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打在这栋已呈荒废景象的建筑物上。
铁门侧边鏽蚀的门牌上仍然可以读出「瑞腾堡研究所」几个字样。
雷摊开了手中的笔记本,比对着门牌上的文字。
(米哈伊尔瑞腾堡博士。)
冯福丁布拉的养父。
根据杰契司所告诉他的,在冯的模拟双亲遭枪杀之后,正是这名瑞腾堡博士将冯收为养子,而他的真实身分是伊里甄斯凈化程式的计画负责人。雷为了要找出福丁布拉的弱点,在逐一清查他过去的人际关係之后,找到的便是位于凈化程式关键地位的冯的养父。瑞腾堡博士。
那扇生鏽的铁门仍被坚实的铁链紧紧拴住,环绕着研究所的栅栏则是布满了有刺的铁丝网。想要毫髮无伤地攀爬进去,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雷咋舌望着,索性抓住了铁门大力摇晃。结果铁链的锁头可能是因为鏽蚀过于严重的关係,竟然很轻鬆地就被雷给摇了下来。
他推开铁门走了进去。
(这地方荒废得还真是有够彻底)
作为一国国家元首的旧居,这座研究所败坏的程度实在令人颇感惊讶。建筑的门窗几乎全都被铁卷门给遮蔽住,外墙处处崩塌龟裂不说,庭院里更是经年乏人整理。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里绝不可能有任何人居住。
(瑞腾堡博士已经不住在这里了吗?)
雷踹破了大门上的玻璃,整个人从中间钻了进去。这座研究所有两栋楼房,这一栋似乎是作为私人居住之用,然而里面的家俱已经全部被搬空,室内呈现空蕩蕩的一片。雷来到了一间看似书房的房间,里面布满了大面的蜘蛛网,在地板上厚厚的一层灰尘中,留有几个明显的脚印。由那形状看来,可以断定对方穿的是军靴。
(这里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搜索吗?)
雷将手电筒提到了眼睛的高度,慢慢地往里面走。
他心里想着,如果整个凈化程式的研究是在这里进行的话,那么这里就是他和冯的出生地了。雷虽然很想在此行中寻找到任何有关两人「出生之谜」的线索,然而却又很害怕亲眼看到相关的物证,因此便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呜!」
雷下意识地咽了一口气。
他来到了另外那一栋看起来像是研究所的建筑物。其中一处已经遭到破坏,似乎是火灾造成的,二楼以上的部分全部崩塌,室内只剩下残垣一败瓦和焦黑的痕迹。
「这是」
「如果你是要找瑞腾堡博士的话,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雷被身后传来的声音给吓了一大跳,他猛然回过头将手电筒的灯光照向声音的源头。只见玄关那里站着一名陌生的中年男子。
「你、你是」
这名红髮的中年男子身型十分削瘦。虽然面容还算是端正,不过,在那副浅色太阳眼镜底下的双眸就显得非常晦暗了,久没整理的鬍鬚也给人一种邋遢的印象。他不发一语地便往屋子里走了进去。
「这边。」
男子蹲在焦黑的残垣一角,自顾自地开口说道:
「这底下有一个阶梯可以通往地下室,不过现在已经被水泥给封起来了。」
「地下室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我们的母胎。」
对方的回答令雷脸上的血色尽失。中年男子指着地板上一处堆得较高的废石堆说道:
「这里就是将我们从单纯的蛋白质孕育成生物的地方。」
「你是什么人?该不会」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到这里来。我等你很久了,弟弟。」
男子说完之后取下了自己的太阳眼镜。雷整个人愣住了。那双眼睛闪耀着晦暗的深绿色虹膜有如孔雀的羽毛一般
「我的名字叫登肯丹尼尔登肯。」
登肯,这个名字好熟悉,那是
(在莎士比亚的着作『马克白』里面登场的苏格兰王?)
「我是代号『D』,排行第四的放逐之子登肯。」
*
雨势不仅没有减缓的迹象,反而更加强烈了。
雷与登肯两人避开了由倒塌的二楼外墙泼入室内的大雨,找到一处墙角席地而坐。丹尼尔登肯燃起了一根烟。他的皮肤十分粗糙,而且由身上那一件质料粗陋、皱巴巴的衬衫看来,他的日子似乎过得并不好。
登肯也递了一根烟给雷,不过却让雷给回绝掉了。那是尼古丁含量偏高的二十世纪烟草。如今会抽这种烟的,大概也只剩那些怀旧的老人了吧。
雷作梦也没有想到除了冯之外,他竟然还会遇上其他的放逐之子。
对方的代号是『D』。
换句话说,他是比冯还要早两任的人造体。
「原来如此,这么说,你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身分』了。」
登肯听了雷的叙述之后,由嘴里吐出一口烟喃喃说道。雷带着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提出疑问:
「为什么你知道我会到这里来呢?」
「军港的动土典礼在整座岛上都有作现场实况转播呀。我一看到那场暗杀行动,便知道后来者已经出现了。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么你为了打倒福丁布拉,肯定会想要知道所有跟他有关的『情报』,所以我想你一定会到这里来。」
雨势逐渐增强,登肯低沉的嗓音混合着雨声,听来显得更加沉重。
「伊里甄斯凈化程式是在四十年前启动的。内容是为了创造出能够带领伊里甄斯进行改革的人,并且将他培育成理想的典範。这个计画分成了两个部分:一个是叫作〈CreationMesia〉的人造体创造部门,另一个则是〈EditionNesia〉的后天教育部门。这座遗传因子研究所就是当时整个基因实验重要创举的第一现场。我们的基因蓝图都是在这里被创造出来的,而这个研究所也是我们从化学物质转变成胚胎且长大成人的地方。」
登肯说的是雷还只是「一个细胞」时候的故事。这个故事让雷沉痛地感受到自己是个人工产物的事实。
「这栋宅邸的主人米哈伊尔瑞腾堡博士是一位在遗传工学领域中,于人类DNA设计分野上拥有顶尖成就的权威人士。他专精于脑部DNA设计,主要的研究项目是製造出以特定行动作为本能并加以实行的脑。他在这方面为基因设计学留下了相当可观的成就。」
雷知道,那个研究主题的最大成就,便是横跨了四十个年头的〈伊里甄斯凈化程式〉。
「瑞腾堡博士现在人在什么地方?」
「他死了。」
「咦?」
「他在四年前就死了。」
(瑞腾堡博士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米哈伊尔瑞腾堡享年九十五岁。
儘管已经接近人瑞的年纪,但听说他的外表看起来像是只有六十齣头。事实上,要是他愿意操作自己的遗传因子,就算是活到两百岁都不成问题。
瑞腾堡博士的死因离奇。
当时他所驾驶的自用轿车坠落山崖,由于现场并没有煞车的痕迹,因此也有人认为他是自杀身亡。
「可是,瑞腾堡博士原本还预计在隔天要参加住在海外的曾孙的结婚典礼。博士一直都非常地疼爱这名曾孙,因此任谁都不相信他会选在曾孙结婚的前夕自杀。」
「那么,博士的死其实很有可能是有人」
「在我看来,应该是福丁布拉派人下的毒手。」
雷一脸震惊的表情。
「怎么可能对方可是将他扶养长大的养父呀?」
「他要将自己的身世之谜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消掉。你想想看,一国元首其实是个人造体的事实万一被传扬开来,将会引发多大的骚动。」
事实上,人造体在这个世界上一直都是备受歧视的。打从这个社会开始製造克隆人的那一刻起,「被製造出来的人」跟「自然人」之间便存在着无法消弭的差别待遇。正因为受到这样的轻蔑对待,人造体买卖的行为才会始终无法杜绝。
儘管如此,伊里甄斯岛永远不乏来自海外订製胚胎(依据双亲的期望,以遗传因子操作的方式设计出理想的胚胎)的订单。不过,由于国际间公开谴责「这种以金钱换取理想子女的作法是很肤浅的行为」,因此,伊里甄斯岛的遗传因子工坊对于这类订单的处理方式异常谨慎,绝不会公开订单的相关资讯。(只是在全世界富豪们的眼中,这种为自己儿女设计出理想的外貌与才能的行为,其实就像矫正牙齿一样,是件再稀鬆平常不过的事。)
「这么说,福丁布拉是为了要封口而杀掉自己的养父罗?」
「八九不离十另外的〈科学八杰〉也全都被流放到了海外,目前行蹤不明。直到现在,负责製造放逐之子的〈CreationMesia〉部门到底是处在什么样的状况下也无从得知。」
计画一旦终止,就不会再有新的放逐之子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
「仔细想想,冯会这么做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他怎么可能放任〈科学八杰〉继续製造出对自己不利的后来者呢?他非得想办法将这个计画给彻底刬除掉不可。」
「这么说,将这个研究所破坏掉的人也是」
登肯点了点头。
「好像就是福丁布拉亲手泼了汽油,放火将这栋研究所给烧毁的。」
对冯来说,这栋研究所的地下室不仅是令人忌讳的场所,同时也是将他创造出来的神圣之地。
照登肯所说的,冯不但放火烧掉了这整栋建筑物,还在大火吞噬了地面上的一切之后,再以水泥将那问地下室给封了起来。
「竟然做出这种事来」
雷露出一脸沉痛的表情。
「再怎么说,对方都是将他扶养长大的亲人呀。」
冯便是如此冷酷无情的独裁者。创造出放逐之子的〈科学八杰〉在他们必须面对的对手,从自己亲手培育出来的「人造体」变成了「掌权者」时,应该就已经料想到自身可能会遭遇到的危险了吧?
「如果瑞腾堡博士当初没有将冯的身世告诉他,事情或许也不会演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吧。如果他们曾经设身处地考虑到自身日后的安危,就会了解所有的放逐之子都不应该知道事实真相。」
「登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雷好奇地问道。
「你该不会是被福丁布拉通缉了吧?」
登肯听到这句话,忽然陷入了沉默,手中的香烟烟灰不知不觉快要蔓延到了根部。雷望着登肯粗糙的手指,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丹尼尔登肯我想起来了。你是伊里甄斯旧政府的内阁总长!丹尼尔B登肯。」
「原来你知道啊。」
登肯闻言露出了苦笑。
「没错,我是凈化程式开始进行之后,第一个可以完全发挥预设命令的成功案例。」
丹尼尔B登肯伊里甄斯旧政府的政务官。坐在雷面前的这个男人曾经在福丁布拉推翻的旧政权中坐上了内阁总长的职位。由于他在外貌上的转变实在太过剧烈,因此雷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他来。
雷万万没想到原来在过去的旧政权中,放逐之子就已经存在了。登肯当年才三十三岁便进入了政治核心,稳坐内阁总长的职位,即使成为下一届的首相,相信也没有人会感到意外。
「过去的我也是受到体内「凈化程式」的驱使,为了匡正扭曲的伊里甄斯岛而不断地奋斗着。然而,跟黑市关係密切的旧政府根本就是一个大魔窟。我一直自认为政界的改革急先锋,不过最后还是失败了。政治的世界不是单靠正义二字就可以站得住脚的。我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中,等察觉到的时候,才发现所有的同伴都已经背叛我了。我遭到大家孤立,从政界的核心一举被流放到了边疆。」
在一切都以利益挂帅的魔窟中,要从内部加以破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和自己的失败例子比较起来,像冯一样选择由政治圈外的军队着手,以军事力量推翻旧政权才是正确的做法!!登肯这么说道。
「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福丁布拉找上了我,要我协助他推动政变。」
「协助?」
「对,他承诺在自己政变成功之后,要给我首相的位子坐。」
雷双眼眨也不眨地望着登肯的脸,他一时无法意会过来,眼前这名男子应该是要成为首相的人?
「如今回想起来,冯应该早就知道我和他一样是放逐之子,所以他才会找上我吧。我答应了他,因为我相信他。于是,我便成了当时旧政权中唯一参与这场政变的人。」
「结果福丁布拉却在事后毁约了?」
「没错,别说是首相的位子了,在政变成功之后,他甚至还将我关了起来。等我察觉到自己被对方骗了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登肯的视线飘向了远处。
「现在的我受到军方的监视,并且答应他们『什么事都不做』,也因此他们才会让我继续在这世上苟且偷生。」
冰冷的雨水不间断地敲打在残破的建筑物上头。雨水自屋顶滴落,早在缺角的屋檐处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瀑布。雷能够体会由登肯那张侧脸所流露出来的阴郁之情。那是一种无论是徒劳无功或无力感都不足以形容的沉重情绪。
「什么事都不做?」
「我的人生与性命全都掌握在福丁布拉的手中,一辈子得在他的监视下过活。」
登肯露出了一个苦笑,那个笑透露了他心里所承受的屈辱与精神上的疲惫。
一直到那个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分,我不知道一直以来驱策自己前进的动力到底源自何方。有一天,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迈科学家突然找上了对人生感到心灰意冷的我,他便是瑞腾堡博士。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在自己的人生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骇人听闻的秘密。」
登肯在失去了一切之后,总算得到了解答。
瑞腾堡博士在说出事实真相之后对登肯说道:
要怪就怪我好了。不过万一哪天冯选错了道路,那么一定会有后来者出现。届时,如果你认为有必要,我希望你能够助他一臂之力。
「瑞腾堡博士当时似乎便已经察觉到自己死期将至。博士说,必须要有人告诉后来者所有事实的真相。」
他这么做又是为什么?为了让实验成功吗?或者是要补偿自己所犯下的过错?还是
雷思考着,他开始试着想像这一位自己素末谋面的「生父」或者说是「创造者」。在雷的想像中,对方是个超越人类的存在。
「不,他其实是个身型矮小、随处可见的年迈男子。从他的外表来看,与其说他是个科学家,倒不如说更像是个古董收藏家。」
雷用力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他的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个莫名的苦笑。
(我的造物主竟然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呀)
「你到瑞腾堡博士的住处来是想问他什么事吗?雷,我是博士的代理人,你有什么疑问就儘管提出来吧。」
「我想知道莫札特G小调交响曲的秘密。」
雷取出了一架插卡式的音乐播放机。
「我找到了我跟福丁布拉的共通点莫札特的第四十号交响曲。我从以前就对这首曲子非常地反感,而福丁布拉跟我一样,在听到这首曲子的时候也会觉得很不舒服。我想知道,这首莫札特G小调交响曲在一般人耳中听来都会觉得悦耳,为什么唯独我跟福丁布拉会对这首曲子感到不快。我想要知道其中的原委。」
登肯戴上了耳机试听,才一听到曲子的旋律便皱起了眉头。
「怎么样?这首曲子是不是会引发所有放逐之子的不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