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厨典子从梦中醒来,梦里响彻着似乎带有宗教性质的庄严乐声,现实的室内一片昏暗。她身旁的丈夫还在打呼,表情依旧一脸傻气。丈夫那大而锐利的眼睛一旦闭上,看起来就像个年事已高的老头,连白髮都偷偷冒出好几根了。
典子心想,我只能仰赖你了。她以如此的心情注视着丈夫的脸孔,有种似乎又回到新婚当时的感受,自己当初压根儿没想到会与这个人迅速订下终身,不安与挑战也从结婚后接踵而来。从一开始交往就觉得对方是个怪人,突然开始朝夕相处后,依旧觉得对方是个大怪人。
不过,紧要关头时丈夫还是很可靠。
第一次是惠即将出生前。典子当时既是高龄产妇,又是头一胎。更不幸地,她的感冒恶化成肺炎,令她生产时感到惶惶不安。
本来已经不打算生小孩的她,面对怀孕还是很喜悦,她打算不论如何都要生下孩子。当典子在产房中因发烧而呻吟不已时,丈夫寸步不离地前倾着巨人身躯,紧紧抓住自己的手。
第二次就是现在——魔女资格被剥夺之事。本来典子为了不让儿子担心,打算故意装作满不在意,结果接到通知后却一下子躲进了被窝里,之后,白己花了一个礼拜才重新站起来。这段时间中,虽然丈夫并没有特意做什么,但只要有他在身旁陪伴,典子就会感到很安心。
她从床上爬起身。枕边那装有迷你人工生命体的瓶子依旧好端端地摆着,亚奈还在梦乡中。
伊南娜——地球上最古老的爱神,就连恶魔王子都为她倾倒。
惠到底将如何抉择呢?典子边换衣服边想着。她认为,就算提出要求的人是闇之王子,只要她儿子决定「不给」,对方依然会尊重他的意志。
外人假使得知此事或许会吃惊到下巴脱臼吧。儿子不但拒绝了拥有无比力量的魔界王子,甚至还被对方容忍、接受对方的加油打气。
不过,身为母亲的典子也很想为儿子鼓掌。这可是她头一次看见惠以自己的决定展开行动呢。
当典子从艾莉卡口中听说儿子与闇之王子的「交易」后,便彻夜难眠了。她实在是太高兴了,既高兴,又得意,简直合不拢双眼,好几次都流下感动的泪水。
「老公,你知道惠他啊——」当然,典子也在就寝前对丈夫转述此事。但象山却以「虽然那是当然的,不过如果他在中学就学会这些怪招那怎么得了」这番牛头不对马嘴的说辞回答。
老公,你完全没搞清楚状况——典子边悄悄走出卧室边想。老公到底是猜错还是不好意思?或者,他不愿意麵对儿子已经长大成男人的事实?
典子又想起自己被剥夺资格翌日,心情依旧恶劣。当她躲在被窝时,儿子跑到枕边安慰自己的事。
惠究竟想说什么?应该是来道歉吧。典子本来想对儿子说,不用道歉也没关係,但不知为何却开不了口,她看着儿子认真的表情,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说话吧。
「妈妈……」
儿子轻声唤道,接着便沉默不语了。典子伸出手,握住儿子的手。
只有这样,真的,这样就够了。
典子站在厨房里竖起耳朵,她听见艾莉卡与惠的交谈声。她透过厨房的窗户默默窥视庭院,觉得那两人的模样光用看的都觉得好可怜。因为双方都太在意对方了,典子心想,乾脆建议两人休息一下算了,不过,她早已决定不干涉儿子的魔法训练,所以她什么也不说。
「你绝对不能朝这里看唷。」艾莉卡说完后深呼吸一口气。
「嗯。」惠背对艾莉卡,同样在深呼吸。
「……你应该不是在想那件事吧?」艾莉卡问。
「我没有啊。」惠一边回答一边弯腰。
「尤其睡觉前更不能想那件事唷。」艾莉卡说完后也向前弯腰。
「我知道了。」惠随之反仰上半身。艾莉卡披肩的长髮,上下颠倒地在他眼中摇曳。
「也不可以在睡前想这件事……然后一个人做奇怪的事唷。」艾莉卡继续叮咛。
「我、我才没有哩。」
「……听你这口气,你一定有吧?」
「你好啰唆喔。我说没有就没有!」
「反正我本来就很啰唆!如果你嫌我啰唆,就去跟那只每天都很可爱的人工生命体练习魔法呀。」
「别、别胡说八道了。」惠转头望向艾莉卡。她正反仰上半身,穿旧的运动衣顺势掀起,她的小肚脐出来见人了,艾莉卡慌忙把运动衣往下拉。
「不要偷看,大色狼!」
「很自然就会看到嘛,我有什么办法!」
「你是故意转头过来看的吧。」
「那是因为艾莉卡刚才胡说八道啊!」惠又转了回去。
「哼。」
艾莉卡继续做暖身操,不知为何只要听到惠的声音她就火大,更不用提看见对方的脸了。对着那张蠢脸再加上他的说话声,只会令自己心情更恶劣而已,艾莉卡打从心底不高兴。今天从一早开始,光是看到惠的鞋子都令她火冒三丈。
是呀,那家伙的个性简直比闇之王子还差劲。
闇之王子此刻正在太阳中。过去他处于人类世界时,兴之所至也会来到太阳中一游。如果他心情倾向自虐的话,甚至会捨弃人类这个狭窄的肉体,化身为一条大蛇。当然,那并不是一条普通的蛇,而是能将空间本身变为格子构造的蛇。他与足以吞下好几颗地球大小行星的日珥合而为一,就像带来死亡的蛇一样,在宇宙中痛苦地滚动、打转。
他的思绪徜徉在遥远的地球上。对他而言,人类就像平行存在的世界般,具有採取各种不同行动的可能性。在那座公园里,那位少年的存在便介乎于容忍与拒绝间不停犹豫摇摆。在那位少年身上,他可略微窥见接受少女之爱的可能性。然而那位少年,最后还是决定与自己进行交易。
因此,闇之王子认为人类这种生物还真是有趣。
那位少年或许之后还会再拒绝一次;或许又会拒绝将伊南娜交给自己。数年后,等人工生命体的躯体化为无形,伊南娜又将在虚无中流浪,最后步上消灭之途。
伊南娜,你将走向消失之道喔。
闇之王子在炼狱般的炎热中远眺星辰。他看见变成※衔尾蛇的父亲,正在吞噬自己的尾巴,那是一条和宇宙等大的蛇。父亲啊,为什么你要生给我如此一颗举棋不定的心呢?你到底希望我做什么呢?(译注:Ouroboros,古代埃及和希腊的寓意蛇像,它咬着自己的尾巴,不断吞噬自己又不断从自体再生。)
他得不到解答。
一名穿着打扮有如漫画中恶党首领的男子抵达了成田机场。
魔法管理机构日本分部的所有高官都出来迎接,并恭敬地排列在一旁随侍。
数不尽的晚宴、数不尽的演讲,那名男子的行程满档。不过,行程表中只有一天是完全凈空的。这空白的一日,将会成为足以改变全世界的一日,不过以这名男子为首的所有相关人员,却丝毫没有人可预见这一点。
男子的姓名是伊古纳兹薛鲁纳。他生在德国南部的巴伐利亚,于九岁之时「显现」,当时法师˙爱因斯坦还在人世。
他的家族成员有四人,职业为教师的父亲、母亲,还有他自己跟妹妹。
他的父亲对教育非常严格,不过情绪却十分不稳定,有时会将年幼的伊古纳兹打得满脸肿胀,有时又对他好得令人噁心。
事情是开始在某个父亲出门遛狗的早晨,父亲在庭院中发现女儿所饲养的兔子尸体。
父亲调查兔子的死尸,上头几乎没有外伤。他认为,或许是吃了什么有毒之物所造的。之后,父亲便把兔子埋了,并淡忘此事。
但接下来,薛鲁纳家养的狗也死了,而且是突然暴毙。父亲将兔子之死与此事相连结,认为有人故意毒死自家所豢养的动物,他将尸体送去给兽医检视,但却完全找不出毒物反应。
半年后,父亲自己也死了,而且是突然暴毙。医师诊断死因为心脏衰竭,这是小伊古纳兹十岁左右发生的事。
少年沉醉在父亲生前所使用的书房中。
他在书房隐藏的抽屉里找到有趣的东西。那是一张只穿内衣的女性、被皮绳所绑住的黑白照片,类似的照片有许多张。他把照片放回原本隐藏之处,每次只要进入这间书房,就会把照片拿出来欣赏。
此外书房里还有其他许多有趣之物。
有一本叫『※回到托雷』的书,少年对这本书非常沉迷。(译注:Thule,意思为世界尽头的极北之地,传说在冰块破坏了这块土地后,人们移居南方,而那些人就是最纯的亚利安人种。此传说后来发展为纳粹的种族主义。)
书中主张金髮碧眼的日尔曼民族才是人类的「原型」,其他人种则是退化或与退化人种混血、而从「原型」堕落下来的「亚人种」。
根据这本书的说法,人类的「原型」日尔曼民族,是从传说中北极圈某个可通往地球中心空洞的岛屿——「托雷」岛上诞生的。
书上指出,虽然『来访』蔓延至地球上,目的是为了榨取血统纯正的人类,并将污秽的「亚人种」加以凈化,但以犹太人为首的亚人种数量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最后才会失败。
『来访』的恶魔们来自真神奥丁所差遣,企图将基督教之类对邪神的信仰给彻底瓦解。
不过这本书的结论也说,纯血人类最终仍将白立,以「魔法(其实就是奥丁之力)」将亚人种歼灭,并回到传说之岛「托雷」上。
薛鲁纳大受本书感动,他对书中的理论大表赞同。他将这本书藏在同一处。而当晚,薛鲁纳突然怀疑起自己的母亲或许就是个「亚人种」。
即使父亲已过世好几年,薛鲁纳对这间书房的兴趣依旧不减。这位平凡的教师父亲,其藏书竟然都是像『回到托雷』这类刺激的书籍,这点令薛鲁纳大为讶异。
某天,他的视线扫过书房墙壁时,墙上那幅平凡风景画的签名引起了他的好奇。他不禁站起身,仔细注视这幅画。
这幅画从他小时候就已经挂在这里了,上头描绘着棕榈树与充满古风(应该是教堂)的建筑物。他再度将画上的签名读出。
竟然跟『回到托雷』那本书的作者一模一样!如果两者是同一人,那父亲究竟是怎么拿到这幅画的呢?
答案在他十四岁那年揭晓了。他在父亲的通讯录中找到同一个名字。
他搭乘早上头班火车来到慕尼黑。他的心情雀跃,心里盘算着,不知道那本了不起书籍的作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方的住址位于慕尼黑郊外。即便伊古纳兹˙薛鲁纳今年已经超过五十岁,十四岁那年自己站在那栋房子前的记忆,依旧如观看电影般历历在目。
他被强烈的似曾相识感所惑。他觉得自己以前来过这里。但那是绝不可能的,他这辈子造访慕尼黑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很肯定自己根本不可能跑遍慕尼黑的大街小巷。
当他站在这栋房子的斜前方时,终于想通其中的缘由,这个角度的景色就与父亲书房的画相同,那个人画的就是这栋房子。薛鲁纳戒慎恐惧地按下玄关上的门铃。他心中有个无法以常理解释的信念——这次的造访将是他一生的转捩点。
「是谁啊?」对讲机中传来沙哑的说话声。
少年报上姓名,「我因为大受父亲遗物的书籍与画作感动,所以前来拜访作者。」并如此解释道。接着,一位很明显将白髮染黑、并用髮油将头髮抹平的老年人将大门打开。
「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老人边把少年引进起居室边问道。
「赫姆特˙薛鲁纳。」
「赫姆特!……刚才听你说你姓薛鲁纳时我就在猜了,他过世了吗?」
「是的,已经好几年了。」
「唉呀!……好人总是不长命啊!……我德意志又一位忧国志士离开人世了!」老人大为感叹道。
少年不知该如何回答对方,只好沉默地站在一旁。老人恢複平静后请少年坐在沙发上。
「赫姆特是怎么过世的?这个年纪还不算老啊?」
「呃,是因为……心脏麻痹,突然就发作了。」少年不知为何吞吞吐吐,还紧握住拳头。
「……原来如此啊。」
这栋房子的起居室装饰了许多世界大战时的陈旧照片。少年的目光停在其中一张照片上。
「这是……这位军人照片的主角就是您吗?」
「是啊,大战爆发时我人在奥地利,知道祖国德意志发动伟大战争后便立即志愿从军。我虽然英勇地参战,并坚信祖国将获得胜利。然而……」老人一字字吐出这段话。
「即将取得胜利时,那些可恶的魔法使……算了,往事休提,重点是未来该怎么做。」
「的确。」少年同意道。
「你读了我的『回到托雷』吧?」老人间。
「是啊!真是一本了不起的书!我简直兴奋到睡不着觉。心中本来迷惘的部分都一扫而空了……啊,真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
老人微笑道:「谢谢你,薛鲁纳君,我正希望像你这种年轻人能多翻翻那本书。比起学校里教的玩笑知识,还不如将目光投注在那本书中所陈述的事实啊。」
「是啊……对了,您的画也很了不起!」
「不,跟着作相比,画画只是余兴而已。那幅画是因为赫姆特一直向我央求我才送给他的,我年轻时也曾梦想成为一名画家,还去过维也纳学画呢。」
「去维也纳学画……原来如此。」薛鲁纳很感激对方,并以尊敬的眼神看着老人。少年由于过度兴奋而鬆懈了原先的自制力,随后,他那平常不断练习压抑的特异能力便显现出来了。
「……!薛鲁纳君!」老人大叫道,眼神露出惧色。
「……啊、啊啊啊!抱歉!……我一时人意,我不是故意的。」少年慌了,脊椎感到一阵寒意。
「……你竟然有『邪眼』这种能力啊。」老人说。
「……是的,如果这个叫作『邪眼』的话。」拥有如北国暴风雪般灰色眸了的少年答道。
「……是吗。」
霎时,老人眼中射出锐利的光芒。就某个角度而言,这位老人的确是天才,薛鲁纳事后也这么认为,或许老人本身就能使用一点魔法吧,否则,他不可能发现薛鲁纳的眼力。
老人偏着头继续说道:
「……你,该不会把赫姆特给……」
「我不是故意的!」少年打断老人的话。「父亲刚好撞见我拿昆虫练习,他问我是不是也把狗杀了!接着就疯狂打我!……我以为会被他打死!被父亲打死,所以我才……」
伊古纳兹˙薛鲁纳吓得膝盖直发抖。老人一下子就看穿他的秘密了,只要一想到老人有可能把自己扭送警局,他便无法剋制心中的恐慌。
但很意外地,老人主动接近少年,并笨拙地抱住他。
「……少年啊,你没有错。你生来便得到了奥丁授与的力量。那只是一个意外罢了,你不需要在意。」老人好言劝慰道。
「所以,您不会把我交给警方啰?」
「那是当然的。怎么能因为一点小过失,就摘除背负德意志未来希望的嫩芽呢?……对了,你怎么不去魔法管理机构报到?」老人站起身,帮少年泡了杯咖啡。
「我不想当魔法使,我不愿意当个一辈子诅咒他人的魔法使!」伊古纳兹不快地吐露着。
「明智之举。本来所谓的世界魔法管理机构,就是以背叛祖国德意志的犹太人——爱因斯坦为首!……你知道他们即将在亚利桑那建设要塞吗?虽然不知道要花几年才能完工,但根据传言,那座要塞可对全世界任一个地点进行魔法攻击。不用说,他们背后一定就是可恶的犹太人!他们想藉由世界魔法管理机构支配全世界。那些人能获得魔法之力,根本就只是个意外!」
「真的吗?」
「没错!薛鲁纳君!你身上的力量并不是魔法,而是凈化世界的神之力!看看这个!」老人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大图鉴,翻开某一页,展示给少年看。上面的照片似乎带有宗教意味,一个一看就知道是犹太人的男子,将一只奇妙的箱子绑在头上。
「了解吗?他们似乎可以预见未来,这是避邪眼用的符咒。从他们那民族分崩离析后,他们就一直害怕这件事,最后,他们将邪眼视为莫大的威胁。」
「……原来如此……」薛鲁纳茫然地喃喃道着。
「啊,这一切都是命运。我感觉到我们日尔曼民族伟大的命运即将风起云涌!你主动来到我家,与我相识!仔细想想吧!这是奇蹟般的巧合啊!因此,更可以证明这不是偶然!你来我家是命中注定的!也就是说,这是掌管所有生物的命运之神——奥丁的意志。你现在立刻前往魔法管理机构德意志分部吧!」
「去魔法管理机构?」少年吓了一跳。
「对!你要从敌人内部改变世界的统治构造!你必须将那个把世界大战胜利果实从我们德意志手上巧取豪夺的背叛者、龌龊的流浪汉——法师˙爱因斯坦,从宝座上赶下来!」
「……所以……我必须?」
「你必须成为法师!不管用任何手段都要当上掌管欧洲地区的法师,证明唯有纯正的亚利安人种才够资格成为法师!」
老人说完后,毫不畏惧地直视少年的眼睛。时至今日,薛鲁纳仍然记得当时的感动,那是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第一次觉得自己担负策划人类历史的震撼使命感。我就是那「对超人射出的箭矢」。这是命运。降临在我身上的命运。
「我明白了,希特勒先生。」少年冷静地称呼老人的姓氏。
「你叫我阿道夫就行了,年轻的同志,我也称你为伊古纳兹吧。为了这个世界,我们必须奋起。」老人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