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田说的那个人名叫须藤薰。纸片上写着她住在名古屋市守山区的小幡。但是用电话查了一下,没有这户人家,本间只好亲自跑一趟。当附近订报中心的青年告诉本间,须藤小姐已经于两年前搬家时,他已经浪费了第二天的半天时光。
看来又得藉助碇贞夫的力量,找寻其搬家后的下落。本间先回到东京,到家时巳过了凌晨零点。
厨房的灯亮着,阿保一个人背对着门,弯腰坐在圆桌前。大概是没有听见大门的开关声音,他正专心地看着什么东西。
「我回来了。」本间一开口,阿保着实吃了一惊,跳了起来,撞到了桌子下面。
「我……吓……吓了一跳。」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本间不断道歉后大笑。
本间去伊势和名古屋期间,阿保住在水元的家中,继续探访关根彰子的消息,应该是去询问她在葛西通商、金牌、拉海娜的同事,也去了川口公寓和锦系町的城堡公寓。
基本上,出远门的时候,本间还是会每天跟家里联络一次。这一 次出门前被小智叮嘱了一下,他更小心地遵守这个习惯。他想起在电话中井坂用愉快的语气讚扬阿保,说阿保是个老实认真的好青年。
「听说第一个小孩出生时,他还帮忙洗尿布。他借住在你家,还帮我洗了碗筷,还洗得很乾凈。」
感动之余,井坂显得很高兴,还说像阿保这种年轻人,是好样的现代青年。
「小智受到失去獃獃的打击,多少有些闷闷不乐。有阿保陪他,似乎让他恢複了不少精神。」
这一点本间也很感谢阿保。自从獃獃遭遇不幸,小智失去了孩子应有的活泼,着实让他十分担心。
「怎么那么专心,在看什么?」
一边揉膝盖一边笑的阿保闻言换上一副正经的表情。
「就是这个,你觉得是什么?」
一看桌子上摊着大型摄影集,本间立刻明白了。
「毕业纪念册?」
阿保点头说:「是小彰和我的毕业纪念册。从幼儿园、小学、初中到高中,全部都有。」
的确有四本大小与封面颜色不同的相簿,摊开的应该是高中时期的。
「你带来的?」本间一边从摊开的两页学生大头照中寻找关根彰子,一边问。
阿保低声说:「不,这是小彰的。」
本间敏锐地抬起头,和阿保四目相对。
「最后一页有同学相互的留言,里面有小彰的名字。」
一如阿保所说,在毕业日期旁边有笔画柔弱、字体不是很漂亮的「关根彰子」签名。围绕在四周的是同学们的留言。
「这在哪里找到的?」
川口公寓里并没有发现这个。房东绀野信子曾经说过,毕业纪念册是「就算趁夜逃跑,也会想带走的东西」。本间认为,让彰子「失蹤」的新城乔子应该能了解把这种东西留下的危险性,所以她会带走。
但是他跟和也一起到方南町新城乔子的公寓搜索时,根本找不到关根彰子的毕业相簿之类的东西。本间甚至认为,乔子在搬到方南町之前,就已经将那些东西处理掉了。
「其实是在意外的地方找到的。」阿保坐回椅子上说,「是小彰在宇都宫的同学保管的,一个我们叫她『小惠』的女孩子。我来这里之前,曾经在同学间到处询问小彰的事,因而流传开来,小惠也想起了小彰寄放毕业纪念册的事。她拿到我家去,然后我妈妈将它寄到这里。」
旁边放着一个写着这里住址的大牛皮纸袋,应该是这次寄件时使用的信封。
「既然是彰子的同学保管,那是彰子直接交给她的?」
「可惜不是。」
阿保从纸袋中拿出一封薄信,好像保存了很久,触感有些粗涩,沾满了灰尘。封口用剪刀剪开了,里面有两张信纸,是用文字处理机打的一封简短的书信。
一惠:
突然写信给你,不好意思。突然寄个大包裹给你,你一定很吃惊吧。请客我要求,可否暂时保管我的毕业纪念册?
我在东京过得不怎么好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我真的是很不幸福,为什么会不幸福?我自己也不知道理由。
我妈妈过世了,今后得自己一个人重新生活,我希望至少能比现在过得好一些。但是这个时候看到过去的相簿,感觉很难过。小小的房子里,总不能塞到衣橱里眼不见为凈。所以念在我们的旧情,麻烦你帮我保管。
等到我能心情轻鬆地翻阅学生时代的毕业纪念册时,我一定会抬头挺胸去向你拿。在这之前请你帮我保管。
祝健康愉快
彰子
连署名也是打出来的。本间读了两遍,然后拿起彰子的高中毕业纪念册,翻到最后,看同学们的留言。
「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野村一惠」——圆形的字体如此写着,标点符号的写法很有女孩子的味道,就像要留住学生时代的尾巴一样,充满少女的感伤。
阿保压低声音说:「将这个寄给小惠的,是盗用小彰身份的新城乔子那女人。」
很难马上确定。本间问:「小惠有没有说,是什么时候收到这本毕业纪念册的?」
从信中提到「我妈妈过世了」来看,可以知道至少是在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以后。
阿保立刻掏出那本已用得很习惯的小记事簿,回答:「因为外包装已经丢掉了,无法确认邮戳日期。但她说应该是小彰母亲过世后的第二年春天。」
也就是一九九O年的春天。但是这个「春天」有问题,关根彰子从川口公寓失蹤是在三月十七日,若是之前收到了纪念册,那么寄送人是彰子本人的可能性就很高;之后收到,则可能是新城乔子所为。
时间有些微妙。
「小惠说她在整理春装时,将它收在衣橱里面。当时她已经收到毕业纪念册了,所以应该不是小彰寄出来的。」
「但是光凭拿出春天的衣物,很难界定时间吧,那是三月还是四月?」
「宇都宫的气温比东京低,绝对不可能在三月就拿出春天的衣物。」
本间了解阿保所说的,其準确性也很高,但这种事因个人方便与家庭习惯而异,不能断言。
「她还有没有提到其他可以界定月份的线索?」
阿保用那双大手翻阅着记事簿,咬着下唇思考了一会儿,说:
「她去领这些纪念册时,忘了带证明住址的证件,邮局的人还不让她领呢。」
「嗯?慢点。也就是说,一开始是小惠家没人在的时候寄来的,被当作无人接收的邮件,才由小惠到邮局去认领的?」
阿保有些口吃:「啊,对……没错。我不太会说。小惠知道有包裹,心想会是什么东西,第二天赶紧去领回打开一看,居然是小彰的毕业纪念册,小惠还觉得有些不高兴呢。」
「小惠家平常都没有人在吗?」
「不是,她们家是做生意的,所以平常都有人在。邮件没有人收,是刚好那天大家部出去了。」
「为什么大家都出去了?」
「这我没问。」
阿保一脸没信心的表情翻阅着记事本,然后搔着头说:「不行,我没有问。」
本间想了一下,说:「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秘密武器?」
他指的是阿保的记事簿。阿保很难为情地说:「可以,不过字很丑。」
果然跟他本人说的一样,不能说是容易辨识的记录。页首写着日期,本间找到了标题「小惠的说法」。问答的部分一开始还算整齐, 随着访谈继续进行,记录开始东一行西一段,字迹也变得凌乱,但还是记录得很翔实。
上面的确写着小惠「不太高兴」。本间发现了感兴趣的字眼——
「甜茶」。
「这是什么?」本间指着那两个字问。
阿保笑着回答:「她说从邮局回家的路上,附近的寺庙在发甜茶,她跑去喝了。小惠人很胖,偏偏又特别爱吃甜食,所以跟她聊天总会提到这种话题,比方说今天吃了什么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吗?」
「这不是个很好的线索吗?」本间笑道,「她去邮局领回小彰寄来的包裹,回家路上到寺庙领甜茶喝,对不对?」
「是。」
「寺庙发甜茶给路人喝,一年只有一天,那就是浴佛节。」
「浴佛节?」
「没错,就是释迦牟尼的生日,四月八日。」
阿保张大了嘴巴。
「那么说——」
「包裹是在前一天寄到的,四月七日,所以寄来的人不是小彰。」
「哈哈!」阿保发出讚歎的声音,「感觉我也干得不赖嘛!」
本间检查纪念册最后附的索引和学生名册,发现关根彰子和野村一惠同属三年B班。难怪新城乔子会根据留言和学生名册,选择将毕业纪念册寄给了野村一惠。
从信的内容判断,乔子应该知道,关根彰子在东京生活不如意,对故乡的人而言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说不定是她们一起参观墓园时,听彰子亲口说的。
我们常常会和计程车司机或酒馆里邻座的陌生人聊起无法跟亲近的人说的心里话,因为是外人,反而容易说出口。更何况让彰子和乔子同行的是参观墓园之旅,说不定更容易聊到自己的身世。抱着特定目的接近彰子的乔子,也很可能努力挖掘那样的内容。
但是在那些谈话中,彰子并没有提到个人破产的事实,或许彰子对自己黯淡的过去也无法轻易说出口。
本间觉得很讽刺,如果当时提到了个人破产的事实,彰子现在应该还在拉海娜工作,还住在川口公寓……
「收到这纪念册时,寄件人的姓名和地址是怎么写的,你有没有问?」
阿保很遗憾地摇头。
「我问了,但她好像记不清楚,只记得是从堉玉寄来的。」
那说不定就是川口公寓了。
「小惠突然收到这东西,她说过心里是什么感想吗?除了刚才你说的专程去领回却觉得不高兴。」
「她也觉得很惊讶。」阿保指着留言的文字说,「永远都是好朋友,这根本是随口一说。」
「她们不是好朋友?」
「也不是不好,但说不上是好朋友……」阿保苦笑道,「因为毕业而感动,女生就是这样。不过是写得肉麻了点。因为这个,小惠看了这封信后,还觉得『关根还真会找麻烦』。」
阿保目光低垂,想了一下又说:「所以我完全没有考虑毕业纪念册寄来的日期,就直接认为这不是小彰寄给小惠的。」
语气很平静,意思却很确定。
「读了文字处理机打的信,我也认为不对,绝对不是小彰写的。」
「为什么?」
「我知道的小彰根本没有那么念旧,说什么把纪念册与自己现在的生活相比会难过,她才不是会那么想的女孩!小彰甚至说,她在学校里从来没有一件快乐的事情。」
也许是阿保说的那样,本间想。或许关根彰子从童年起就没有感受过幸福,所以一直急着想变成跟过去的、现在的自己不同的人。
本间甚至认为,这不是因为彰子刚好出身干单亲家庭,也不是在校成绩不好的缘故,不是这种个别因素产生的焦虑感。这是每个人心中都藏有的愿望,是一种生存的动力,也是让每个人成为一个「个体」的证据。
关根彰子为了达成这样的愿望,选择了不太聪明的方法。她没有去寻找「应有的自己」,而是买了一面可以看见错觉中的自我形象的镜子。而且她住在塑料沙漠的空中楼阁上面……
「小彰死了,已不在这个人世上。我终于相信了。」阿保低声说,
「因为小彰不会做这种事,当我看见这毕业纪念册时,便深深感觉小彰已经死了。」
阿保抬起下巴,粗糙的手从桌子上放下来,移到腿上,然后握成拳。与其说他在强忍着愤怒或悲伤,不如说他是抓住了什么。
本间认为,他抓住了记忆,否则他将无法冷静思考彰子究竟出了什么事。
本间慢慢地对他说,那个被认为杀死彰子的新城乔子是个怎样的女子。阿保低头聆听,始终不发一语。当本间说完,厨房内陷入一片寂静,阿保才开口说:「真是奇怪的女人,那个新城乔子。」
「奇怪?」
「嗯,不是吗?就为了自己,把小彰当……当东西看待,盗用她的身份,却又专程将这本纪念册寄给地方上的朋友……真奇怪,为什么不干脆丢掉算了?这样不是更简单?丢了不就好了。为什么要在那种地方表现得好像很对不起小彰,那么认真干什么?」
突然,阿保推开椅子慢慢地站了起来,又慢慢地穿过房间,走进看不到什么风景的阳台。
黑暗中,只能看见阿保头上的晒衣竿和他裹在白色毛衣里的背影。本间移动椅子,背对着阿保强壮如鬼魅的背影——还是暂且不管他了。
须藤薰目前的住址始终不明。虽然通过碇贞夫跟当地警局照会过了,但对方很忙,负责联络的碇贞夫也没有空閑。本间只觉得欠他的人情越来越多,有种过意不去的彆扭。但碇贞夫倒是很高兴,因为之前提到的抢劫杀人案件已经告破。
事件的真相几乎跟奉间推理的一样,被逮捕的是被害企业家的妻子和她粉领族时代的同事,杀人动机很明显是为了财产和事业。
「太准了,真是谢谢!」碇贞夫的声音显得很快活,虽然是在电话里,但似乎能看见他满意的表情。
「破案的关键是什么?」
「耐性呀,我一直在监视,还故意让对方察觉。结果未亡人在精神上好像受不了了。我要她出面自首,她就彻底崩溃了,大哭认罪。打这种心理战还真是累人,真的。」
他还感叹说,之后一阵子的搜证调查才是要命。
「不过对于人的心理,这次真的让我思考了很多!」
「你每次不都这么说吗?」
「这次是真的,真的。」碇贞夫说,「对了,你说说,这年轻太太是在哪里跟她朋友提起谋杀丈夫的念头?」
本间知道说对了,对方会不高兴,就朝意外的地方想。可是他还未及回答,碇贞夫便说:「是在葬礼上。」
「谁的?」
「两人原来的上司,听说是组长,还是个女人,三十八岁因为癌症过世。她们去参加葬礼,当头上飘过和尚念的经文时,两人却在谈 论如何谋害亲夫、侵佔产业。」
「我真是深深觉得人生苦短呀!」
这虽然是个阴谋杀人的极端案例,但在面临跟死亡有关的仪式时,任何人都会有些改变,会无端地发誓或是说出长久以来的秘密等等。
「对了,你的事有什么发展?」
本间简单说明概况,碇贞夫略一沉吟后说:「虽然找到新城乔子这女人也很重要,但还是要有尸体。」
「嗯……」
「你跟山梨县警局提过那件分尸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