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具钢琴发出不成曲调的走音旋律。
虽然那是一架从不调音、又旧又小的钢琴,但走音的理由不仅于此。弹钢琴的人应该是朵鲁妲,朵鲁妲的钢琴技巧虽然没有她的歌艺那么好,但是想起她因为要伴奏歌曲,已经学了许久的钢琴,就可以推测她不可能弹得这么差劲。可是现在朵鲁妲的琴音却让人怎么也听不下去。
「……雅璃。」朵鲁妲用哽咽的声音呢喃着,就在离床边不远的地方,似乎是背对着我。
我会在这里的理由、朵鲁妲哭泣的理由、还有,库里斯忘记我的理由。
「姐姐。」
一切的开始都是在那一天……
「……雅璃……雅璃耶妲。」
库里斯这样叫着我的名字,已经不知道多少回了。在我们身后,烧毁的车子四周围绕了许多人。而不知何时开始下起的雨,悄悄地打在我和库里斯的身上。
「雅璃耶妲……」库里斯反覆地念着,人们不断聚集过来,其中还有人开口和他说话,但是库里斯却毫无反应,只是静静地抚摸我的手、我的背、我的脸颊。他的手指颤抖着,四周围绕的人们或许没有人理解这个动作的意义,但是至少应该懂得库里斯是带着什么心情这样做—非常地沉痛。
我只是远远地眺望着这一切,感情变得迟钝,吃惊、悲伤的感触都变得淡薄,就如同从天空往下看眼前的光景那般。然而在现实中,我却发现这种感觉并不只是我的想像。
「哎……库里斯。」我回叫着他的名字,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就在不断喊着他名字的过程中……为什么我可以看到自己的身体?为什么我会浮在半空中看到眼前的景象?这些理所当然的疑问也有了越来越清晰的答案。
最后残存的只有库里斯流着泪的事实,还有我对此感到悲伤的—最后的感情。
之后的事情,我不太记得了。我没有依附自己的身体,搭上载着库里斯的救护车,现在正在阖上双眼的库里斯身旁。我试着摸摸他的手、肩膀、脸颊,才被迫明白我甚至连自己的手的感触都不存在。
就在此刻我隐约地了解了,那就是,我已经死了。
当时的我,一心一意地祈求,请别让库里斯悲伤,只有这件事而已。
现在库里斯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熟睡着。他被带到类似治疗室的地方做了许多检查,看来伤势并不是太严重。我听见医生说了什么右耳鼓膜的事情,不过库里斯没事,让我终于安心了。
之后,我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自己身体究竟怎么样的事。
我就这么陪在库里斯身旁,度过了不知是否有意义的一段时间。不久,病房的大门被用力推开了。
「库里斯!」
朵鲁妲和我们的爸妈、以及库里斯的爸妈一起进到了房里,就像是忘了这里是病房,她比任何人都急忙地沖向床边,抚摸着他的手。那是现在的我最希望做的一件事,也是如今甚至连存在与否都不确定的我,绝对做不到的一件事。
于是—我的心是那么那么痛。
「只要让他安静休息就没问题了,医生刚刚不是也说了吗?」
库里斯的爸爸没有任何责备,而是温柔地说着。朵鲁妲大大地呼了一口气,然后点头。随即开口问了现在的我最不想知道的问题。
「……嗯,雅璃呢?」
刚刚的那股激动已经冷却的关係吧,朵鲁妲小小声地问着。这次换我的爸爸说话了。
「还……不知道,她的头部受到强力的撞击……」
「她在哪里?」斜着头,朵鲁妲再次问着,用像小孩子一般,听来是那么天真无邪的声音。
「在哪里呢?」
「……还在治疗室。」
「我就是问说那里是在哪里!」
「朵鲁妲……你问这个做什么?」妈妈自从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我要去看她。」就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朵鲁妲回答着。刚才大声吶喊的那股情感,现在还潜伏在她心中。
「……还不可以,你先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什么都不能做!」抱怨般地丢下这句话,朵鲁妲的内心藏着各种情绪,我已经不知道哪一个是真实的。
「你去雅璃那里也没有用啊!」
「可是……可是……」最后朵鲁妲哭了。我是明白的,那是她心中最强烈的一份情感。
后来,大概经过了两天。
我木然地目送着自己的身体被送进病房。
彷彿要逃避那个场景,我待在库里斯的病房里。
是的,我还在这里,却不知道是活着、或是死了,只是就存在这里。可是,也仅是如此而已。不能说话、也没有触觉。
库里斯还没有恢複意识,即使恢複意识,我想结果一定也是一样的吧。所以我靠在他的身边,不愿意麵对现实,就只是待在那里。
叩叩叩,我听见有人在敲门的声音。昨天同样的人也有过来,我知道那是朵鲁妲。轻稳的敲门方式、开门前太过漫长的等待时间,和昨天一模一样。
「库里斯……你醒了吗?」朵鲁妲细声地呢喃,明知道他不会听见,朵鲁妲依旧反覆喊着名字。
然后,她的行动和昨天完全不同。
「那么我要去看雅璃了,库里斯……也要早点好起来,去看她喔。」
我无法理解朵鲁妲为什么会这样说,明明……朵鲁妲就是喜欢库里斯的,明明只要没有了我,一切都可以如愿以偿。在这个疑问获得明确解答之前,我只有跟在朵鲁妲背后。
朵鲁妲的脚步,停在写着212号室的房门前。比起在库里斯的病房门前,她也许花了更久的时间等待,然后才终于走进病房。我没有办法,只好怯懦地移动脚步前进。
「雅璃……雅璃耶妲?」
之后的景象,我再也不想看下去了,我不想看见总是那么坚强的孩子哭泣的模样。比我晚了那么一点的时间出生,却总是走在比起我还要快一步的前方。比我坚强、总是无时无刻帮助我的、我最爱的妹妹。
啊,是啊,我恍然大悟了。库里斯会选择我,也一定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朵鲁妲总是这么坚强,我却是相反的,所以库里斯才会产生一种朵鲁妲并不需要他的愚蠢想法。当我这样明白之后,之前那一段总是烦恼疑惑的日子,彷彿从不存在一般,消失无蹤了。
「……姐姐。」
随着她的呼唤,我抬起头,朵鲁妲很少会叫我「姐姐」,只有在她脆弱的时候、需要我保护她的时候,她才会这样叫我。朵鲁妲心中软弱的那一面,恐怕只有我知道而已。朵鲁妲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才能像这样,只让我一个人看见那份软弱。
……姐姐。
当我听到这一声声的呼唤,我已经觉得够了。如果我死了,朵鲁妲恐怕会比现在还要悲伤,可是这个悲伤总有一天会风化逝去。虽然我不知道会花多久的时间,可是只要经过必须煎熬的那段时光,遗留下来的终究只会是美好的回忆。
想着想着的同时,这样真的好吗?我听见发自内心的一股吶喊,最喜欢的歌曲、深爱的人们、失去所有的一切,这样真的好吗?纠葛不清的疑惑,暂时还是无法抹去。
隔天,朵鲁妲带着玩具钢琴来到病房。待在库里斯病房的我,跟着只是过来打声招呼就离开的朵鲁妲的脚步。我想当时的我应该是用双脚走路的吧。在这时候,我对身体的概念还很模糊,甚至没有任何感觉,我连自己变成了什么都不清楚。不过随着身体有了形体,我对自己的大小、形状感到非常惊讶。这个身体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会变成这个样子?
就在此时,我听见朵鲁妲哽咽的歌声。玩具钢琴的琴声走音走得厉害,稚嫩的声音和语调一点也不像朵鲁妲。那是令人听了会想哭的、悲伤的音乐。
「喂……雅璃……醒过来啊,这次轮到我照顾你了。」
童年的记忆不经意的浮现,在因为感冒而躺在床上的朵鲁妲身边,我用那架钢琴唱了催眠曲,而现在则是换成朵鲁妲唱着。
听着听着,我自然地开口合唱,虽然我喜欢唱歌,却没有这样的天份,明明已经学会习惯压抑……明明早就习惯了,可是我的口中自然而然地发出歌声。
这个歌声和从前不同,口中所发出的声音,彷彿贯穿整个身体的力量反射出来,自己也变成歌声的一部分,想要唱歌的我,想要变成这样的我。
不经意地,我第一次从玻璃的反射看到自己,在这之前,从来就没有这样子。
我知道自己变成了妖精,虽然是个难以置信的故事,可是我还清楚地记得对这个模样的形容。
法塔—那只不会飞的愚笨妖精的名字。这难道就是我所希望的形体吗?不,我不能怀疑。我只能接受这个形体,可是却无法接受命运的一切安排。
「我……明天还会再过来。」
听到朵鲁妲的这句话,我回过神,说不出的悲伤支配着我的全身。随着身体有了形体,心中的感情好像也逐渐恢複了。因为这样,原本一直没有真实感的烦恼和内心纠葛,也开始慢慢带来了实际的感觉。
就从那天开始,我每天固定来往我的病房和库里斯的病房之间,得知库里斯的状况不需要多担心的时候,我真的鬆了口气,感到安心了。只是,我也从爸妈的口中,知道自己的情况比想像中更要糟糕。
我会变成怎样?
我很想回应朵鲁妲的愿望,尝试了无数次,想回到自己的身体。可是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法,只能试着碰触自己的身体、试着努力祈祷,用尽一切办法去做我能想到的事,可是,我依旧还是维持妖精的身体漂浮在半空中,只能够俯瞰眼前的这一切光景。
「……嗯……呜。」
「……库里斯?」
缓缓恢複意识的库里斯,发出虚弱的呻吟声,我随即叫着他的名字,但是我没有想到这个声音竟然会被听见,打从我对自己的身体有自觉以来,即使开口和朵鲁妲说了那么多次话,却从来都没有被察觉。所以我以为我的叫唤声也不可能会被库里斯听见……
「啊……呜……雅璃?」
库里斯用半睁的虚弱眼神,望向这里,喊着……我的名字。在那一瞬间,除了喜悦,更伴随着恐惧。看到现在我这个样子,库里斯会有什么感觉呢?
如果他只是在恍惚中喊着我的名字,或许会比较好吧。可是库里斯却直直地看着我,令我根本无法假装是那样。
在他的眼眸清楚地反射出现实的这一切之前,我逃开了他的视线。
我从库里斯的枕头上一跃而下,顺着这个姿势滑行飞到床下。我已经习惯这个身体,甚至连这样的动作都办得到了。
随着啪嗒的声响,房门被打开了,库里斯的爸妈进入了病房。我现在就站在他们看得见的位置,可是他们似乎还是没有看到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库里斯和其他人有这样的差异,可是光是了解到我是以这样的状况存在,却又是那么显得令人厌恶。
「啊……库里斯……你醒过来了?」
库里斯的母亲战战兢兢地走近库里斯的病床,前倾了上半身。从我的位置看不清楚,不过应该是拥抱着他吧。
我鬆了一口气,移动到也许已经坐起身来的库里斯看不到的床下,如果不是变成了这么小的身体,恐怕我从来都不会知道床下竟然是这么辽阔,又充满灰尘。我真的有必要逃离现场吗?对自己大惊小怪的举动不免有些怨怼,可是听见接下来库里斯父亲所说的话之后,我明白这样做并没有错。
「……库里斯……你的身体还好吗?」
「咦?啊……嗯嗯,我想……应该没事。」
之后过了一会儿,库里斯又接着说,「只是……耳朵……有点痛。」
「只是?」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发生车祸了,不记得了吗?」
「不太……记得了。车祸?我吗?」
「啊……嗯嗯。」
我知道库里斯的父亲犹豫着不想说出我的名字,既然知道终究会被问到,或许那只是一种单纯的逃避吧,可是……
「车祸……我真的发生车祸了?」库里斯完全没有提到我的名字。
「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吗?」
「嗯……我也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是……是吗?」
然后房内的三个人,陷入一片沉默。
「这样的话……那就先多休息吧。」
那句话的声音彷彿认定这一切会因此而好转。库里斯静静地听从着。床铺的叽嘎声就在我站着的床下空间迴响。
「……孩子的妈。」
「嗯……嗯嗯。」
「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两人的脚步沉重地移动着。我还是不懂库里斯话中的真正意义。
「啊……嗯,我想问一个问题。」
他们转下脚步,转过身来。
「……什么事?」
「刚刚在爸爸你们过来之前,这个房间有人在吗?」
「没有,没有人啊。」
「……是吗?那就没事了。」
就这样,两人沉默地走出去,我的身体却动弹不得,为什么库里斯没有问到有关我的事情呢?
丧失记忆—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这个单字。此时此刻,我的心情,该怎么形容才好。安心中交杂着空虚、不可思议的感觉。如果就这样忘记了我的存在,对库里斯来说,或许会是一种幸福吧……我这么想着。
随即我忽然明白被遗忘而消失的感觉,是有多么害怕。就像从前在书上看过的,那只不会飞的妖精所坚持的理由,我彷彿可以体会。
再也没有动的力气,我想就这样消失吧。在这一瞬间,自己的存在好像越来越稀薄,就连自己的手掌心都似乎就要看不见了。这难道就是我所希望的形体吗?
如同第一次来到这个病房的时候一样,我没有了身体,变成了不知名的某种东西。只是偶尔能听见库里斯翻身的声音,以及同时传来的床铺叽嘎的噪音,让我在意识的恍惚中维持思考,继续这样漂浮在这个世界上。
那一天的夜里,如果没有听见这个声音,我恐怕就要永远消失了吧。我确确实实地听见库里斯这么说着。
雅璃、雅璃耶妲—喊着我名字的这个声音,是在无意识之中发出来的。即使是没有意义的一句话,对现在的我来说,却是必要的。
隔天早上,我和库里斯的家族全员又再一次聚集在这个房间,第一个开口的是朵鲁妲,她向库里斯询问我的事情。
「库里斯……有关雅璃的事情……」
「嗯嗯,她今天怎么没有来?」
「啊……嗯……不……不是这样的。」
「嗯?」
「车祸……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吗?」
「嗯……昨天爸爸有跟我说了,可是我完全不记得了,一回神就躺在病床上了……觉得耳朵很痛。」
我发现自己又再次变成了那个妖精的身体,回到了现实,看着我的手掌心,昨天早已消失的实体,今天终于能够确认它的存在。
「对了,今天是几号?我记得好像差不多该出发去瑟欧伯了吧」库里斯的声音是那么地天真,这么问着。
「……我们该出发去学院的日期,都超过五天了,库里斯已经整整昏睡四天了啊。」
「有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