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卡变了。
不,其实她对惠的父母亲态度并没有改变,而是对惠的态度变了。
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对他怒目相视。就算他主动开口,她也总是撇开目光爱理不理。
典子马上把惠叫近身边,小声地问道:「你们练习时发生了什么事吗?」
「妈,我完全没有印象啊。」惠回答。
他找不着任何可能的理由。难道艾莉卡爱上了自己——这位少年还没有那么敏锐,可以推理出如此近似天方夜谭的答案。
星期一。艾莉卡对惠的态度十分冷漠。虽说如果惠先开口的话,对方依然会有反应,但视线却绝对不放在惠的身上。练习途中,第一次叫出「狮鹫」时的融洽气氛也消失了,两人就好像刚认识时那般冷淡。
在学校上课亦然,当惠察觉出对方的目光而转过头时,往往会发现艾莉卡正瞪着自己。就连扫除时间,以及体育课,艾莉卡充满愤怒的目光也牢牢盯着惠、片刻不离。
星期二。午休时间,在学校中庭的长凳上。
由于对方的奇怪态度,惠忍不住对一如往常坐在自己身旁吃便当的艾莉卡询问道:
「呃……艾莉卡……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没、没有。」艾莉卡似乎有些慌乱。
「你的煎蛋掉了喔。」
「啊,唉呀,好可惜……练习很顺利,你没犯什么错呀。」
「你的香肠也掉啰。」
「啊,嗯。」结果艾莉卡转头看着与地上香肠完全不同的方向。她表现出若无其事继续吃便当的态度,但依然有许多食物从她的筷子上一一滑落。
「呃,如果我有什么不对之处,你就直接告诉我吧,我会努力改进的。」惠以认真的语气说道。
「就说了,不是你的错嘛!笨蛋。」艾莉卡吼着。不过,跟以前乱髮脾气的艾莉卡不同,这回她马上在后头补了句小小声的「对不起」。
惠盯着对方的侧面,果然有哪里不对劲。难道她感冒了?因为她的脸颊上还冒出略带粉红色的热气呢。
「你发烧了?」
「没有啦!」
「可是,你的样子好奇怪。」
「我说了,我没事!」
「……对不起,额头借我一下。」惠单手压着自己的额头,另一手则去碰艾莉卡的额头,以便比较温度。
「你、你在做什么!」艾莉卡的反应十分激烈。她砰地站起身,一口气向后退了五公尺。连原本放在膝上的便当盒也撒落在校园中庭的地面。
「对不起……我只是顺手。」
「顺手就可以随便摸别人吗!我没发烧啦!」惠听了愈发担心,眼前艾莉卡的脸色就像是发高烧到四十度、已经开始低声呻吟的人一样红润。
「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说完后,艾莉卡便快步走回教室了。
惠一边帮艾莉卡把翻倒的便当收拾好,一边思索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跟御厨同学最近怎么了吗?」艾莉卡最要好的朋友由利原爱关心道。
「没什么。」大场艾莉卡回答。
爱心想:那最近你为何总是深情款款地盯着御厨同学呢?不过,这话她不敢说出口,因为她非常清楚对方的性格。
「喂,御厨,你该不会晚上夜袭过大场了吧?」南康司发出大嗓门问道。此时智和也在现场,听了却不知为何低下头。
「夜袭?」惠感到很疑惑。
「你不懂喔?……夜袭……就是趁女人晚上睡觉时,偷偷跑到她床上跟她做爱啊。你们都同居半年了,这方面也该觉醒了吧!」
「我、我才没做那种事哩!啊,南!你的背后!」惠叫道。
「好痛!」一只拖把直接朝康司迎面打来。
原来是艾莉卡手持拖把柄直挺挺地站在那。
「什么夜袭啦!你这大笨蛋!」
「大场!你在搞什么鬼!粗暴的女人!」康司不甘示弱地吼着。
「谁叫你要乱讲话!笨蛋!」艾莉卡把拖把一扔,大跨步离开教室。曲都光正静悄悄地站在走廊上观看。艾莉卡摆着一张臭脸,完全无视这位少年便直接离去了。
「呸呸——御厨,我看你以后一定会得『妻管严』。」南用佐佐木借他的手帕用力擦着脸。
艾莉卡回到御厨家。她经过一家之主御厨象山的实验室门口,发出「咚咚咚」的用力踏步声,直接上了二楼。
「连脚步声都这么蛮横的小姐还真不多见啊。」象山自言自语道。
艾莉卡穿着制服躺在床上。
她闭上眼睛。
深夜中,以水幻化成的少女们,脚步整齐划一地爬上坡道。
咚、咚、咚。艾莉卡非常焦虑,对方的数量简直是没完没了,魔法也失效了!「你赶快和我妈妈一起先逃!」惠以慢动作横越过艾莉卡的视野。「你赶快和我妈妈一起先逃!」惠挡在艾莉卡前面张开双手。艾莉卡心想,你到底打算怎么样呀笨蛋!你明明连魔法都不太会用呢!「你赶快和我妈妈一起先逃,我拚了命也要保护你!」——现实生活中的惠并没说过这句话,但在艾莉卡幻想出的记忆中,每一次都是如此。
我会拚命保护你!放心吧,我跟其他男人不一样。
真的?真的吗?没错,我跟只会对女生动歪脑筋的家伙不同,跟只想利用女生的家伙也不同,艾莉卡,我是为了保护你才诞生于这个世界上的。惠对艾莉卡如此说道。
但下一秒钟,他马上变得好可爱,脸上露出宛若孩童般纯真的笑容。怎么会有这么灿烂的笑容呢!他跟德国魔法学院那些装模作样、心胸狭隘的年长男生根本是天壤之别。
你赶快和我妈妈一起先逃……「艾莉卡,吃晚饭啰。」
咦?「艾莉卡,吃晚饭啰。」在房门的另一头,有个声音这么喊着。
艾莉卡心想:好希望自己消失不见喔。惠一定觉得我是个高傲、粗暴的女生。跟他同桌吃饭简直如坐针毡,他正在吃包心菜卷呢。跟他对望了一眼,好丢脸呀。像我这种女生,还是早点从他面前消失不见好了!
蒙吉已经察觉出主人身上发生的奇怪变化了,至于第一个搞懂其中奥妙的人(虽说它是猴子),也是蒙吉。
那不就是早春时母猴身上所发生的改变吗?蒙古如此推断。照理说人类应该不会有这种周期才对,为什么主人到了现在才会突然爱上那位少年呢?
「你、你在干嘛啊!蒙古?」
由于蒙吉大为光火,于是便顺手将少年手上的包心菜卷抢了过来。
「蒙古!还给人家啦!」结果搞得艾莉卡也生气了。
「不,不用了,没关係。」惠答道。
因为它已经把包心菜卷塞进颊袋中了。
艾莉卡卧倒在床上。
只要她一闭上双眼,惠以慢动作奔跑的身影就会出现眼前。你赶快和我妈妈一起先逃!……他威风凛凛地站在艾莉卡面前阻挡怪物。
艾莉卡睁开双眼,影像总算停止了,还是想点别的吧。
在半梦半醒中,艾莉卡这回来到一个昏暗的房间。地面铺着红色的厚地毯,有张大桌子,空气中还充满了书本发出的霉味。房间墙壁上画着中世纪的图画——在违反透视法的高塔上,有个男人仰望天空。空中则有另一个男人正往下坠落,男人身旁还有许多丑陋的恶魔环绕着。
「这是我辈先驱——魔术师(Magus)※赛门自塔上坠落之图。随后『中世纪黑暗时代』便登场了。由于这段历史的影响,我辈摘取魔法果实的日子等于往后顺延整整两千年,不知走了多少回头路。」(译注:SimonMagus,在新约圣经使徒行传中登场的人物,据说能在空中飞翔,并能行许多奇能异事。)
位于房间深处的男人说道。突然,这家伙噗咻地喷出蒸气,原来是蒸气人呀。艾莉卡的脸色大变——我根本不希望想起你的事!
「……于是我辈便遭受历史长年的禁锢。而我辈的真实姿态,也被基督教的那些僧侣们隐藏在装饰华丽的长袍底下了。」
「我才不管你说什么,你只是个冒牌货!充其量就是只用蒸气驱动的机械人偶罢了!」艾莉卡向对方吼着。
一瞬间,艾莉卡又置身于另一个全白的房间里。她眼前有张铺着洁白床单的床。某种不快的感觉从她心底浮起,床边有张小桌子,桌上有颗东西,似乎是椭圆形的小石子。
艾莉卡伸手去拿。小小石头上雕刻有图案,那是公鸡与母鸡交配的模样。
「透过性爱,我辈才能发掘出真正的自我。」艾莉卡转过身,蒸气人又出现在她面前。对方身上的每个关节都冒着蒸气。冒牌货。V_=a""L)eu机械机关之神。艾莉卡察觉出自己背后刚好有一张床,不禁感到毛骨悚然,深怕被对方一口气推倒。(译注:这是拉丁文,希腊或罗马戏剧中的解围之神,总是被舞台机关送到台前,后来就泛指解围的人或事件。)
不要、不要、不要。
当她总算睁开眼,天花板上灯泡所发出的橘色光芒首先映入眼帘。
艾莉卡用力眨了好几下眼。自己正在御厨家小孩所用的房间中。现在几点了呢?她望了望摆在床边的时钟——午夜十二点。
蒙吉也躺在艾莉卡的床边,它就睡在惠小时候用过的婴儿床上。惠婴儿时期就睡在这个东西上面。
毫无预兆地,艾莉卡发现自己竟期盼惠能睡在身旁。如果能跟惠共枕而眠,自己一定不会再作可怕的恶梦了——艾莉卡十分确信这点。
春目的绵绵细雨从天而降。
惠躺在床上,聆听户外的雨声。
他辗转反侧,因为他一直在想亚奈的事。此刻亚奈应该在爸妈的房间里孤单地沉睡吧?惠脑海中不禁浮现那只玻璃瓶中小小人工生命体的身影。
随着魔法修行的与时俱进,惠越来越清楚违反规定的后果有多么可怕。事实上,魔法的确是一种万能之力。倘若每个魔法使都随自己喜好任意使用魔法,那世界的秩序转眼就会崩溃。艾莉卡之前的警告言犹在耳,当惠已经能稍微控制住自己的魔力后,对此的感触便更深了。
因此,自己不能擅自将亚奈变为人类。
惠心想,也许亚奈那短暂的一生,就要关在玻璃瓶中寂寞地度过了也说不定。
当自己正式成为魔法使,或许就是「别离」的时刻了……他不禁湿了眼眶。然而,惠却对自己心中另一个冷眼旁观此事的自己,感到十分厌恶。
惠心想,我真是个见异思迁的糟糕人啊。明明刚才还在思念亚奈寂寞的身影,怎么一下子艾莉卡那柔顺美丽的长髮又浮上心头。
啪哒。沉默。啪哒。咪喳。
在雨滴交织成的背景声中,惠听见自己的房门被轻轻打开、带上。最后那一声似乎是反锁?他察觉到好像有人溜进了房间。是谁呢?难道是妈妈?惠从床上抬起上半身。
艾莉卡就站在室内昏暗的灯光下。她穿着印有泰迪熊图案的可爱鲜红色睡衣,不知为何胸口前还抱着白色的枕头。她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嘴角十分不高兴地往下撇。
「怎、怎么了?」惠说道。
艾莉卡闷不吭声,直接朝惠走来。她的脸颊悄悄染上红晕,直到走近床边都一语不发。
躺在床上的惠不由得绷紧全身肌肉。
「靠过去一点。」艾莉卡以轻柔的气音说道。
惠反射性地依照师傅的指示去做,他在狭窄的儿童用床上让出一半空间。身体有三分之一的面积几乎都黏在旁边的墙上了。
艾莉卡将这条春秋季用的薄棉被轻轻裹上自己纤细的身躯,接着便无声地滑进了床上。在依稀可闻的雨声中,棉被与她身上睡衣所发出的布料摩擦声听起来格外清楚。
由于这张床很窄,所以惠的手腕只能放在艾莉卡的大腿附近。他不禁被那柔软的触感所震慑。
艾莉卡拉紧自己身上的棉被。
时间在沉默中静谧地流逝,但惠的心脏却有如脱缰野马般疯狂乱蹦。两人手与手若即若离的缝隙是那么地温暖。他无法动弹,就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敢轻举妄动。
「……你怎么……不赶我出去?」艾莉卡问着。语气跟平常截然不同,简直就像稚女在撒娇一样。
「咦……?」惠不知该如何回答。如果这时候能跟游戏一样,画面上会出现选项就好了!
啪哒。啪哒。咪喳——蒙古被房门开关的声音惊醒。
这只使魔猴心想,主人艾莉卡应该是出去上厕所吧。
「啪哒。啪哒。卡喳」……?但同样的开关门声却又重複一次。蒙古从床上爬起身,看着本来应该是主人所睡的床,现在却空无一人。
(1)短短没多久就听见两次开关门声。
(2)艾莉卡不在床上。
好诡异!蒙吉推理着。主人先走出房间(开门时几乎没发出声音)并带上门(第一次声音),没隔多久又有关门声(第二次声音)。但这个房间里却空无一人。不安自蒙吉心底浮起,那长相平凡的少年房间就在对面。主人一定是走出自己的房间,然后又步入那少年的房间了。
蒙古砰地从床上窜起,来到走廊,企图打开少年的房门。门锁上了。蒙吉知道那少年睡觉时从来不锁门的,因为它之前早上曾数度进去把贪睡的少年叫醒。蒙古将爪子伸入房门的空隙中,试图把门撬开。
行不通。它竖起耳朵,房间中竟传来少女与少年交谈的低语!
蒙古是只聪明的猴子。一瞬间,它就决定好该如何保护主人的贞操了,它三步并成两步冲下楼梯。
「……你、你怎么了呢?」惠对紧靠在身上的少女问道,声音就好像从自己头顶上冒出来似的。
「……别问我……让我在这里待到早上吧。」艾莉卡以柔细的语气哀求道。
「……拜託……呃……就算你想对我做什么……」模糊的语尾几乎要消失了。
「耶?」惠将头转向对方。
艾莉卡端正的脸庞从室内昏暗的光线中浮现。她那双大眼就像会发光般闪闪动人。
「……就算你想对我做什么都没关係,让我留在这里。」艾莉卡又重複一次。
想、想想想想想对我做什么都没关係1﹒
惠的脑海里突然有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开始疾驰。啪咪啦啪口卡啦啪咪啦啪咪啦。得得得得得得得。啪咻。啪咻。啪咪啦啪口卡啦。得得得得得得。马嘶——
蒙吉站在厨房的后门边,它从底下那四方形的专用出入孔来到室外。春目的绵绵细雨依旧不断。它奔跑着。跶跶跶跶跶。
「你、你到底是怎么了?」惠问道。他察觉对方似乎靠自己靠得更紧了,因为自己的手正放在她的臀部上。
此刻有人发出「呼——哈——」的声音。呼——哈——呼——哈——原来是惠自己慌乱的鼻息。
过了一分钟。
啪时啦啪咪啦啪咪啦啪咪啦。得得得得得得得。啪咻。啪咻。啪口卡啦啪咪啦。得得得得得得(请读者自行重複五遍)。又过了二十秒。
蒙古终于抵达目的地了。
「呜叽叽叽(準备出发)!」
它跳上欧拜恩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