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从门外传来了下楼梯的轻快脚步声。
那是穿着袜子的脚底与地板接触的声音,大概是姐姐吧。今天她好像特别有活力。虽然平时沉静得让人又有些受不了,可是一下子变得这样活泼也让人觉得不安。如果可能的话希望能像过去一样平常,不过,这大概是一种无理的要求吧。
抬起头看去,墙上的时钟短针正好指向了七的位置。啊啊,是啊,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了。一到这个时间就会稍微显出一副忙碌骚乱的样子,让人有一种残缺的生活感。又或者,她其实是在我所不知道的某个地方吃晚饭吧?
脚步声远去之后,周围又恢複了沉寂。
我的肚子也有点饿了,应该去吃点什么才行。可是,现在我却不想离开这里,因为画还没有完成。
今天回来之后立刻坐到书桌边开始在素描本上改改涂涂,可是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令人满意的成效。至少,在没有决定好画的结构之前,要在这里继续奋斗一会儿。
很少见的,今天我并不想像以往一样画得那么随性,而希望投入足够的认真。所以,事先已经有了辛苦的觉悟。即便已经有了觉悟,做起来还是超乎了我的想像。原来认真地画画真的好难啊。没想到,居然在打稿的初期就遇到了这么大的困难。
以卖画为生或者一心追求艺术真谛的人真了不起啊,每天都必须忍受这些辛苦。对一认真起来马上就灵感尽失的我来说,画家似乎是个遥不可及的职业。
早知道这样,选个更随性更好画的题材就好了,可是,那样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长成大人以后会因为工作,家庭等各种事情而忙碌奔波。那个时候,现在自己的一些想法和感受都会被遗忘掉吧。要想回忆起一度忘记的情感是很不容易的。如果就这样忘掉一些事的话,说不定一辈子都无法找回来了。
而且,能够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欲的尽情作画,恐怕只有在学生时代才可以做到。成人以后进入社会,要找一份工作,人事关係也会变得更加複杂吧。我其实不太擅长应付那些事,每天一定会累得死去活来,再也没有画画的时间和精力了。
不管怎么想都只有现在,现在不努力就来不及了。
可是,越是想努力越不知道力气该往哪里使。尤其是从来没有努力做过什么的我,真的有点被吓到了。原来认真居然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还是说,作为努力起点的第一日,斗志和期待都太高了呢?总之,我是一点儿都画不出来了。
我眼前摆着素描本,粗糙纸张的表面上满是丑陋的线条,仿彿象徵着我的绝望一般。
这里根本没有我想要的形状,这些线条叠加在一起,好像在嘲笑着我的无用功一般,看到它们我只有叹气。
瞧瞧,又来了。
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消沉,不如先吃个晚饭吧。吃个饭不仅会转换心情还会给大脑补充养分,也许能有什么新的灵感也不一定。
就这么办吧,虽然有些犹豫但是我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合上了素描本。
走出房间,走廊里一片黑暗。因此,一不注意踩到了地上的背包,软软的触感。
书包有中午没有吃完的便利店的饭糰,大概被我踩烂了吧。米粒都被挤了出来,黏在不知是衣服还是什么东西上面。
虽然有些在意,可是我却没有勇气将其打开确认,就这样把整个背包扔回了房间里。扔进去之后,我对自己把麻烦的事情都留到以后去做还稍稍产生了些罪恶感。
在一片黑暗之中什么也做不了,沿着墙壁用手指找到了电灯开关,啪的一声按下去,可是,却没有出现亮光。
啊啊,对了。说起来楼梯间的灯泡坏掉了。昨天也是一片黑暗。所以,当时决定今天一定要买灯泡回来,只不过,这件事被忘得一乾二净了。
为什么我这么没用呢,经常被人家说成「没记性」或者「天然呆」。听到人家这么说的时候我总是抗议和否定,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些抗议都显得十分苍白无力。
不知为何只走出房门几步心情就已经很忧郁了。大概是画画进行得不顺利,所以心情被染上了悲观消极色彩了吧。果然必须摄取些卡路里才能恢複活力。我沿着栏杆摸索着下到一楼。
进了客厅之后,发现月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已经适应了暗夜,这个光亮在已经适应了暗夜的我看来有些刺眼。
窗外是一轮满月。月亮明明是黄色的,为什么它的光芒会是青白这样冰冷的颜色呢?月光为一切平添了一种充满幻想的氛围。
这样的满月已是许久未见,我在窗边看得有些发獃。可是,我并不是为了看月亮,而是为了找吃的才下楼的。如果不时刻提醒自己的目的就会走到岔路上去,这是我一贯的坏毛病。
按下电灯的开关,荧光灯生硬的光线将月光营造的气氛全都赶跑。这就是实践性,所谓生活就是必须同这些事物打好交道,对于爱忘事的我来说这点非常重要。
吃饭也是一件非常具有实践性的事。我也必须同它打好交道。于是我打开冰箱,有可用价值的似乎只有纳豆包,大葱和泡麵。
之前还期望着会有些别的什么,现实让人感到有些悲哀。还有一点,这种泡麵昨天才刚刚吃过。
不过,这种的候就不要挑肥拣瘦了,我将手伸向写有「酱油排骨拉麵」的包装,这时候,有什么人突然出现在我身边。
转身一看,原来是妈妈站在那里。她看着我,好像在说着什么。可是,声音有些模糊,我听不太清。
她是在说只吃泡麵没有营养吧?我也这么觉得,可是现在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而且,就算有食材,我也没办法每天花时间在料理上面。因为我要上学,还要画画,年轻人都是很忙的。
我说出了我的想法,妈妈却没有回答,就这样走开了。真是我行我素啊。
把锅翻出来煮上拉麵,趁水没开先切了一些葱和海苔倒在碗里,最后盛上拉麵,真的像那么回事一样,看上去比之前想像的更加美味,让我有了食慾。因为这点事就感到有些小小的幸福,我真是个容易满足的人。
两手端着碗防止汤汁洒出来,向桌子那边移动。走着走着,看到了坐在电视前沙发上的姐姐的背影。
她还穿着校服,对着没有打开的液晶电视屏幕。是在思考什么?又或者有什么其他的理由。
刚才楼梯上的脚步声让我有些惊讶,身为女生应该用更加文静的下楼方式才对。其实,姐姐本就没有必要在快吃晚饭的时间製造这样的噪音。
即使我抱怨了一声,姐姐也没有回头。她大概觉得我所说的根本就不重要吧。
真是受不了,瞥了一眼无言的姐姐,我端着面碗走到桌前。
然后,在我刚开始吃面的时候,发现爸爸出现在我右前方的位置。
穿着睡衣的爸爸一直盯着手里的书看。虽然包着书皮看不见封面,不过那一定是他最喜欢的历史小说或者陈旧的佛教书籍吧。
书皮上的一端用黑笔写着父亲的名字,在书皮写自己的名字是他的习惯,我觉得很不能理解。非要写的话就写在封面内侧或者某些不显眼的地方就好了嘛,为什么一定要写在那里呢。
这种时候,有一个人在你面前板着一张脸如此认真地读书,好不容易培养出的食慾都不知所蹤了。
为了转换气氛试着说点什么,可是爸爸好像听都没听到的样子,始终盯着眼前的书没有反应。这让拉麵越来越难以下咽了,我决定无视他的存在,专心吃我的面。
话说回来,客厅里的气氛真的很奇怪。我吸着麵条,眼前的爸爸翻着书页。还有,能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小声说话的声音,那应该是妈妈吧。妈妈在哪里呢?只听到声音却看不见人。姐姐还坐在沙发那里,大家互相间都没有联繫。
实在是很奇妙的状况,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这就是现在我家很平常的情形,也许和别的家庭有些不同,可是这也没有办法。因为他们都已经死掉了。爸爸,妈妈还有姐姐,他们都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所以没有办法。
能看到大家的样子,是从去年八月结束的那天开始的。
那时距离大家在黄金周遭遇空难去世已有三个月,我出了院,逐渐开始习惯孤身一人居住在突然变得很空旷的房子里。
那一阵每天舅母都会来帮行动不便的我做家事。我虽然已经出院,可是手臂的骨折还没有痊癒,肩膀上还吊着弔带,连自己的生活都不能自理。
每次来的时候舅母都说要让我同他们一起生活,可是我却十分歉疚地回绝了。现在想想,每天让人家跑那么远的路过来,心里反而更加过意不去。
只不过,会这么想是因为现在我的心情已经平复了,那个时候我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
那是一个完全考虑不到别人的时期,每天满脑子都是自己和死去家人的事,暑假的时候朋友来看望我找我一起玩,可是全都因为我没有心情而扫了人家的兴。
那一天,我也回绝了朋友出游的邀请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并没有在做什么,就只是獃獃坐在那里,听着窗外的蝉叫声。
听着听着,蝉鸣中渐渐混入了说话的声音。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并不是那洋。并且,声音还是从楼下的客厅里传来的。
觉得十分不可思议,舅母应该已经回去了才对。现在在这个家里的,应该只有自己一个人。
也许是忘了关电视了吧?还是说,是不小心设定了什么定时启动机能?
想了许多许多,声音却没有一点要消失的样子,反而更加清晰起来。似乎是很愉快的谈笑声。
我为了确认状况便出了房门走下楼梯,怯生生地打开客厅的大门,这时候,眼前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景。
在被橙色的夕阳染红的房间里出现了本应死去的家人的身影。
他们围坐在桌子周围,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在做梦么?我虽然总是做很有实感的梦,可是,这样的情景也太真实了。窗外的景色还有一些细节全都那么真实,这些都与梦境有着不同的感觉。
如果不是梦的话,那现在我眼前的这些人是什么?他们不是已经死了么?还是说,觉得他们死掉了的记忆才是梦境?不,不应该是这样啊……
想要理解眼前的情景却陷入了更深的混乱之中。
本来背对着我的姐姐回过头,对着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的我露出了笑脸。
「小直。」
双唇间吐露出我的名字,我顿时感到背后鸡皮疙瘩竖起,迅速蔓延到了全身。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时的情景。
这之后他们立刻像关掉电灯一样消失不见,只留我一人站在那里心脏咚咚跳个不停。
平静下来以后回想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不管怎么样想也得不出结论。虽然不明所以让我有些不安,可是却没有觉得那么可怕,甚至希望可以再体验一次这样的情形。
可是事实并不是「再一次』。从那天起「他们」开始频繁出现,一直持续至今。
看到如此不可思议的现象,最开始我感到非常惊奇。不过,我似乎具有比自己所想的更加优秀的适应能力,很快便习惯了。
并且,开始正视这件事之后,我也了解了不少关于他们的事。
比如,他们只在家里出现,我在学校或者外面的时候是看不到他们的。或许,他们根本无法走出家门吧。
只不过,在家里的时候不分昼夜,不论正午还是深夜都有可能突然出现。
起来吃早饭的时候,会看到忙着準备早餐的妈妈的身影。半夜突然听到水箱沖水的声音,大概是有尿频烦恼的爸爸起来上厕所造成的。没有人的姐姐的房间里,经常会传出她生前喜欢的音乐。有时所有人会在客厅中待一整日,有时一个星期都没有任何人出现。
有时他们的身影很清晰,也有时很模糊。会很突然地出现,不知何时也会很突然地消失不见。
有时候他们会说话,但是声音就像偏离频率的收音机一样,多数时候都听不清楚。虽然也有时候很清楚听到他们的话,却并不明白话中的含义。
我所说的话他们有时也能听到,不过多数时候他们完全都没有反应,偶尔他们也会回话,可是即便如此也不能将之称为真正的交流。
我的样子他们也不一定随时都能看到。即使在他们似乎看得到我的时候,也像交谈的时候一样,不会得到什么正常的反应。
很多完全没有规律的超常现象就这么发生了,根本无法对应。
凭着各种暖昧不明的情报,综合各种特徵得到的结论——他们似乎是那种被称为「幽灵」的存在。
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根本不相信「死后的世界」和「灵异现象」,让我就这么承认这个结论着实有些困难。
人的肉体消亡灵魂却留了下来,还时不时显下形甚至开口说话。不管怎么想都不能认同。因为,看得到样子是因为光的反射作用,能发出声音是因声带使空气发生振动,不管哪一条都必须有肉体的参与才行。没有肉体的灵魂到底是怎么完成这些物理行为的呢?更别说自己原本就不相信灵魂的存在。
那么,如果他们不是死者的灵魂,又会是什么呢?
头一个浮上来的念头就是「我的幻觉」。
我的精神变得不正常,所以看到了一些不存在的东西。
这虽然合情合理,但对个人来说却是一个无趣的结论。
事实上,我除了能看到所谓的幽灵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癥状,学校的同学也没有人指出我有任何异常之处。我看上去很正常。
如果我真的有了什么问题,不只是产生幻觉而已,也应该有其他不妥才对。
去看医生也许一切都会弄清楚了,可是我并不信任医生。如果世上有一种医生运超烂的人,那所指的一定就是我。也许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我曾经在食物中毒的时候被诊断成普通的感冒,检查心脏的时候被认定有非常严重的疾病而送到大医院里複查,结果是虚惊一场什么问题都没有。我所遇到的凈是一些这样的事。
这时候去医院的话,也许还会像往常一样被弄错病情,搞不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而且,听说心理学在现今还是一门没有完全攻克的暖昧学科,这些都让我望而却步。
本来,这也不是那种紧急到必须要立刻解决的问题。
虽然有时候有些郁闷,不过在家人还活着的时候这样的事情也经常发生,所以也不能断定就是坏事。
最重要的是,我已经习惯了。
儘管有些困扰,不过我还是觉得这样奇妙的体验并不是坏事。
心里也会有一些微小的要求,比如有时候会希望能和他们对话,在做什么重要的事的时候希望他们安静一点。
话说回来,我吃完了拉麵。
这时爸爸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坐在沙发上的姐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妈妈的说话声也不知何时听不到了。失去了人的气息的客厅里,只有冰箱的运作声在迴响。
我洗过碗之后关掉了客厅的灯,回到自己的房间继续作画。
比起探究无害的家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现在对我来说完成这幅画才更加重要。
在我打开素描本一个人自语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又传来了各种响动。
我的家人们似乎又开始活动了。
今天大概又会有个喧闹的夜晚吧。
一
「佐方君。」
班会结束之后正在收拾书包,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转过身去一看,原来是美术部的顾问新井老师在教室门口探头张望。
一边想着「会是什么事呢?」,我一边出声回应。其实也并不是想像不到对方的来意。
新井老师首先环视周围,之后便走进教室。来到了我的面前。
「没怎么进过教室,感觉有点紧张啊。」
老师一边这样辩解着,一边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老师有着很诡异的不协调感。已经在这个学校里做教师有一年半之久却还没有适应环境。也许是因为所教授科目的关係,她只在美术教室和办公室这两个地方出没。
可是即便如此,这样的反应也过于夸张了。过度意识周围环境,反而会引来放学后教室里学生们的视线。拜老师所赐,连我也成了视线的焦点。
我很担心老师的这种性格。明明是个教师,只是进个教室就这么畏畏缩缩,实在让人有些头疼。特别是身为教师的严谨用语和朋友一样的随便口吻混杂在一起,十分欠缺专业意识。
新井老师是美术教师,她非常漂亮,非常文静。
一般来说,年轻貌美又温柔的女老师总是很受男同学的欢迎,新井老师也不例外。
也许是美术这门功课对升学考试来说并不重要吧,有些人一开始就不打算好好听课,有些人更是在课堂上说一些骚扰她的话。有些学生真的很恶劣,会说一些非常过分的话,如果不是在学校里一定会演变成大事件。有好几次,老师都被气哭了。
也许这就是受欢迎的副作用吧。我从以前就很担心,因为老师是个认真的人,总是把问题往自己身上抗。并且,在教师同事之间也流淌着一种微妙气氛,让人不得不在意。
「老师应该赶快适应学校气氛啊。」
我一不小心说出了口,新井老师皱起了眉头。
「个性太容易被人家牵着鼻子走可是不行哦,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