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口市南町2-5-2是栋四层旧楼,叫「川口公寓」。一楼是整修过后新开张的店面,一间是光鲜亮丽的便利店,另一间则是与之大异其趣的咖啡厅「巴克斯」,面对道路的窗户显得阴沉。
一眼望去,川口公寓里面似乎没有常驻的管理员。便利店收银台前站着一位活力十足的年轻人,本间向巴克斯的入口走去。便利店的店员更换太快,而且对当地的情况不很清楚。那里是孤独的人或以孤独为乐的人才会去的场所,不会有什么好线索,就算有也不会有人留意。以前本间曾经为了调查一起抢劫案,集中走访了各便利店,结果吃惊地发现,店员几乎不会对顾客的长相留下任何印象。
巴克斯的门口挂着「準备中」的牌子,但大门开着。本间边打招呼边走进去,看见吧台里面一个年轻女孩和大声谈笑的中年男子同时抬起了头,两人的手臂上都沾满了泡沫。
「对不起,我们还没有开门。」男人说话的声调显得意外且分外高亢,说话的同时他用手腕擦了一下鼻子,于是修剪漂亮的鬍鬚也沾上了泡沫。
本间站在大门内侧说明来意,想探听过去住在这里的人的消息, 不知他们能否告知房东或管理这栋大楼的物业公司在哪里。
「我就是房东。」男子答道,随即一边擦掉手上的泡沫一边走出吧台,年轻女孩则继续清洗东西,眼睛却盯着本间。
「你说以前住在这里的人,大概是什么时候?」
「一九九O年,也就是前年。我确定前年的一月她还住在这里, 四O一号房,叫关根彰子,在酒廊工作。」
「哦。」男子仔细看着本间,「你还挺清楚……你是那个关根小姐的亲戚?」
本间将準备好的说辞重複了一遍,男子边听边点头,然后回头对洗东西的女孩说:「明美,去叫你妈过来,让她带上公寓的档案夹,快点!」
「是。」女孩从吧台里走出来。她穿着短得吓人的迷你裙,双腿的线条细长得令人惊艳。这两人居然是父女,一时间不禁给人奇妙的感觉。
「来,这边坐。」男人邀本间坐在最近的位置上,自己先坐了下来。
咖啡厅却以酒神巴克斯命名,有些怪,内部装潢倒是名副其实。 堆积的货品、壁纸和涂成黑色的吧台,一眼让人联想到酒吧。
「你这样很辛苦吧?」男人翻遍口袋,好不容易才掏出香烟,边点火边说。看见本间递出名片,他赶紧叼住香烟,又开始手忙脚乱地翻口袋,这次却一无所获。 「我的名片好像用完了,我姓绀野。」说完,他微微颔首致意。
「耽误你时间不好意思,你们是不是该準备开张了?」
现在约十一点,午餐应该属于营业範围。绀野却笑着摇头道:
「我们傍晚才开店。几乎一半算是酒吧了,因为也有卡拉OK的设备。」
狭小的店内有一角用帘子遮住,或许就是放卡拉OK机的地方。
「你还记得关根彰子小姐?」
「这个……我不太管公寓的事,都交给我老婆处理。她马上就来,你问她更清楚。」
彷彿为配合绀野所言,那个叫明美的女孩回来了。她从隔开店面和里间的门板后面探出身说:「爸,妈叫你也来,带着客人一起。妈一听说是关根小姐的亲戚来了,吓了一跳。」
绀野信子坐在店后面的小办公室里,周遭满是账簿。按他们夫妻的说法,他们在别处还有两家公寓,都由信子一人打理。
引介完后,绀野先生便立刻回到店里。本间凭第一印象觉得他是个善于交际的男子,但他和太太站在一起时,却又给人以弱势丈夫的印象。真是有趣的远近比较法。
沟通之后,信子立刻抱出一个纸箱,大约有装橘子的水果箱大小,盖子上面印有「玫瑰专线」的公司名,以及一个看似该公司商标的玫瑰花造型的简单图案。文字和图案都是粉红色的。
「我一直都收在仓库里,因为不太放心。」信子拍拍纸箱盖,「这些都是关根小姐的私人东西,她离开这里时留下的。不管怎么说,我们不能随便丢掉。」
「什么意思?」
信子挑高了眉毛,显得很意外。她的眉毛没有经过修整和描画,形状很自然。
「关根小姐离开四O一号房时,什么家当都没带走,难道你不知道?」
坐在信子请他坐下的旋转椅上,本间探出身子问:「换句话说,她没有跟你们说一声就离开这里了?」
信子用力点头说:「倒是留了一封信,说什么自己老是很倒霉,想离开东京到新的地方重新开始。过去的东西部留下来,请我们帮忙处理,大概就是写了这些吧。我做这行这么久了,头一次遇到这种房客。」
「那么她只提了一只皮箱就离开这里了?」
「应该是吧。」
「之后没再见过面吗?」
「是呀,换句话说她是趁夜逃跑了,半夜里就悄悄不见了。因为我们也不住在这里,根本不知道。是早上到巴克斯打开信箱拿报纸时,看见四O一号房的钥匙和她留下来的信,我们才知道她跑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信子拿出档案夹,档案夹的背面写着「川口公寓租屋」,里面夹满了文件。
「平成二年,就是前年。没想到都过了这么久了。」
真的关根彰子去找沟口律师是在那一年的一月二十五日。假的彰子出现在今井事务机公司、租方南町的房子居住则是在四月。户籍的分籍手续是四月一日办的。所以说两人的身份交换——真的关根彰子消失在这里应该是……
「在三月份?」
信子翻阅档案,点点头说:「没错,三月十八号,星期日。那一天早上,我刚刚也说过了,我们发现了那封信。」
这么说,她是在前一天、星期六离开了这里。家具、行李都没有带走,独自一人,没有跟房东说一声便销声匿迹了……
「她留下来的信呢?」
「不好意思,早扔了。」
那就没办法了。
「关根小姐会做这种事?她是个很随便的房客吗?」
信子侧着头对仅有的记忆思索片刻,回答:「倒也不是……所以 我才很吃惊。她顶多就是半夜把垃圾扔出来,深夜回家上楼梯的声音
太吵之类。」
「房租都準时交付?」
「是的,每个月都準时交。」
「她是在酒廊上班吧?关于这一点,她刚搬进来的时候有没有什么麻烦?」
信子笑了,脸颊上堆起的笑纹反而更增魅力。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人。
「对这种事太哕唆的话,恐怕找不到房客。我们这里押金收三个月,还必须签合同。只要不对邻居造成困扰,对于房客的职业、生活我们一般不会设限。」
绀野信子这女人算是个标準的生意人吧。没有化妆,头髮也只是简单束在后面,发自内在自然的紧张感,让她看起来显得年轻。
「很老实,是个不错的房客。关根小姐见面也都会和人打招呼。」
本间慢慢地点头。应该是吧,沟口也说过两年前见面时,她给人很沉稳的感觉。可是,她为什么毫无预兆地留下身边东西消失无蹤了呢?本间想,在可预料的情况之中,恐怕发生了最糟糕的事情。
如果真的关根彰子将户籍卖给了他人,就没有必要趁夜逃跑。如果她想搬家,只要循正常手续办理即可。退一步想,就算她想将所有家具、私人物品彻底更换,重新生活,也应该採取更合常理的做法。她应该会对房东提起过理由。真的关根彰子在两年前的三月十七日从这里消失,没有告诉任何人便突然音讯仝无。四月初,别的女人冒用她的身份开始在方南町生活。
奉间感觉胃开始慢慢翻腾。蒙眼游戏的箱子里,放的并非算盘,而是造型奇怪、一不小心就会割伤手的刀子。
绀野信子疑惑地看着他。本间指着纸箱问:「我可以看看里面的东西吗?」
「可以,请。」
他在待客用的茶几上打开了箱盖。
「家具之类的大型东西不是卖了就是当作大型垃圾处理掉了,至于这些东西就……」
东西不多。三盒磁带,五副廉价的耳环,装在盒子里的珍珠别针,只有前面几页写过的家计簿(页角都已泛黄)和一张过期的国民健康保险证,期限到平成元年(一九八九年)三月三十一日止,登记地址则是这栋公寓。还有破破烂烂的美容院会员卡和两本文库版书,两本都是古代小说,轻鬆的捕快故事,倒是令人意外的兴趣。
「磁带内容是什么?」
「好像录了音乐,我女儿听过一次,还说大概是从收音机里录的东西。」
此外就是几份文件——都是东京都内某家医院给病人的简介资料,上面写着门诊的挂号时间、标示各科位置的地图、预约的方法、领葯规定等就诊须知。一张收费明细夹在简介资料中,日期是一九八八年七月七日,彰子到内科看门诊。引人注意的是空白处有用圆珠笔写的电话号码。
「这是……」本间指着电话号码问信子,「你试过打到这里吗?」
信子点头道:「打过。我猜可能是关根小姐朋友的电话号码。」
「结果呢?」
信子拍着纸箱说:「结果打到了这里。」
「什么?」
「就是玫瑰专线呀,原来是邮购公司的电话号码。关根小姐大概在医院候诊室的杂誌上看见这个电话号码,就抄了下来,然后打电话过去请他们寄目录过来。」
本间看了一眼纸箱盖子,问:「这是邮购公司的名字?」
「没错,跟男人没什么关係,主要卖的是女人内睡衣、袜子之类的东西。」
「内睡衣?」
「就是贴身衣物。」信子笑答。
「这么说这个箱子也是她房间里的东西了?」
「没错,所以我把不好处理的东西都放在里面。首饰之类很难卖,我又不喜欢扔书本。」
在医院简介的下面还有一张简介,上面有彩照,是介绍墓地的广告单,宇都宫市内的「绿色陵园」。大概是她母亲过世时,她考虑买块墓地。
「她可能是想为她妈妈买坟墓吧。」信子也这么说。
「你知道关根小姐母亲过世的消息?」
「知道,因为她住进来时的保证人就是她妈妈,过世时也是关根小姐主动告诉我的。」
「听说是发生了意外。」
信子蹙着眉说:「说是喝醉酒,从家附近的石头阶梯上摔了下去。」
「在宇都宫?」
「是。她妈妈独自在那里生活,听说有工作,身体也很健康。」
「关根小姐对她母亲的过世是否显得很悲伤?」
「看起来的确受了很大的刺激,因为她们母女的感情不错。」
本间也这么想。如果真的关根彰子和母亲感情不好,决定再也不回故乡,就不会住在这个乘JR线列车即可直达宇都宫的川口市了。
这就是人性。
和也说过他的「彰子」不喜欢提到故乡的话题,但那是假冒身份的「彰子」。对那人而言,别说是靠近宇都宫,连提到宇都宫都不愿意,这也是想当然的。
将东西收回箱子时,本间又问:「这些东西可以麻烦你再保留一阵子吗?」
「可以。要是找到了关根小姐,记得告诉我一声。」
「一定。」
「全部收进去?」信子边说边打手势要本间确认箱里的东西。
本间想了一下后问:「可不可以将磁带借给我?」
「随你方便,你可以听听看。」
本间将其他东西收回箱子,盖上印有「玫瑰专线」字样的盖子。
为谨慎起见,本间又问:「关根小姐的房间里有没有留下以前的照片、学生时代的相簿之类的东西?」
信子摇头说:「如果有那些东西,我会好好收起来保管。不过就算是偷偷搬走了,还是会带走那一类纪念品。」
「也许吧。」
本间又请信子将档案夹里关根彰子租屋合同上的保证人——她母亲生前的住址抄下来给他。
「你这里有没有关根彰子的照片?」
「没有。我们和房客之间没有私下的交情。」
「有没有其他房客跟她感情较好?」
「这个嘛……」信子略一思索后回答,「现在的房客都不是关根彰子那时的人了。我们这里的房客更换得很快。」
房客更换快,表明信子手腕高明,因为相对来说有更多的押金可以收。
「她消失后,你有没有跟她上班的地方联繫过?位于新桥的拉海姻酒廊。」
信子的视线落在刚才的档案夹上,过了一会儿才点头应道:
「有,我打过电话。店里的人也很吃惊,还问我她是不是也打算辞掉工作。」
「她真的辞了……」
「是的。星期一她也没去上班,店里打电话到我这里来,还说有些尚未结清的薪水,她都扔下不管了。」
本间又感觉到胃的翻腾。肯定没错,真的关根彰子并非出于本意而销声匿迹——她是被迫消失的。
「她的房间有男子进出过吗?」
如果有与她关係亲密的男子,应该会牵挂她的行蹤。
信子摇头说:「就算有,我们也没发现。你不如去问店里的人吧。」
信子率先走出办公室,推开连接店面的门。等着本间离去时,她又问:「看你很不舒服的样子,是关节炎吗?」
「不,意外事故的后遗症。」
「那你又何必勉强自己到处调查呢?为什么不报警?他们不是会帮忙寻找失蹤人口的吗?」
本间苦笑道:「他们会接受申报,但不会帮忙寻找。」
「真冷漠呀。」
店内,绀野先生在吧台里煮咖啡,明美则在擦拭窗玻璃。趁三个人都在,本间提出最后的问题。
「还有一件事想请教……」他拿出和也未婚妻「彰子」的照片问,「你们见过这位女子吗?在关根小姐住在这里的时候。」
先是信子,接着是明美,最后才是绀野将照片拿在手上仔细观看。然后,三个人一起摇头,于是,乍看毫不相干的三个人,整齐划一的摇头姿势证明他们是一家人。
「哦,谢谢你们。」
世事本来就不是那么容易能找到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