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大楼崭新。宇都宫是个繁华热闹的都市。
车站出口分为东西两边。为了观察,本间往返走在连接两个出口的通道上,同时也参观了一下车站大楼里的店铺。整体气氛与新宿或银座的百货公司不相上下。摆设的商品货色齐全,在本间眼中,不论是颜色还是品位,跟东京市中心的大商场也没什么两样。
漫步之余,本间看到了一家服饰店、一家咖啡厅和一家餐厅都贴出了招聘广告。看来这里劳动力不足的问题跟东京也是一样。
这里是新干线乘客的住宅区,大都市区里的卫星城市。
十年前,当关根彰子十八岁时,应该还没有这般繁荣的景观。但毕竟这里是一个颇大的地方都市,她为什么要去东京呢?
如果是为了读书还能理解,但她九年前上班的公司却在江户川区——儘管位于都市中,却依然显得很「乡下」。
这是个充满活力又很乾凈的车站,来往的人很多。唯一和东京不同的是,这里看不到外国人的身影。那些出国工作的外籍劳工,不是去东京、大阪等大都市,就是到更偏远的温泉区等观光胜地去了,尤其是女性。对他们而言,宇都宫太近了,也太远了。
本间从两个出口中挑选有较大剪票口的走了出去。首先映人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天桥,与其说是天桥,或许更应该称之为立体通道。
在东北、上越新干线的停靠车站常有这种设施。
从水泥围栏向外看,底下是公车站,儘管立有告示板说明发车地点和终点站,但是因为数量太多、太複杂,本间还是不清楚该搭什么公交车去银杏坂町。最后还是靠计程车帮忙了。
本间告知地址,并表明自己是外地人,对这里不熟,请司机开到目的地。矮小的司机侧了一下头说:「今天是周末,有自行车赛,所以有点堵。」
从站前大马路右转,行驶约五分钟后左转,拐进一条同样宽阔的大马路。车子在市区朝着西方前进。摊开刚刚在车站里的书报亭买的市区地图,本间得知前面就是宇都宫的中央署、县政府和县警总部。
他也不是没想过拜访当地警局以获取关根彰子的母亲淑子死亡情况的资料。既然是意外事故死亡,就应该留有什么记录才对。如果事先让碇贞夫知道,他一定会说「我会先联络好,让对方帮忙」,这么一来效率会更高。
但本间没有那么做,因为他想维持空白的状态。淑子已经过世两年又两个月,之前她的死因从未被怀疑过,她的女儿彰子也顺利地领到了简易保险金。警方并不认为淑子的死亡有问题,所以结案了。因此自己也没什么好急的,先亲自去看过现场,听听附近居民的说法,如果仍需要找警方帮忙,就留到最后再说吧。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
「就是这里。」司机说完,将车停在标示有「银杏坂町二O—O号」的电线杆前。电线杆位于T字形的小巷口,巷口竖着一个单行道的标誌。
「二OO五号就在巷子里。」
关上车门后,计程车便呼啸而去。本间看了一下周围。
从坐上计程车起,不对,从出车站的那一瞬间起,他就感觉宇都宫市是个一望无际的乎坦都市。宇都宫位于关东平原的正中央,本间觉得这也是正常的。只是受到「银杏坂町」地名的影响,他很自然地以为这儿是高低起伏的坡道,就像涩谷的地形一样。
在这平坦的都市里,哪有什么阶梯会让喝醉酒的人趺落致死?关根淑子是死在自己家里的吧?
银杏坂町这一带跟水元附近很像,都是安静的住宅区。没什么公寓大楼,多半是独门独户,而且建筑年代都有些久远,不像是建筑商整批盖好卖的便宜房子,而是植根于该地区的居民的老家,这是本间的第一印象。
慢慢走在T字形的小巷中,一对手牵手的情侣迎面走来。女子稍微看了一下本间拖曳的步伐,然后赶紧将目光避开,男子则不断地大声说话。前面是一间挂着「罗蕾雅沙龙」广告牌的美容院,对面是教珠算的补习班。隔壁是栋三层楼的建筑,每个窗户都晒满了衣物,像瀑布般挥洒下来,一楼是建筑承包商。再过去,空出一辆车可停放的空间,后方是栋外墙涂灰泥的二层建筑,铝製拉门的入口处挂着用毛笔书写的旧式招牌「茜庄」。
这里就是二OO五号了。
本间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思索着接下来该从何处着手。这时铝门拉开,跑出来两名小学生模样的小孩,一男一女,女孩显得年纪较大些。大概是姐弟。
或许是铝门很重,女孩很用力地想关上门,彷彿一不小心,手一滑就会被门打到头,看的人也觉得有些危险。
好不容易关上门,女孩抓起站在旁边等的弟弟的手,一起往这边走过来。看不见其他人影。
「你们好!」本间开口招呼。
孩子们停下了脚步,两人穿着带有同样卡通人物的球鞋。小女孩脖子上挂着一个颇大的坠子。
「你好。」小女孩回答。
「你们住在这屋子里吗?」本间弯下身来,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对着两张小脸微笑。
小女孩点点头。弟弟则抬着头看着姐姐,一副「这个人是谁」的表情,因为姐姐什么都知道。
「是吗?伯伯想跟以前就住在这里的人说话,所以从东京过来。
你们知道这里的房东住哪里吗?」
小女孩立刻回答:「不知道。」
「没有住在附近吗?」
「不知道,因为我没有见过房东。」
「是吗?」这也难怪。
突然,本间发现小女孩的另一只手紧抓着脖子上挂着的项链坠子。
本间用讨好小孩的语气故作自然地问:「那是什么?」
「警报器呀。」
「心惊肉跳」指的就是这种状况吧。
「这附近有色狼。」小女孩说,「可是妈妈说只要弄响这个,色狼就会跑掉。所以妈妈买这个给我,伯伯想不想听听看是什么样的声音呢?」
才不要,在这里,一旦警报器大响,恐怕会被带回警局,岂不槽糕!
「不用不用,对了,你们的妈妈在家吗?」
「不在。」还是小女孩回答。她一抬起脚走路,弟弟也依样而为,就像摩托车的车斗一样。
「可是妈妈就在附近,那里。」小女孩指着本间的背后。
本间赶紧回过头,以为有个以责备外来入侵者的眼神瞪着他的女人站在那里,但是没有。小女孩指着罗蕾雅沙龙的招牌。
「妈妈身上也有警报器。」小女孩说。
这世界上戒心最重的人是谁?应该是拥有幼儿的年轻妈妈吧,因为有许多丑恶事件是以小孩为对象的。
那对姐弟的母亲是在罗蕾雅沙龙工作的宫田金惠女士,她也是个戒心重的年轻妈妈。她是美容师,照理说应该具有服务业从业者的热忱才对,但是本间从推开罗蕾雅沙龙那扇响着铃声的大门,到进店说明来意,竟足足花了三十分钟。
本间很谨慎地表示,自己对侄子和也的未婚妻关根彰子有些疑虑。
「我可不想惹上什么麻烦。」
「不会。毕竟我也是和也的亲戚。只是因为彰子没有亲人,我们多少会有些担心。」
本间边说边想自己是否露出了不愉快的神色。
金惠点点头说:「是呀……关根太太的死法真是可怜呀。」
金惠称呼关根淑子为「关根太太」,称呼彰子为「她女儿」。她表示跟关根家不熟,只是到葬礼露个脸的交情而已。
但是从她的话中解开了「阶梯」之谜。
关根淑子跌死的地方是离这里几公里远,北边的八幡山公园旁一栋旧房子的楼梯。
「那是栋三层建筑,一、二楼是银行,三楼则是家小店。关根太太是那家小店『多川』的熟客,好像一周会去喝一次酒。在楼房外面有一道水泥制安全梯,不是那种常见的弯弯曲曲的楼梯,而是从地面直接通到三楼,高得吓人,坡度很陡。不过二楼的地方有一小块缓冲区就是了。」
淑子就是从那里跌下来的。
「三层楼高,又没有任何阻挡。听说脖子都摔断了。就算是老房子,那种楼梯都算是违章建筑,还上了报纸呢,只是不太大。」
狭小的美容院看起来不怎么时髦。美容师除了金惠外,还有一名,是这家的老闆,现在出去买东西了。说到客人,只有一位坐在红色合成皮椅上,让金惠用髮捲卷头髮、正在打瞌睡的老太太。
等候区的座位太硬,坐起来很不舒服。本间想反正是空着的,没跟金惠打声招呼,便自行坐在附有头盔一一就是把头放进去,用热风吹乾头髮的机器——的美容椅上。金惠也没说什么。她看起来有点憔悴,或许是因为照顾小孩很累。
「当时新闻闹得很大吧?」
「那当然喽,你想想那种楼梯,老早就有人说很危险,结果真的出事了。」
「警方来调查了吗?」
「好像来过,因为是意外事故。」
听金惠的语气,她对于淑子的死因丝毫没有怀疑。
真的关根彰子在拉海娜对母亲的过世只是简略地陈述了事实,但是假的彰子会怎么说呢?
关于「彰子」母亲的死因,和也只说是意外事故。这大概是因为「彰子」只跟他透露那么多吧。而且对和也来说,这对彰子而言,毕
竟是件难过的事,自然也就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会不会是故意从楼梯上推倒一个喝了酒、脚步不稳的人,然后假装是意外事故呢?这应该是最简单又安全的杀人方法,只要不被怀疑。
「当时旁边没有人吗?」
金惠偏着头说:「这个嘛……我不知道。」
本间换了个角度询问:「你们家跟关根家熟吗?」
「还好吧。」金惠说。她和先生、两个小孩住在茜庄二楼的二○一室。生前,淑子则是住在他们正下方的一○一室。
「关根太太住在那里将近十年了。」
「每一次更新租约,房租都会涨,她居然都没有搬家?」本间试探着这么说。
金惠听了笑道:「你是从东京来的吧?」
「是。」
「难怪你不知道。听说东京的房租贵得像是以前的高利贷一样,我们这里可没有。车站附近的公寓应该很贵,但茜庄是木结构房子,不会涨得太离谱。」
「十年都住在同一个地方,难道不会腻吗?」
「因为是租房子,哪有能力搬家呀。搬家太麻烦了。男人都会交给太太去处理,我家那口子根本不会帮我。」
金惠彷彿突然想到似的嘟起嘴。儘管表情与脸色变了,她的手指还是不受影响,继续动作。她也几乎没有看自己的手指,但动作依然準确无误。
「你们是什么时候搬进茜庄的?」
「嗯……今年是第五年了。」
「很快就跟关根家认识了吗?」
金惠点头说:「是呀,因为有小孩的关係,有时会从椅子上跌下来或发出吵闹的声音,不是吗?所以先去打声招呼。与其被正下方的住户抱怨,不如自己先出面更好。」
「当时彰子在家里出入吗?」
「她女儿我大概见过两次面吧,暑假和过年时一定会回来。」
一直在打瞌睡的老太太头上的髮捲都上好了,金惠看着镜子调整一下整体感觉,然后离开,很快拿了一条干毛巾回来。
「关根太太的女儿长得很漂亮吧?」
「是呀,人很漂亮。」
本间根本是乱说的,因为他还没有机会看到真的关根彰子的长相。
「可是有点风尘味吧。」
本间看着金惠,她似乎正在专心帮老太太的头包上毛巾,但视线有些游移。看来她在试探些什么。
「那是因为她在酒廊上班的关係吧。」本间说。
「听说……」金惠用橡皮筋将毛巾固定在老太太的头上,「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这种事,听说她女儿跟地下钱庄借钱,被搞得很惨。你知道吗?」
金惠家是在五年年前搬进来的,正好是关根彰子处理个人破产手续的时期,也是地下钱庄纠纷闹得最凶的时期,难怪金惠会听说彰子的困境。
「我知道。」
于是金惠脸上闪过遗憾的表情,还差点发出咋舌的声音。看来她是知道什么。
「很惨哪,关根太太家来了讨债公司的人,连警车都上门了。」
「什么时候的事?」
金惠拿着烫髮药水的罐子,想了一下。
「嗯,应该还是在昭和年代(一九八八年以前)吧。」
那就没错了。
「听说,那种钱虽然是小孩欠的,但是做父母的可以不用还。」金惠的语气显得很意外。
「是呀,反过来的情形也一样,没有还钱的义务,只要不是连带保证人。而且只要不是两个人一起花的,夫妻之间也是一样。」
「是吗?如果我那死鬼赌自行车,跟人借钱,我可以不用还吗?」
「当然。」
金惠淋上药水,大概是因为冰凉的感觉,老太太总算从瞌睡中醒来,突然开口说:「什么,你老公还在赌自行车吗?」
金惠笑着回答:「说是要帮我盖房子。」
「你别傻了。」
老太太在金惠帮她戴上塑料浴帽时,转头看着本间。本间对她点头致意。
「他是师傅的老公吗?」
「才不是呢,是从东京来的客人。」
「讨厌,我还以为是你离婚的老公又回来了呢。」
看来这位美容师傅有过离婚的经历。
「从东京来这里干什么?」老太太不是问本间而是对着金惠问。金惠将老太太的头转向前方,戴上塑料浴帽。
「来看我的呀——如果太烫就说一声。」
后面那句指的是套在老太太头上、跟刚才的头盔不一样的美髮机器。按下按钮后,红色的灯光亮起,发出嗡嗡的声音。
金惠按下推车上的定时器,一副工作结束的样子,往本间所在的位置走来。她坐在客人等候区的座位上,从围裙里掏出一根细长的烟,用廉价打火机点燃,然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浓烟。看她睑上的神情,彷彿辛苦工作就为了这一刻的乐趣。
飞口果要调查她女儿的品行。」金惠压低声音说,「与其问我这种邻居,不如去学校问更快一点。」
「学校?」
「是呀,关根太太在这附近的小学的厨房工作过,她女儿也是读那所学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