
【达拉鲁、达拉鲁.贾斯力亚……达拉鲁.贾斯力亚.阿母.亚尔德!】
要在阿母之后接着说名字,教师这么教过。他说对南方人来说,把名字交出来是十分不得了的行为。
因为亚尔德大喊了,对方的声音也变得更大了。同时,从身后啊身旁啊到处走出了人,各自开始自顾自说话。吵得让人不禁想吐槽这里难道是北岭吗。
虽然抓住亚尔德胸口的手没放开,但从一旁又伸来一只手。似乎想阻止对方。不对,难道这是由自己来抓住的意思吗?
这时,从背后听见了声音。
感觉新的声音听起来,和亚尔德周围那些人的声音带着不同的语调。该说很理性,总之感觉没被现场的气氛吞没。虽然很想回头去看,但喉咙被勒紧连声音都要发不出来了。
即使如此,也想着要传达给此人,亚尔德大叫了。
【达拉鲁.贾斯力亚!】
新的声音不断接近。说的是一样的南方语。最初指着亚尔德的男人也一步都不退让地继续叫喊着什么。
虽然亚尔德也想继续申辩自己的清白,但脖子勒得窒息。
【那里的人,稍等片刻。既然我拉达杨来了,你就放心吧】
突然,能听懂意思的话语飞进耳中,反而感觉混乱了。人的声音,是能形成语言来传递意思的……似乎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忘了这件事。
那个声音叙述的语言,之后又变回了南方语。不安稳的气氛渐渐消退了。
力量从抓住亚尔德的手中消失了,随着一记不服气的咋舌被推飞。虽然为了不摔倒想要保持住平衡,但最终还是瘫倒了。也影响到了扭伤的手指,好痛。
没用地朝着下方的视线,看见了鞋尖。是双好好保养过的鞋子。只有沾着的灰尘看着有些显眼,皮革和金属都被好好打磨过。
【我看你像是帝国的官吏啊?】
【拉达杨……大人?】
不知为何,重複了一遍对方的名字。尝试了说一说后总算髮觉,自己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一一没错,这是……
【没错,我就是拉达杨。是侍奉皇女殿下的身负名誉的骑士】
亚尔德抬起了脸。马上就知道经过保养的并非只有鞋子。虽然是轻装,但做工良好的铠甲一一为了给基南订製而被迫过目了大量样品,所以变得比以前更能分辨好坏一一然后,自大的表情。
实在是个一副上流阶级风範的南方人。以真帝国建国为契机,对帝国表示友好的南方豪族,被赐予了贵族地位。毫无疑问他也是其中的一员,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才被分配到皇女的骑士团吧。
然后,在皇女上任北岭郡太守的那日,担任队伍的领队,刚一到北岭,就和赛鲁克发生了争执。
居然胆敢反抗我拉达杨……之类的,实在是没法记得太清楚了,但感觉就是因为听到了这些台词,才造就了一切的开端。
【得救了,拉达杨大人。居然会在这种地方和你见面】
总算站起来后,亚尔德把手置于胸口,微微低下头。在双重意义上都得救了。
拉达杨那边,倒似乎是没记起亚尔德是谁。哦,这家伙好像认识我啊,摆着一副这样的表情,抬起了下巴。不把疑问问出口,就是所谓的上流风範吧。因为若对方是该记住的人,就糟了。
【能帮上你最好不过】
是无法判断该对亚尔德尊敬到什么程度,渗透着迷惑的口气。
从称不上太好的初次见面以来,他们就没再碰过面。听说不能驾鸟之人,都被分配到南麓镇,又或是留守帝都的部队。出身是南方的拉达杨,是无法留在北岭的吧。
【话虽如此,没想到在这样的边境都有骑士团镇守】
【能听懂南方语的人,就要为贫民街的治安维护尽一份力,因为殿下有这样的命令啊。虽然我觉得没必要为那些个满身鱼臭的劫路贼费心,但这就是殿下的温柔宽大之处吧】
【……北岭王真是具有君主风範】
因为不记得自己有提过这种建议,所以要么是亚尔德以外的人的献言,要么是皇女自己想到的一一不管原因为何,都是好事啊。前者就代表人才被培养起来了。要是后者就代表皇女的思考逐渐成熟,值得佩服。
如果以更现实更严厉的眼光去看待这件事,也会想问哪有这种余力……但既然因此像这样得救了,也没法挑三拣四了。
【你所言极是。话说,那个……】
察觉到对方难以把我们在哪儿见过啊问出口,亚尔德微笑了。虽然是破破烂烂一身髒的打扮,但还是儘力保持威严一一至于臭味这个问题,在这里应该无需顾忌了吧。
【失礼了。虽然初次见面时我只是一介尚书官,但你率领着皇女殿下的队伍来到北岭的那日,我可不曾忘记】
诶,也不算说谎啊。
然后,说到那时在现场的古王国人的尚书官,只有亚尔德,不知道拉达杨想不想得起来。抱着些许的兴趣等着后,看来他想起来了。
【尚……尚……尚】
是想说尚书卿吧。没打算让他这么吃惊,但这也没办法。
【稍微发生了点状况,我迫于无奈被扔在了这里】
【是……是什么人,竟敢如此无礼!】
真要说的话就是皇帝,一边这么想着,亚尔德向对方甜甜一笑。虽然自己总是被说就算笑着也是面无表情,不清楚对方是不是觉得自己是在笑。
【关于那件事,现在就请搁置吧。比起那个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