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里甄斯短暂的夏天即将结束。
夏季的盖能山麓每天总是免不了要经历一场午后阵雨的侵袭。然而当秋意渐浓,这座山也将逐渐隐没到山岚蔼蔼的云雾之中。若是走入了位于山坡上的坎姆区,便会发现这个为了迎接秋天而换上新妆的街道也开始吹起了凉爽的秋风。这是一个以石砖砌成的坡道作为特色的商店街。尖头屋顶的古老店铺栉比鳞次地夹道而立,石砖坡道上的每块木製招牌,全都对外昭示着他们长年累积下来所引以为傲的老店经验。
其中的一块招牌上除了写着酒吧名称赫瑞修之外,还画上了一个留着鬍鬚的男人侧脸作为标誌。雷出现在店铺门外,正从外头将最后一箱啤酒搬入店内。
伊里甄斯的白昼愈来愈短了呢!
一道温柔的女性声音从雷的身后传来。他转过头,看到杰契司的妹妹瑟蕾娜正身着一袭白色连身洋装,手持一个大花篮,站在酒吧门外微笑着。
瑟蕾娜,好久不见!好漂亮的花呀!你是刚绕过花店后才过来的吗?
我刚从插花教室下课过来。我在想哥哥店里的摆设也该因应凉爽的秋意,换上符合时节的花饰了。
杰契司酒吧内的装潢毫不掩饰地反映出了店老闆朴实的个性,唯独几株插在牛奶瓶里的可爱花朵别出心裁地放置在店内,让店里多了一丝温柔的气息。这似乎是体贴的瑟蕾娜特意为哥哥安排的。看到她手里提的花篮盛满了色彩缤纷的各式花朵,其中一株更是勾起了雷心里的怀念之情。
是粉红色的大波斯菊呢!真令人感到怀念!我老家的院子到了这时候也都会开满这种花。这全部都是天然的吧?买这么多不贵吗?
这是朋友从自家花园里摘给我的。我不太能接受花店里那些基改培育出来的花朵,还是喜欢山上开的野花。
伊里甄斯的花店景观远远超乎人们想像,可谓是一个色彩缤纷的万花筒。店里卖的全都是经由试管加工过的基改花,完全看不到土里长大的天然花朵。那些花在过分的基因改良下呈现出珠围翠绕的模样,彼此争奇斗豔地强调自我存在的价值。然而,这般眼花缭乱的景观却让瑟蕾娜光看就觉得疲惫。经她这么一说,雷这才发现杰契司店里的花朵全都是天然花。这种毫不矫揉造作的模样正是让他觉得这些花儿清纯可爱的原因。这些花儿好像永远都带着内敛而甜美的微笑,无时无刻抚慰着雷的心灵。
雷要不要也拿一朵去呢?
咦?这样好吗?
此时瑟蕾娜脸上的笑容就好像天然的花儿一般纯真可爱。
牛奶瓶中的大波斯菊在晚风轻拂之下偏偏摇曳着,雷坐在自己阁楼房间的窗台上,静静凝视着这多瑟蕾娜给他的粉红色花朵,让自己享受着这片刻幸福的气息。然而,当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视线不知不觉落到了地平线彼方的蒂尔塔行政广场时,脸上的表情也顿时严肃了起来。
距离拜梭特爷的丧礼已经过了两个月。儘管福丁布拉在和登肯的对决中身负重伤,却也在取消了两个礼拜的公开行程安静休养之后,马上又回到了自己的岗位。在此同时,当初因为一篇报道而炒得沸沸扬扬的福丁布拉人造体身世疑云,也随着他回归政务而降温。看来肯定是因为军方的情治单位施压,让各大媒体无法继续炒作相关的新闻。在这一片有如戒严一般的氛围之中,所有人都放弃追查这个消息的真假,唯独一名男子依旧执意打探所有他能掌握到的线索,抵死不肯善罢甘休。
他就是麦基?巴特尔。
军方会插手施压,不就等于高喊着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然而,就连麦基日前也曾经窝在赫瑞修喝得烂醉,找上杰契司疯言疯语狠狠地抱怨了一番。据他所说,来自军方的压力似乎毫不给他任何调查的机会,要是他不答应从这件总统的人造体身世疑云中撒手,他们甚至打算撤销麦基的报社营业许可证。在他不断抵抗的过程中,报社的广告收入也骤减;就连广告主也受到压力害怕军方的迫害,而纷纷拉开了与麦基的距离。
麦基的每日舆论报起初因为报道这个消息轰动一时,因而吸收了大量的读者,他的报纸销售量在短时间内快速蹿升。不过最近也陷入了苦战。毕竟当其他跟风开始追逐这件丑闻的媒体逐渐放弃时,伊里甄斯的人们也开始认为这只是一件读者捏造出来卖给报社的假消息,完全对此失去了兴趣。
那个死独裁者,我绝不原谅他!我一定会抵抗到底!我要守护我们的言论自由!
儘管麦基如此高喊着,但现今的时势却是冯一声令下,就连电视台也不得不乖乖听话的状况。在这种独裁政权底下,麦基的行为终究只是被当成一种媒体的恶作剧,完全无法吸引人民的目光。
这绝对有问题!拜梭特丧礼的会场上放出来的莫扎特G小调交响曲绝对隐藏着某些重大的秘密,冯听到音乐的反应就是最好的证据!那家伙肯定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幕!我绝对要揭发他!
麦基能够拥有这样的自信是因为他手中弄到了一张记录了当时的影像的储存媒体。看来登肯成功地引起了麦基的注意,而这也正是登肯这项计画的其中一项目的让其他人发现到冯为莫扎特G小调交响曲所苦的模样。
儘管雷并不清楚登肯此时的去向,不过他的预感告诉他,登肯一定还活着。
(对登肯来说,我终究不过只是他为了打到福丁布拉的一枚棋子而已吗?)
大波斯菊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雷从那天起就这么开始不断地思索这个问题。
*
在人类最初成为伊里甄斯岛上的遗传因子操作对象的时候,範围其实也只限于违法业者的秘密行为而已。
过去伊里甄斯对外接受的基改订单全都是为僱主进行农作物基因改良的服务。同时,在伊里甄斯政府为了振兴国内经济的政策引导之下,政府将遗传因子操作技术简化成为规格化的遗传因子操作方法教给了岛上的人民,使得伊里甄斯的平民百姓普遍都有机会接触这项基因改造的技术。这些非研究人员的老百姓学会了简单的排列组合之后,也成功地造就了这座基因索多玛城诞生的契机。同时在另一方面而言,因为伊里甄斯四面临海的地理环境,也让世界各国愿意接受他们万一引发什么生化危机时所带来的风险。这种简单的基因排列组合技术原本只针对农作物为对象,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使得岛上某些遗传因子工坊弄到了人类的规格化遗传因子操作法接着这些专家便以庞大的利益为目的,开始在私底下接受僱主要求操作人类遗传基因的订单。于是乎这种现象便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开始流行。自此之后岛上的专家们便开始相互竞争,并且频繁地交换自己的研究成果,使得他们所拥有的技术开始超越其他钻研这项领域的所有研究机构,製造出来的人造体也变得非常多样化。
现在的伊里甄斯俨然已经成为一个庞大的实验室。岛上的专家们每天就好像研究俄罗斯方块一般努力钻研着规格化遗传因子操作法:只要稍微学会了一点基础的基因排列组合方式,任谁都可以简单地开始操作生物遗传基因,这于是也成了伊里甄斯令人畏惧的低昂。非法的人造体买卖所带来的庞大利润造就了伊里甄斯空前的荣景,政府与黑市挂钩,对黑市惟命是从。所有的政客全都只顾着中饱私囊,使得贫富差距不断扩大的伊里甄斯岛上人民的不满逐渐高涨,正因为民心背离了腐败的旧政府,终于也促使革命在人民的怨怼与憎恨之中得以成功推翻这个腐败的政权。
新政府草创之初,冯的军事政权获得了民众绝对的支持。而这般完全的信赖也成为伊里甄斯人民失去阻止他独揽政权的最后一道钳制力量。
冯就认伊里甄斯总统之后确实为岛上人民消弭了贫富差距。岛上的失业率锐减,政策也回归到了以人民为依归的轨道上;就连那些经由非法操作基因赚取暴利的业者,也因为冯没有採取强硬的遏制手段而得以安心。然而,伊里甄斯的人民始终没有察觉,他们爱安逸的保护伞下被冯的政府细心呵护着,因而对于冯的独裁政府完全没有任何恐惧和警觉。只要他们一日没有经历过独裁政府的暴行,便绝对不会知道这种体制本身存在的危险性。在伊里甄斯的这些日子里,让雷也渐渐认清了伊里甄斯人民身上的这个问题。只要没有像他这种反政府志士存在,伊里甄斯是个居住起来非常愉快的地方,就好像一个摇篮一样。这就是冯的政治手腕。
伊里甄斯人民就在冯?福丁布拉为他们创造的摇篮中静静沉睡,好让一手掌握政权的他得以一步一步将这个国家推向他所期望的方向。
(所以他的脑真的是以二十世纪某强国的独裁者作为蓝本而设计出来的吗)
雷靠在窗边,远眺着蒂尔塔行政广场的灯火。这座都城没有里岛那般花枝招展的外表,市内古朴的街道景緻在夜灯的点缀之中显得更加美丽而优雅。然而,雷从远处遥望着蒂尔塔行政广场的眼眸中,却藏着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的複杂思虑。
(福丁布拉,我真的很迷惘。)
在雷离开了拜梭特爷的丧礼现场之后,这样的困扰情绪便始终盘踞在他的脑中。
(我无法否定你所希冀的未来。)
儘管登肯曾对他说那是冯为了让他乖乖听话,脱口而出的一面之词,然而登肯却比冯先一步背叛了自己。儘管雷对于这样的结果感到震惊不已,不过比起遭到利用的懊悔,他更对自己没能看清登肯的本性这般稚嫩的识人能力感到羞愧。
冯所说的话才是对的。
雷可以理解登肯对冯所怀抱的愤恨。毕竟他若不杀掉所有的后来者,那么他便没有一日好眠。这就是他们放逐之子的宿命。
(如果有一天,我必须面对相对于我的后来者,我是不是也会变得跟登肯一样呢?)
此时雷所想到的是冯身边那位拥有古铜色肌肤的少年。
(那个叫做安洁的少年也对莫扎特G小调交响曲有反应。难道他跟我们一样都是放逐之子吗?可是)
如果后来者体内的凈化程式正常运作的话,安洁应该也和雷一样会对冯的行为作出校正才是。然而雷不明白他究竟为何会捨命保护冯?难道说这个凈化程式验证的结果,让安洁得到了和雷截然不同的答案?不过雷也想起了安洁曾说自己是在这个岛上被製造出来的人造体
(他到底是什么人?)
粉红色的大波斯菊在晚风中摇曳,彷彿正在呢喃低语着。雷似乎察觉到了花朵无声的体贴,脸上的表情也从严肃中得到解放。今天是星期天,杰契司的酒吧公休。此时的赫瑞修店里显得一片静谧。
酒吧外头儘管已经没有身着军服的人站岗,但雷却依旧感受到了一种来自远方的监视。
(如果我离开了这座岛,那么我就可以忘记自己身为人造体的事实。)
他可以回到海的彼方,在双亲的呵护之下重新回到大学里就学,他一定可以忘记自己的出身,并且融入那个孕育他长大成人的社会;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回到过去理所当然地拥有公民资格的生活之中,而这个里的一切也就好像一场噩梦般地烟消云散了。
只要他离开这座伊里甄斯岛。
这也是个不错的选择。雷可以只为了自己的将来而选择避开眼前这棘手的命运。他可以为了自己而活;他之所以没有接触到其他的放逐之子,肯定也是因为他们体内的凈化程式没有正常运作、或者是被其他事物所吸引,因而对于投身伊里甄斯的凈化行动失去兴趣所致。
(就算我想要这么做,现在的我对冯的了解也太多了。)
晚风轻轻地摆弄着雷眼前的大波斯菊。雷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墓园里看到冯的一双孔雀眼。那坚定的眼眸,彷彿比他所拥有的眼神更来得艳丽迷人那双与基改花一样、人工的眼眸。
(瑟蕾娜我们终究比不上上帝创造出来的你们)
楚楚可怜的大波斯菊花瓣在风中摇曳。仅仅是这般不足为奇的景象,雷却觉得自己比起这些天然的事物来得矮上一截。也许是因为他是从上帝创造出来的生物手中再行创造的出的成果。雷不禁要想,要是瑟蕾娜知道他是人造体,那么她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瑟蕾娜,我好害怕我无法变成像福丁布拉那样的人。)
眼前的大波斯菊让雷觉得尊贵。它是在种子落地发芽之后长成的花朵这种理所当然地存在于这个世上的自然现象,此时此刻却让雷不禁觉得那是一种奇蹟。
*
夜已深。时钟上的短针已经滑过了十一点。雷听到窗外一辆越野机车停到店门口的声音,便从楼上走了下来。
你是到来这个年纪才跟人家学会夜游的啊?
杰契司刚从后门走进来,便听到雷从二楼楼梯间出声叫唤他。他将安全帽放下,带着疲惫的模样走上了二楼。
你在外面搞什么搞到这么晚?这阵子都是这样,很奇怪耶!
很奇怪?你说我吗?
不然呢?店里的準备工作也不管,总是一个人恍恍惚惚地不西欧的跑到哪里去。杰奇,平常的你不会这样啊!你该不会是在哪里养了女人,让你整个人心思都放在她身上吧?
就在杰契司毫不理会,正打算绕过雷径自去休息的时候,被雷伸手将他一把抓住。雷原以为自己会闻到女人浓烈的香水味,但却只有机车的汽油臭味刺激着他的嗅觉。
(没事啦,我只是有点事情所以到蒂尔塔行政广场走了一趟罢了。)
去蒂尔塔行政广场?你干嘛没事特地跑到那个地方去?虽说你最后是无罪开释,不过你可没有被从黑名单里面删除呀!要是你再惹出什么奇怪的麻烦,又会被亲卫队
杰契司没等雷把话说完,先一步缓缓拨开了雷的手。
我要睡了,今天晚上可得麻烦你把马铃薯皮全部削乾净哦。
喂,杰奇!
杰契司丝毫不理会雷的叫唤,自顾自地拖着蹒跚的步伐回到了自己的寝室。此时他和雷的立场似乎与数个月前完全对调过来。这也是让雷始终烦恼不已的原因之一。最近的杰契司怎么看都跟平常不一样。即便站在吧台里忙着工作的时候,也总是表现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完全没有以往那般精明干练的锐气,打从拜梭特爷的丧礼以来始终如此,也许是因为冯替他挡下登肯那一颗子弹的冲击让他觉得难以承受。那天他一路陪着身负重伤的冯前往医院,即便军方用尽了方法想把他撵走,他却顽固地一直陪在冯的身边直到他恢複意识为止。据说那天他执着的意图所表现出来的杀气,让所有人都无法提起勇气强行叫他离开。
他能够平安回到家里,让雷等人全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也许杰奇自己也察觉到了吧!)
雷看着杰契司走进自己房内的背景更加深了他的揣测。
(他发现自己是福丁布拉唯一的弱点。)
就连本能也能加以克服的福丁布拉,竟毫无抵抗地随时準备将自己的性命献给这位挚友。这对雷造成了相当大的冲击。当时驱策福丁布拉朝着杰契司扑出去的冲动,肯定比起本能更具有强制性。
(我可以利用这点,我可以拿杰奇当做诱饵,设下陷阱干掉福丁布拉。)
除此之外,雷找不到任何方法打倒福丁布拉。这是比起莫扎特G小调交响曲更来得有效的陷阱。雷一支到当时才明白自己枪上的准心瞄错了对象,与其将枪口对準福丁布拉,不如以杰契司为目标,这么做才是对抗福丁布拉最简单的方法。冯会用自己的肉身当做杰契司的盾牌替他挡下子弹。
雷回过神,当他发现到自己心里存有这种想法时,深深地打了一个寒颤。
(如果我真这么做,那我跟登肯有什么两样?)
雷无法拜託自己脑中被灌输的本能束缚,他始终无法从驱策他排除前驱者的意识中逃脱。
(现在的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
此时的杰契司完全没有察觉到房门外的雷心里纠结不清的烦恼。他进了房间之后,连鞋子也没脱便倒到了床上。在不开灯的房间里,窗外街道上的街灯照了进来,让窗欞阴影横在杰契司的身上。他之所以会跑到蒂尔塔行政广场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他只是一个人静静坐在总统府前的广场上远眺友人的住所,就这么持续数个小时之久。
(我该继续呆在这里吗?)
打从那天晚上他闯入拜梭特爷的丧礼会场开始,这个疑问便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这几天更是每晚都梦到冯的身影。梦里的冯似乎有话不断想对杰契司开口,然而他却连一点声音也听不见,梦境给他的感觉彷彿像是冯的责备,让杰契司心里为此蒙上一层阴影。
冯为了保护杰契司而中弹的那个画面,深深烙在杰契司的心里,总是在无意之间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的脑中重複上演。他很自责,总是不断地在心里咒骂自己。当时尼可拉斯听到冯受伤的消息赶到医院之后,一见到杰契司便不断逼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杰契司却完全没有理他,而只是在心里不断重複着同样一句话事情不能再这么发展下去。
(冯,你之所以会在我的梦里如此责备我并不是因为我包庇了雷,而是因为我实在太没用的关係吧?)
在这段时间里,他也曾经想过,是不是该就这么把店收掉算了。
这是他为挚友所开的店。不用太大,只要有一个远离蒂尔塔行政广场的街角,他便可以为冯筑起一个得以让他暂时获得喘息的场所。这间小小的酒吧,便是他在离开军队之后,为了仍然在孤军奋战的冯所做的準备。
然而,这个永远为挚友所保留的座位,现在也该是收掉的时候了吧。
(我一直认为,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一点点小事。)
然而现在的杰契司不禁要想,这是否是一种逃避的行为?他觉得自己应该跟高高在上的冯划清界限,不过,这难道不是他拿来当做借口,想要逃离那种责任束缚,画地自限的想法?
(也就是说,这是因为我的个性太过软弱,所以才让你落得非得要一个人孤军奋战的结果吧)
杰奇,这种事你做不来啦!
五年前,杰契司告诉冯他要离开军队的时候,这位挚友只是淡淡露出了微笑。不过这个笑容此时却在杰契司的心里撩起了汹涌的波涛。
你不适合从政。所以即使你不说,我也不想看到你置身在这个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环境里面。别在意,杰奇,你的想法我可以理解的。
这是冯的体贴。
(为什么我当时没有察觉呢?)
杰契司仰头望着天花板。随后只见他双手捂住了脸,闭起了眼睛双眉紧蹙。他憎恨自己,同时也知道自己不能再逃避了。
他告诉自己杰奇,你得好好想想,想像你能做些什么。
冯推动独裁政府,对于政府和黑市之间的挂钩丝毫没有加以整顿的意思;杰契司觉得既然自己对冯始终只顾及军方利益、独善其身的做法抱持疑问,那么他便应该要直接对冯问个清楚。无论冯是不是因为体内的凈化程式发狂失控,只要他认为冯已经走上了扭曲的道路,那么他决不能置身事外,应该要对冯敞开心房问个清楚。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等待一年了。)
军队里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冯了。面对具有超人领导者架势的放逐之子,《科学八杰》安排后来者进行批判机制的做法其实是非常缜密的。然而看了雷和登肯的表现,杰契司实在无法肯定他们体内被烙上的本能真正达到了为人们指引光明之道的成果。
(雷和冯之间不能只是先下杀手或是乖乖被杀的这种结果,他们不能让自己陷入这种窠臼之中,我的想想办法才行。)
杰契司下定决心,带着锐利的眼神再次睁开了双眼。那一双仰头瞪视着天花板的眼眸中流露出了极为坚定的意志。
*
雨夜,也许是因为蓝色星期一的关係,今晚赫瑞修店内的光景显得有些寂寥。礼拜一喝酒的客人离开得也比较早,过了午夜零时,此时店里的酒客已经只剩下角落一桌孤独一人喝着闷酒的客人还坐在那里。杰契司心想,晚上的雨势转强,大概不会再有客人来了。他正準备开始收拾工作,打算等剩下这名客人离开便要打烊休息。此时
抱歉,可以帮我收拾一下吗?
客人招呼道。杰契司正在洗碗,雷替他将一盘摆盘精美的洋葱圈端到了这位客人的桌前。
你是艾坎那个团体的生还者吧?
听到这位客人唐突地丢出这么一句话,雷的心脏顿时狠狠抽了一下。他忍不住屏息用眼角余光窥探了客人的脸庞。眼前的男人头上戴着一顶猎人帽,前额帽缘压得很低,虽然不修边幅的鬍鬚显得凌乱,不过帽缘底下的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透露着锐利的目光。
雷一时之间以为对方是个军人,连忙将端着的盘子的手抽了回来。然而对方的速度更快,伸手便猛力地扣住了雷的手腕。
你是谁!?
我有事情想拜託你,所以才来到店里的。我是艾坎的友人,跟他一样从事反政府运动。
雷听到对方自称艾坎的朋友,这才将肩膀上紧绷的肌肉给舒缓了下来。
艾坎是雷认识最久的反政府志士,比雷大了五岁,他们俩同为反克隆运动组织的领导,为了消灭黑市而一起来到了这座伊里甄斯岛。他在一场阻止召集的会议之中被冯下令施放的火箭飞弹连他们作为基地的建筑物一起被炸得粉身碎骨;所有同志也在这场轰炸中丧生,只有雷一个人倖存下来。
你认识艾坎吗?你是谁?
我的名字叫做拜伦,是反政府集团上帝之锤的领袖。
对方脱口而出的名词差点让雷叫了出来。
上帝之锤?那不正是杰奇被总统直属的亲卫队监禁时对亲卫队总部进行轰炸的右派恐怖主义集团?
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