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计程车来到大楼前,阿保说「以你的腿大概爬不上去」,奉间只好从下面看着那道出事的楼梯,但这足够让他感受到那种气氛了。
坡度陡得令人有雪块会从水泥阶梯上崩落的错觉,而脚下的灯光却不够明亮。儘管有扶手,但因坡度陡、台阶小,就算没喝醉酒,一不小心失去平衡,也会失足跌落到地面。
「感觉楼梯本身就像是个兇器吧?」郁美很怕冷地缩着脖子低语。
「发生这种事之前,每次经过这楼梯时,我都想说真像是『大法师』。」
「什么大法师?」
郁美一副吃惊的表情问:「你都不看电影吗?」
三人搭上大楼角落那部聊胜于无的破烂电梯。一、二楼的银行大概不会用它。电梯里铺着廉价的红色地毯,墙上到处有涂鸦。
电梯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往三楼移动。本间想,如果腿没事,自己走路上楼更快。
多川里面已经有人等着他们。看见阿保,一个上了年纪、坐在窗边包厢的男人站了起来。他是宇都宫警局那个姓境的刑警。阿保的动 作还真快。
以前因公出差时,本间常碰到有些地方刑警很在意他警视厅刑警的身份,从而故意表现出谦卑的态度或是显得盛气凌人。还好境刑警不是那种类型的人,但与其说这是出于他的人品,不如说是出于他本人说的「还有两个月就退休」的理由而产生的宽容,这其实是某种程度的「看开」吧。
「奉多先生已经大致跟我说了你的事。该怎么说呢?好像很複杂。」
刑警可以分成两种,一种在小酒馆之类的地方绝对不会公开自己的身份;一种会选择某种场合,逐渐公开。境刑警属于后者,大概是因为多川是他的「势力範围」。手边摆着温热的地方酒,他悠閑轻鬆地坐着,说话的语气也不让人感觉有距离。
「首先,关根淑子的死亡事故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你很在意这一点,是吗?」
「是。有没有他杀的可能性呢?」本间问道。
境刑警笑了。他大概是以这种笑脸作为武器,不让嫌疑人感觉到威胁,拍拍肩膀就让嫌疑人吐露真相的那种刑警。
「我想没有可能,我可以确定。」境刑警说。
「可是……」
境刑警对探出身子的阿保以开导的语气说:「我之前不是说过好几次了吗?淑子女土不是被人从那里推下去的。那不可能。」
「不可能?」本间问,「你是说办不到吗?还是说没有听到尖叫声,所以不可能?」
「是的,没错。不如我们出去一下吧,这样说明比较快。」
外面危险又很寒冷,所以郁美留在座位上,三个男人一起来到大楼的走廊。
那是一条宽约一米的水泥走廊,饱经风吹日晒,上面突出的水泥遮檐其实是大楼屋顶的内侧。
假如背后是多川的门口,右手边就是电梯,左手边是那道楼梯。
多川是这三楼上三间店面中间的那一间——右手边是另外一间小酒馆的门,左手边则是阿保之前提过的舞曲声音很吵的酒吧的门。看不到任何其他的门,连储藏室、厕所什么的都没有。
「这样你明白了吧?」境刑警一脸得意地往楼梯方向慢慢走去,继续说,「没有可以逃跑躲避的地方。如果真有人推倒关根淑子,那犯案后只有两条路可跑:一个是下楼梯,不然就是搭电梯逃跑。只有两条路。然后跑到附近的什么店,故意装作没什么事发生的样子。」
「不管哪一种,都需要相当强的腿力和演技。」
听到本间喃喃自语,境刑警笑了起来。
「没错,一般人是办不到的。」
三个人站在楼梯的最上方,境刑警站在最前面,阿保站在最后面。
二楼楼梯休息的地方不到一叠大小,仅起一个缓冲的作用,接下来又是细长的水泥阶梯,最下面则是坚硬的灰色柏油路面。往下俯瞰,会有种想丢点什么东西下去的感觉,又好像置身于引发错觉的图画当中,一不小心身体向前倾,连灵魂都会有出窍的危险。
「淑子女士摔下来之后,并没有其他人从楼梯上走下来。阿保,这是你太太提供的证词吧?楼梯上没有任何人。」境刑警随和地对阿保说话,「但是下楼梯到二楼的缓冲区时,也有可能从已经下班的银行里面逃跑。当然脚步必须很快。这一点我们也调查过了,因为二楼毕竟是银行,除了相关人士外,一般人无法轻易进入。」
阿保沉默地搔着脖子。
「如果搭电梯呢?」本间嘴角不禁泛起了苦笑。一看境刑警的脸,他也笑了起来。
「你是说那部老爷电梯吗?」
「是……」
「淑子女土摔下来,郁美髮现后大叫,引来人群聚集。要在这之前利用电梯下楼,不被任何人看见地逃跑,简直就跟变魔术一样。况且路上还有其他行人。」
「那就是跑到店里面假装成客人了。」阿保的气势降低了,但还在坚持。
境刑警慢慢地摇摇头,说:「那也不可能。不管是多川、离电梯最近的小酒馆,还是离楼梯最近的这家店,」他轻轻敲了一下酒吧的门,「都表示,在淑子女士摔下去时,没有出门后又立刻回来的客人,也没有从外面进来的客人。而且这三家店都有厕所和电话,客人只有在进店和回家时才会进出大门。」
阿保对着外观平常但看起来颇具分量的酒吧大门挥手。
「这么吵的店,怎么可能清楚掌握客人的进进出出呢?会不会在境兄你们问讯时,店家也是随便说说?」
阿保开始吹毛求疵,但境刑警的表情就像安抚小孩子一样。
「你说得没错,但是阿保,假设推倒淑子女士的兇手在店里面,请问在这种情况下,兇手又是如何知道淑子女土从多川走出来的呢?当然,可以一直站在走廊上等待,但会被其他客人投以异样的目光,而且事后一定会有目击者出面指证吧?假设兇手在酒吧里,是否因淑子女土大声唱着歌经过,从而得知她的离去呢?但其实是听不见的。」
阿保终于放弃,但脸色突然变了,好像感觉很冷,两手插进了口袋。
「她女儿关根彰子的不在场证明如何?」本间问。
「我们也确认过了。淑子女士的死亡时刻是晚上十一点左右,当时她女儿正在酒廊上班,有同事可以证明。当天是星期六,酒廊并没有休息。」
「不在场证明不是可以作假吗?」对于阿保试探性的说法,本间不由得和境刑警对看了一眼。两人都没有出声,但睑上都有笑容,阿保自己也注意到了这个现象。
「这可不是什么推理剧场呀,阿保。」境刑警说。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相反,但现实生活中,警方其实比一般人更重视不在场证明。不管再怎么怀疑某人,只要有确定的不在场证明,搜查人员就必须将其排除在嫌疑人名单之外,重新考虑真兇。但是一般人却意外地顽固,一旦觉得「这家伙有问题」,就会信口开河地认定「什么不在场证明,绝对是假的」。一个被冤枉地定罪的人,经过调查、审判被判定无罪之后,地方上的居民和亲戚依然视其为罪犯,始终给予冷漠的对待,大概就是基于这种心理吧。科学搜查也是一样,即便刑警因为血型的些微差异,必须寻找其他的搜查对象,一般人也会毫不在乎地认为「谁相信那一套说法呀」!
从阿保想到「该不会是小彰乾的吧」那一瞬间起,他便陷入这种深渊,看不见周遭的一切。比起不太明确的不在场证明,阿保心中早认为小彰因为欠债而烦恼的事实更重要,所以才会想得太多、自寻烦恼,最后甚至跑到川口的公寓去找她。他始终抱着怀疑,觉得很痛苦。
「搞不好郁美现在被其他醉汉骚扰,你还是先进去吧。」在境刑警的催促下,阿保走进了多川。
晚风连这么高的地方都吹得上来,本间觉得耳朵冻得快没有感觉了。
本间说:「对于没有他杀可能的理由,我已经明白了。」
本间本来就不认为关根彰子会杀了母亲,唯一的问题在「彰子」身上。
「看来你好像还有些保留嘛。」本间的想法好像被境刑警看穿了。
「是的,我有自己的想法,请你别介意。」
「没关係,我也只是在说明自己的想法。」
「我听本多先生提起,境兄好像认为关根淑子是自杀的?」
境刑警深深地点点头,冷风吹来,他的眼里浮现出泪水。
「因为我问过她厨房的同事,和多川常客中认识淑子女土的人。」
境刑警注视着垂直而下的灰色楼梯。
「听说淑子女士以前也曾经差点从这里跌下去。在她死前不久,真的是前不久,据说是一个月前的事。当时她屁股着地,只滑落了四五级楼梯。」
「有人看见吗?」
「有。当时淑子女士自己也很惊讶,所以叫了出来,正好有客人跟她擦身而过要进入多川,听见叫声后跑了过来。」
境刑警从楼梯处抬起眼睛,看起来好像要窥探奉间的表情,他说:「听说当时淑子女士对扶她起来的客人这么说过:『从这里跌下去会死人的。』」
又是一阵寒风吹起,钻进紧闭的嘴巴,刺痛了牙齿。
「当时她喝得大醉,扶她的人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后来听与她共事的那些中年妇女们谈起,淑子女土的人生好像很不顺遂,常常说些『活着没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之类的话。」
「觉得人生没有希望吗?」
「我想是不安吧。女儿搞得一身债务,年纪快三十了还不想安定下来,在二流的酒廊上班,又不是什么正经工作。连她自己也不可能一直都很健康……」
「死亡的时候,关根淑子是——」
「五十九岁。还算年轻,但是身体各部分已经开始报销了,这一点我最清楚。」
大概是下意识的动作,境刑警将右手绕到背后,按着腰部。
「再这样继续老下去,会变得怎样呢?又没什么存款,万一不能工作了该怎么办……一想到这些就烦恼得不得了,于是一激动,自然想寻死了,我认为是这样。」
「可是没有留下遗书吧?」
没有留下遗书的自杀,其实比想像的要多。本间也很清楚,只是姑且一提。
境刑警似乎不想让旁人听到,压低声音说:「所以我想,自杀或许也分好几种。并不是作好心理準备后喝农药或跳楼才叫自杀,也有这样想『如果就这么死了该有多好』的自杀方式。」
境刑警说话的同时,摇摇晃晃地往楼梯走去,本间赶紧伸出手想抓住他的袖子。当他看见境刑警的右手紧握着栏杆,便收回手去。
境刑警只下了一级楼梯,但看起来像是深入了一层关根淑子出事时的心理层面。
然后,他看着灰色的地面说:「淑子女土每一次来多川喝酒,都有人说危险,劝她别走这里,但她还是坚持走这条楼梯。她心里是否认为,多走几次,总有一次会脚步不稳或是失去平衡,跌下楼去,死得一千二凈,该有多好……」
「她有那么——」本间一开口,寒气便灌进了喉咙,「她有那么孤独吗?」
「没错,我是这么认为。」
境刑警背对着本间,倒退着回到三楼的走廊。
「因为在死之前,淑子女士不知在这里走过多少次了。她喝醉酒走这楼梯的事,多川的客人几乎都知道。但是这些客人看着喝醉酒走出店门的淑子,却没有人肯送她走到电梯口。没有一个客人会想到,这样让淑子一个人走,她一定又会走楼梯,不如自己送她去坐电梯, 然后从座位起身去做,而只是嘴巴里喊:『危险呀,搭电梯吧。』都只有口头上的好心。」
境刑警的花白眉毛低垂着,只有嘴角保持笑的样子,脸上完全没有笑意。
「我其实没有资格说别人,因为我也是那种口头很好心的酒客之一。我曾在多川的吧台见过淑子女士好几次。」
两人同时挪步往多川的门口走去。本间回过头一看,彷彿楼梯旁边有谁在那里似的——他感觉那位五十九岁的孤独母亲喝醉了酒,靠在墙壁上,身影正往下掉落,却再也无法回头。
傍晚时本间已在车站大楼旁的饭店订好了客房。经过柜檯时,服务生说有他的留言。
是小智留的,来电时间是晚上七点二十五分。
下午六点左右办理完入住手续后,本间从房间打电话回家通知这里的联络方法。电话说到一半,换井坂接听,他询问今晚可否让小智住他家。本间听后安心地道谢。
本间试着打电话到井坂家,小智很快便接起电话。
「爸爸?我等你好久了。」
现在几点了?本间看了一下床头上的数字钟,已经将近十二点了。
「对不起,跟人家谈事情谈得太投入了。有什么事吗?」
「那个真知子老苏打电话来了。」
「你说谁?」
「真知子老苏呀。」
小智说的是理疗师北村真知子。一开始她便自称为「真知子老苏」,身为大阪人的她要求大家「帮助她继续使用大阪口音说话」,所以故意将「老师」发音成「老苏」。
「是因为爸爸没有去做复健吗?」
「嗯。」
「你就为了跟我说这件事,现在还没上床去睡吗?」
小智似乎有点紧张。 「不要在长途电话里骂人嘛,太浪费了。这是井坂伯伯家的电话。」
「笨蛋!放心好了,这是我打过去的。」
远远听到久惠说:「怎么了,还是让阿姨帮你整理一下说话内容吧。」
「喂!」久惠接过了电话,「本间吗?际听我说,整件事的开始是,那张奇怪照片上拍摄的奇怪球场的奇怪照明灯。」
「你是说那个对着外面的灯?」
「没错。我们就是觉得奇怪,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一有机会也问别人。我们想这件事说出来应该没关係,而收集信息本来就该多方面着手才合理嘛。」
「是……所以呢……」
「你别紧张。你们家小智很乖,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甚至整天想着那个奇怪的照明灯,连功课都忘了做。」
小智在一旁低声道:「阿姨不要乱说。」
「功课的事暂且不提。然后呢?」
「于是小智接到真知子老苏的电话,说什么『你爸爸是战场上的逃兵,三天之内再不自首,就要派宪兵来抓』。小智赶紧问对方这件事,因为对方不是运动俱乐部的老苏吗?说不定会知道。」
本间重新抓好听筒问:「结果呢?她知道吗?」
「她回答:『这种素怎么不第一个来问偶呢?』我说的也许不算是正确的大阪口音吧。」
「那么说她知道?」
「知道。」一如以前挥舞平底锅的气势,久惠回答得很乾脆,「你知道吗,本间,那照明灯一点都不奇怪,是我们随便认定它很奇怪的。」
「什么?」
「我是说那照片上的照明灯是很普通的照明灯,就跟全日本每个棒球场上的照明灯没什么两样。照射的方向没有问题,并没有转换方向。」
「可是那照片上——」
久惠颇感兴味地插嘴说:「那是因为假设的条件不一样呀。你看见照片时不是说『这房子盖在棒球场旁边,因为有照明灯的关係』?」
「是呀,我是说过,事实如此嘛。」
「是的,但之后你可就说错了。你不是说过:『但是灯光对着房子照射,所以照明灯应该是对着球场外的方向。房子总不可能盖在棒球场里面吧?」』
「我是说过,因为……」
「所以我说你错了。」
接着换成小智的声音,显得有些兴奋,嘹亮的气势不亚于久惠,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强调:「爸爸,这是真知子老苏告诉我的。现在日本有一个棒球场里面盖了房子。爸你知道吗?照明灯的方向没有错,是照向球场里面。里面有房子,就在球场里面。」
这突如其来的答案让本间一时说不出话来,就连傻笑一声也笑不出来。但是听小智说话的口气,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是说真知子老苏知道那个奇怪的地方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