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间带着相簿回到家已是十点左右。因为乘车来回,他便没有带伞。白天的疲劳如今一起释放,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他在公寓门口停了一下,在三楼走廊上也停了一下,好让双腿得以喘息。
意外的是家里的大门没有上锁。刚开始本间并没注意,钥匙插进去转动后才发觉,于是他抽出钥匙重新来过。这时屋里传来了脚步声,井坂来到门口从里面帮他开了大门。
「原来是你来帮我看家。」
「因为久惠喝春酒回来得晚,我一个人在家等也无聊,就来跟小智一起看电视。」井坂有些腼腆地解释,但想必是小智又哭又闹,他不忍心放小智一个人在家。
「真是不好意思。」本间低头致意后,轻声询问,「小智那孩子是不是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井坂摇摇头,然后轻轻用下巴指着小智的房间,说:「已经睡了。还交代我说:『爸爸回来的时候,千万让爸爸不要叫醒我!」
「他还在生气。」
本间不禁苦笑,井坂也露出笑容,但没有发出笑声,两人踮着脚步,回到响着电视声音的客厅。本间落后一步走进客厅。井坂关掉电视,将灯光调得更亮一些,然后摆出一副裁缝观察客户身材的表情,仔细盯着本间。
「你好像很累。」
「大概是一下子活动得太厉害了。事情变得有点棘手。」
本间把相簿放在桌上,井坂微侧着头问:「喝点啤酒?」
井坂根本不能喝酒。本间自从出院后就处于禁烟禁酒的状态,直到最近才一点一点地恢複。本间想,晚上睡不着时与其吃安眠药,不如利用轻微的酒精更好,但是今晚已经这么累了,再加上酒精,明天恐怕会睡上一整天,便摇摇头拒绝。
「那我来泡咖啡吧。」井坂说着走进了厨房。现在他没有穿围裙,可是面对着煤气炉、餐具柜的背影却架势十足:矮矮胖胖的身材,一开始就不会令人觉得不习惯,而今更令人讚歎他的转型成功。
井坂住在一楼东边的两房两厅里,只有夫妻俩一起生活。他今年正好满五十岁,但给人第一眼的印象却显得更老一些。他太太叫久惠,比本间大一岁,今年四十三,但看起来不过三十五六岁的样子。
久惠是室内设计师,和朋友在南青山开了一家事务所,从早到晚全年无休地忙碌。两人没有生小孩。
井坂本是一家以装潢为主要业务的建筑公司的职员,跟久惠的事务所有生意往来。他是该公司老闆的爱将,十分受信赖。
然而老闆猝逝,其子刚接管公司,经营便出了问题。新老闆是个连跟客户寒暄都做不好的年轻人,却趾高气扬。在这个连壁纸也不会贴的年轻老闆的带领下,公司很快破产了,原因好像是因为他讨厌继承家业,居然玩起了看上去风光无限的股票期货。
作为具有真才实学的技术人员,井坂并不担心找不到工作。但是天外却飞来横祸,年轻老闆竟毫无根据地控告公司实际经营者井坂贪污渎职……这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原奉就是无中生有的诬告事件,稍作调查就能釐清真相。井坂马上就被认定无罪释放了。公司的负债几乎都是因为年轻老闆自己挥霍浪费所致,到这种结局也很自然。只是年轻老闆从小就被教育「所有的过错都是别人犯的」,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于是一再使出其他花招来纠缠井坂,自然也对井坂之后的工作造成了影响。倒不是说他的品行或为人受到怀疑,而是像经常被警方传讯、必须找律师商谈之类的事佔去了工作时间。
还好久惠的事业很顺利,两人也各自拥有积蓄。井坂和妻子商量之后,本想等这件烦心事结束之前,暂且先待在家里,当个家庭主夫。从刚结婚起,两人就儘可能公平地分担家务,所以现在井坂赋閑在家也不会造成彼此的困扰与不习惯。持续两三个月后,井坂发觉自己颇为适合做家务,便决定以此为业。
目前除了本间家,井坂还跟其他两户人家签约帮忙打扫和洗衣。
当然,他自己家的家务活,则与他过去从事装潢业务时一样,由夫妻俩均分。
「这是应该的。」井坂久惠说。
本间和他们夫妇熟识,正好是在井坂被贪污诬告闹得最凶的时候。那时其实已到最后的阶段。警方已经爱理不理,聘僱的律师也宣布放弃,实在找不到其他手段可使的年轻老闆,竟然只身拿着铁棒来袭击井坂家。
那个星期日的晚上九点左右,本间难得地在家。他有要事得马上出门,只是刚好回家换件衣服。
事后聊起当时的情形,千鹤子说:「我还以为是哪里发生了爆炸!」年轻老闆挥舞着铁棒用力敲打井坂家门边的窗户,落了满地碎玻璃,发出巨大的声响。
伴随着玻璃飞溅的碎裂声的,是久惠的尖叫和男人的咆哮。
「是楼下的太太。」千鹤子还没说完,本间已沖向大门,还一把将想跟着出门看热闹的小智推了回去。脚尖刚塞进鞋子,本间又听见击射门板的声音,就像是没敲准铜锣一样的声响。
「我杀了你们!」咆哮声不断,说话的人醉了,连声音听起来都臭气冲天。
「快打一一O。」本间对千鹤子丢下这句话便冲下楼梯。
要抓住从破坏的窗户探进整个身子、拉扯井坂前襟的年轻老闆并非难事。因为对方太过喧闹,本间拽着他的脑袋用力往煤气表上撞,才一次他便安静了下来,本间之后也没有因此而被告。大概对方也弄不清楚是谁干的。
久惠可就厉害了,她居然敢跟那小子应战,手上高举着平底锅,差点连本间也要跟着遭殃。久惠是个十分标緻的美女。本间现在还会常常想起她一边横眉怒目地大叫「你敢对我先生怎样」,一边龇牙咧嘴地拿着平底锅準备沖向那小子的狠样,甚至觉得当时的她比起平常盛装微笑时都要美丽许多……
「小智说栗坂哥哥拜託你做奇怪的事,他很生气。」正背对着本间泡咖啡的井坂说。
本间靠在沙发椅上,双手搓揉着脸,笑道:「的确是拜託我做一件怪事,我都觉得脑袋快出问题了。实在是太久没用生鏽了。」
千鹤子猝死后,本间又不能不上班,小智在现实生活和心理上都变成了孤零零一个人。这时率先出来表示愿意照顾他的就是井坂夫妇。在小智的身心状态恢複平静之前,从接送上学、放学到晚上陪上厕所,都是他们夫妇一手包办。可以说,本间和小智的生活能够重新变成目前的样子,全靠井坂夫妇的帮忙。
因此到现在为止,家里许多事他们都是这样商量着解决的。这次本间住院更加麻烦了他们夫妻,欠的人情益发难以收拾,但也加深了彼此之间的信赖。
「什么怪事?听说是找人。」井坂将两汤匙砂糖放进咖啡搅拌,问道。
本间点了点头:「说是未婚妻跑了——我看和也真的是被逃婚了。」
「真可怜。不过要把人找出来,恐怕将大费功夫吧。」
「刚开始的时候我可不这么认为。」
「年轻女孩子的话……还是放砂糖更好。」井坂制止了本间拿起咖啡杯的企图,继续说,「疲倦的时候放砂糖好,我常常跟久惠这么说。说什么要减肥不放糖,累了就喝功能饮料什么的提神,难怪精神老是紧张不安。那种做法太不合理了。累了就加砂糖,这是最好的方法。」
本间听从推荐,喝完一杯香甜的咖啡,虽然不可能立刻消除疲劳,但感觉上心情倒是轻鬆了许多,果然不错。
「整个情况变得好像在玩什么奇妙的游戏一样。」本间一开口,井坂便将手撑在桌子上,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什么游戏?」
「有一种游戏,把眼睛遮起来摸东西,然后猜摸到的是什么。有时还会在摸的东西上面盖着箱子或一块布。」
井坂歪着脑袋想了一下,然后用力点头:「啊,我知道我知道。就是让人摸什么水煮蛋、魔芋、宠物之类的猜谜游戏吧?」
「没错,就是那种。眼睛被蒙起来的人不管摸到什么,心里都会很不舒服,大惊小怪的。」
「久惠有一次在忘年会的余兴节目中玩过。你猜她摸到了什么?算盘。可她却尖叫地好像被外星人攻击一样……」井坂边摇头边笑,还擦了一下眼角的泪水。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催促本间说下去时,眼角仍堆满笑意。
本间也一脸笑容地继续说:「我现在也觉得很奇怪,或许是因为眼睛被蒙住的关係。整体情况还不是很清楚,这时最忌讳大惊小怪,打开盖子说不定出现的就是算盘。只不过目前所接触的感觉——似乎不是很舒服就是了。」
本间说得很慢,同时也整理一下思路。井坂不时点头,听得很认真。
「可是……居然冒用别人的名字。」井坂摸着圆滚滚的脖子,感叹道。
「不只名字,连身份都假冒了。这种案例过去也有,已经很久了,大概是昭和三十年代(一九五六年一一九六五年)吧。有个男子借用别人的户籍过日子,结果被控告侵佔姓名权。」
但那个男子并没有改变原来的户籍与变更别人的户籍誊本。不,应该说是办不到。因为一旦这么做,什么时候会露出马脚就很难说了。名字被冒用的人若发现,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形之下户籍被更动了,肯定会把事情闹大。所以他只能偷偷摸摸地什么也不做,只是借用别人的身份。可是「关根彰子」就不一样了。
「时代不一样了。户籍买卖也不是不可能。」井坂对着空气皱眉,「这年头,不是有东南亚的女子就为了在日本工作而跟日本人假结婚的吗?」
也是……本间想。
井坂看着本间的表情,大概觉得自己的话引出了意想不到的线索,不禁喜笑颜开,又道:「不过,再仔细想想,户籍制度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设立,真令人不解。」
「欧美就没有这种制度。」
「可不,就日本有。」
「但也并非毫无用处。户籍至少可以防止刑法上的一种罪。」
井坂眨眨眼睛:「什么?」
「重婚罪。」本间笑了,「国外的电影和小说中不是常有这种主题吗?他们那里只有出生证明和结婚证书,国家又太大,很容易发生重婚的情况,或者说很容易让人犯下重婚罪。但在日本,只要调查一下户籍就能立刻知道婚姻状况。」
「所以无法欺骗女人了。」
「没错,就算要骗,转个户籍顶多也只能隐瞒过去离婚的事实。」
「噢,就只是这么一点用处。那为什么不干脆停止这种麻烦的制度呢?」
本间闻言不禁也想,如果能有一种新的制度,更加简便又能保护公民隐私权该有多好……
「是啊……就像领养这种事,写不写出来都是问题。就连特别领养制度的实施也是四五年前才开始的。」
井坂边听边点头,表情却有些僵硬。虽然他想装出不在意的样子,但还是会顾忌到本间的态度。小智并非本间和千鹤子的亲生骨肉,还在襁褓时期就被领养了回来。那是在特别领养制度实施之前,也就是户籍上可以不记载小孩子亲生父母姓名的制度之前。
人性本来就很残酷,只要发现别人哪里不一样,就会群起攻之。
小智在託儿所时,不知怎么泄漏了出去(大概是因为注册时所交的户籍誊本),校园里流传出小智是养子的说法。都是四岁的孩子,同学之间并没有出什么问题,但在学生的母亲之间还是成了一时的话题。为此千鹤子有一段时间既生气又伤心。
当时夫妻俩商量的结果是,反正将来总是会知道的,若是从别人口中得知,对孩子而言太可怜了,因此决定等小智十二岁时再亲口告诉他。没想到三年之前千鹤子发生了那种事,结果本间得一个人说明真相,距期限还有两年。
停止抚摸脖子的井坂看着本间,问:「和也的未婚妻是不是不知道关根彰子宣告过个人破产?」
本间这才回过神来:「可能。恐怕她自己最为吃惊。」
「而且调查破产的经过时,假冒身份的事实也会跟着被调查出来,会让人发现她不是真正的关根彰子,只好赶紧逃跑了。」
「而且跑得很慌张。」本间补充说。
「慌张的样子让本间先生感觉不太对劲?」井坂确认般地说得很慢,表情显得有些认真。
「我觉得情况真的很不对劲。问题是户籍誊本该怎么办?」
「和也很老实吧?」井坂说,「大概在柜檯吃了闭门羹?」
和也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所以没有尽全力去办。可是,没有将整个情况说清楚的人是本间,自然也没有理由责怪和也。
「当然也可以拜託搜查科的什么人帮忙拿,反正文书照会的申请不需要一一经过科长的检查盖章,虽然很简单……」
「但是你不想用那种方法。」
「嗯,毕竟是私人调查,又在东京都内。如果是地方乡下,还可以勉为其难拜託人家帮忙。」
「本间先生去柜檯说明情况,难道也拿不到吗?」
「不行,这种事情管得很严。不然问题可就多了。」
井坂像个孩子一样,双手撑着脸颊思考,然后提议说:「如果是跟关根彰子一样年纪的女孩到柜檯去,表明自己就是『本人』,会怎样?该不会被要求拿出证明身份的证件吧?」
奉间摇摇头:「应该不会那么严格确认……不过,我不知道。」
「那就这么决定了。」井坂微笑着说,「我去拜託久惠事务所的女职员跑一趟。从南青山到方南町也没多远。」
「不行,那样不行。本来就不能那么做……」
「这是非常时期,就算失败了也没关係,我去跟久惠说说看。」
井坂坐到十一点左右,久惠快回家时才离去。本间还没有睡意,便拿出那本相簿仔细翻阅。
似乎和也和他未婚妻都不太喜欢拍照。印象中,是两个人亲密交往之后才开始拍照,那么应该保存有这一年半的相片,但相簿里却只塞了个半满。还是说……本间停止翻阅,陷入思考。
和也的未婚妻自从开始以别人的身份、别人的名字进行欺诈,或许便本能地产生了戒心,不留下照片,也不遗留下痕迹。
她被和也质问不过才一天的时间,就能将公寓收拾得一千二凈,自己也消失无蹤。通常总是得先有一定程度预知后果,才能够消失得如此漂亮,不是吗?儘管不希望出现这种后果,也不愿多想,但万一自己并非关根彰子的事实败露,就必须能当场逃逸……
所以她的交友範围狭窄,从这点来判断也就不难理解了。她随时都準备从前线撤退。
本间想起她放在方南町公寓置物柜里的那一小瓶汽油。家务活交由妈妈一手处理的和也似乎不太清楚它的用处,但本间一看便知。因为千鹤子也曾做过类似的事情。
那瓶汽油是用来擦拭抽风机上的污垢的。难怪扇叶光亮可鑒。
逃离公寓时,她应该没工夫连抽风机都擦拭乾凈。因此,她平常就打扫得很仔细,这从房间内的样子也看得出来。这只是因为她很爱乾净?仅止于此吗?
不留下蛛丝马迹?
可如果就这样跟和也结婚,建立了家庭,又该怎么办?深深扎根之后才败露出过往的行迹,她该如何是好?还是一样会逃逸吗?
难道她有不得不逃逸的理由?
收在相簿里的最后一张照片,很偶然地,是她的一张面部特写。
左耳边隐约可见打了灯光的灰姑娘城堡尖塔。大概是两人到东京迪斯尼乐园玩时拍的。时间是晚上,或许就是去年的圣诞夜或除夕夜。她开怀地笑着,露出美丽的牙齿,没有虎牙。
一如年轻女孩热心于打扮自己,她也是个喜欢保持房间整洁的年轻女子。本间不禁在心中浮现出这样的形象:她拿着吸尘器清洁地板,拿出家庭木匠工具组中的起子拼装组合家具,用抹布醮汽油擦拭抽风机扇叶……
清洁剂固然也可以,但要在短时间内见效,还是汽油最好用,千鹤子曾经这么说过。虽然她事后又会喊着很伤手,拚命涂抹护手霜。
本间心中多少还存有「这不是工作」的感觉,对整件事没看得很严重。他实在不愿认为,一个和千鹤子用同样方法做家务的女人会有什么黑暗的过去。那个装汽油的小瓶和光亮可鑒的抽风机扇叶,会做那种事的女人竟然有不得不逃避的往昔,他实在不愿承认这一点。
背后传来了细微的声响,本间的视线从相簿转向身后——小智探着头在看他。
「怎么起来了?」奉间说。
小智沉默不语,用十岁小孩特有的方式扭曲着腿站着,一脸不悦地缩着脖子,一副受寒的样子看着地板。
「既然起来了,就该穿上衣服。要上厕所吗?」本间问。
见小智仍不说话,本间压低声音道:「不高兴的话就说出来听听,板着脸谁知道呢?」
良久,只能听见小智浓浊的呼吸声。本间突然想到,哎呀,这孩子鼻子又出问题了。
「右鼻孔塞住了?」本间试着一问。
小智若无其事地回答:「才没有。」
「光着脚站在那里,不用十分钟就会鼻塞了。」
「可以吗?」说着,小智用下巴指着椅子,等看见本间皱起眉头,才又改口问,「我可以坐下来吗?」并用手指着椅子。
「可以。」
本间伸出手调整空调出风口,好让小智也能吹到热风。小智一坐好,便用松鼠般聪明伶俐的表情面对着他,问:「今天去了哪里?」
「很多地方。」
「这是什么?」小智指着桌上的相簿。
「和也放在这里的东西。」
「栗坂哥哥托你什么事?会比受了伤不能出去还重要?你不是答应过我在伤好之前都不出去吗?」
小智越说越快,最后甚至发起了脾气。到刚才为止,他肯定一直躺在床上努力练习爸爸回家后他要怎么数落。可是一旦开口后便什么都忘了,很自然地说出了责备的言语。
「对不起。」本间很诚恳地道歉,「爸爸的确没有遵守和你的约定,是我不对。」
小智眨着眼睛。
「可和也现在很烦恼。为了帮他,爸爸不得不出面。」
「栗坂哥哥又没帮我们家做过什么,爸爸为什么非得帮他?很奇怪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