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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导作家岩村义雄在图书馆的阅览室中,发现一本有着「确认行为习惯化」字眼的精神医学书籍,他不自觉地说道:「就是这个。」接着站起身。
周围的学生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全都把视线集中在他身上。义雄回过神来,面红耳赤地轻轻咳嗽了一下。在微微深呼吸之后,他把注意力再度集中在书上。
那是一个名为「强迫精神症」的项目陈述。
「愚蠢的想法一直违抗自己的意志,不断地浮现在脑海中,虽然想要停止这种想法,但却无法抑制自己的心念。」
这根本就是在指他嘛。
「确认行为习惯化,因而成为社会生活的障碍。」
这分明就是自己最近日常生活的写照。
他的额头渗出了汗水,心跳也变得急促。虽然他也觉得不正常,但是会被冠上这种病名,让他胆怯了起来。感觉上好像是对他的一种宣告。
会开始注意到自己有没有确实熄掉烟头的火,大概是从三个月前开始。
当他走出自宅兼工作室的公寓时,义雄的脑中浮现出一个疑问:烟确实熄掉了吗?
他一边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里,体内一边涌出一股无法形容的不安感。他再次回到书房,确认书桌上的烟灰缸,已经完全熄灭了。当他再度离开屋子的时候,
怀疑的念头又钻进了他的脑中。
书桌上的书籍堆积如山,如果发生什么万一,一定会立刻到处延烧。
义雄再次回到书房,确认火头到底有没有熄灭。这次他把烟灰缸移到水龙头下面,一而再、再而三地泡在水里面。但是当他再次走到大门口时,不安的感觉
又涌了上来。或许尚未熄灭的烟头从烟灰缸里掉出来,跑到书本下面去了。搞不好火种会从书籍散落一地的书房某处冒出来。
一想到这里,焦虑的感觉把他的整个脑袋佔据,每次出门都要花掉他许多时间,于是他开始决定出门前三十分钟不要抽烟。
但是这么做并没有效果,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要是香烟的火种被吹落下来,飘在坐垫之类的东西上面,可能要几个小时之后才会起火。
一想到这里,他兴起了好好整理书房的念头。因为书籍到处散落,烟头很可能钻进某个角落里。
不过他并没有长时间地维持下去,三十三岁单身的他,私生活是十分懒散的。他的认真全部发挥在工作上。要一个连垃圾都懒得倒的男人每天打扫,这根本
是一种奢求。
每次义雄要出门之前,到底有没有确实熄灭烟头的想法就会让他分神,往往都要折返屋子五六次。看着已经浸泡在水里的烟灰缸,他会自言自语地说:「或
许某个地方还是有起火的可能。」每次走出大门就会产生令他无法忍受的不安感。
就在上个礼拜,他甚至连飞机都没搭到。
那天他决定不要抽烟,而事实上他也的确做到了。可是昨晚抽完的烟头已经封在垃圾袋里面了,那些烟头并没有用水泡过。
所以当他出门之后,他开始胡思乱想。那个垃圾袋里面会不会有火种在闷烧?这个念头浮现在他脑海中之后,他就一直往最坏的方向思考,这使得他坐立难
安。他在前往机场的单轨列车中,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感觉。
只要在最近的车站换车回去就好了。当然,在他回去之后,看到的只是空无一人的屋子。
义雄无法专注在工作上面,他也因为察觉到自己的异常而感到害怕,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都很奇怪,自己的行为已经无法控制了。
虽然他尝试戒烟好几次,但是还是行不通。一天四十根,已经抽了十五年,他的烟瘾实在太大了。而且戒烟并不是根本的解决之道,不合常理的举动才是问
题所在。
义雄依照职业上的习惯,开始调查自己的病症,他翻阅了图书馆中堆积如山的医学书籍。最后他找到强迫精神症这个病名,癥状是确认行为的习惯化。
既然如此,解决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到医院去接受治疗。
之所以会选择那家医院,是因为它就位于他经常搭乘的私铁沿线,那栋洁凈的大楼,让他产生了好感。
看着「伊良部综合医院」那面巨大的看板,他心想,既然是综合医院,应该有精神科吧,于是他走进了医院的大门。这里确实有精神科,但为什么会位于地
下室呢?
他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了一声:「欢迎光临!」那个声音彷彿像是旅馆内的应门声一般。义雄打开门,进入了诊疗室,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坐在单人沙
发上,满脸堆笑地迎接他。
「我们先来打一针吧。」那个中年男子张开双臂,稍稍站起身来。
「啊?」义雄下意识地伸长了脖子,皱起了眉头。
「最近这阵子,上面那些家伙都不分配病人过来,我们已经有两个礼拜没帮人打针了。」肥胖的医生把鼻孔撑得大大的。「内科那些家伙员是死脑筋,我明
明交代过,叫他们碰到感冒的人都骗他们是心身症嘛!」
义雄不禁愣在原地。这家伙是怎么回事?他看到医生的自衣上有块名牌,上面写着「医学博士伊良部」。
「麻由美,今天要做血管注射哦!拿最粗的那支。」
他说完之后,从隔帘的另一端出现了一位略显丰满的年轻护士。她的态度看起来相当冶漠,懒洋洋地搔着脖子。
「真是太让人高兴了!我原本还在想,要是这礼拜没有病人的话,我可要到上野公园去僱用伊朗人了呢。」
那个叫伊良部的医生一个人在一旁碎碎念,义雄还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在片刻的準备之后,义雄的左臂静脉已经被一支手电筒粗细的针刺了下去。
伊良部似乎很专注地看着针头刺进皮肤的样子,他整张脸都涨红了,鼻孔也跟着一掀一合的……
「痛痛痛痛!」义雄不由得叫了出来,那么粗的针筒注射起来真的很痛。
他看着护士,护士一脸冰霜地嚼着口香糖,白色的裙子开了高叉,露出了光滑美好的大腿。
这里是……医院吗?他突然出现一种非现实的感觉。
「你要每天来就诊,」伊良部神情丕变地说道:「诊疗费我会算你便宜的。」
他根本无言以对。连脖子都很难找到的伊良部,看起来真的很像一头海狮。
「你说你是强迫精神症,挂号的时候就已经自行做过预备诊疗了。」
「啊,是的。」他终于可以回话了。
「这很难得哦,居然会有人先帮自己诊断的。」
「是……这样吗?」
「一般来说,会到精神科就诊的人,都已经陷入恐慌之中,平均三个人就有一个忘了穿裤子。」伊良部一边说着,一边跳着。「一、二,一、二!」他开始
在诊疗室正中央跳着类似收音机体操的舞蹈。
「你说你是报导作家?」伊良部下巴的肉团剧烈地抖动着。「这么说来,你已经确实调查过自己的事罗?」
「嗯,是的,我的工作就是调查嘛。」
「那么你应该也知道要怎么治疗罗?唔唔!」他还继续跳着收音机体操,手插在腰上反覆转身。
「这个,医生。你能不能坐下来说?」
「啊,这样哦?抱歉、抱歉。好久没帮人打针了,打完之后身体都变轻盈了。哇哈哈。」
伊良部终于面对义雄好好坐下,还把病历表当摇扇一样扇着风。
这家医院真的没问题吗?义雄心中出现了一丝不安。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义雄重新调整了一下心情,对伊良部说明截至目前以来的状况。表达就是他的生财工具,他理出大纲、选择字彙、有条有理地诉说了自己的癥状,连他自己
也觉得说的非常好。
「岩村先生,你好厉害哦。」伊良部显得相当感动。「居然会有人清楚自己已经疯了呢,真难得。」
「医生,你怎么说我疯了……」这种说法让他感到生气。「我只是想找人做专业谘商而已。」
根据医疗书籍,想要对不安精神症进行药物治疗是很困难的,接受专门医生的精神疗法是比较普遍的做法。
「咦?专业谘商?」伊良部皱起了鼻头,有点不悦地说道。「这么做没有效啦。」
「没效?」
「那些谘商只不过是问问你的生活作息怎么样、性格怎么样而已。而生活作息和性格并不会把你医好,所以问了也是白问啊。」
「怎么会……」义雄无言以对。虽然这是他第一次看精神科,可是想像中应该不是这样子吧。
「你有什么想告解的事?」
「没有。」
「既然这样就算了。」伊良部整个人深深陷进沙发里,还硬把小短腿翘成二郎腿。他叫义雄坐在诊疗椅上。
莫非这也是治疗的一环?义雄心里这么想着。
「心里想着不必去在意的事,但是却不由自主地一直去在意,最后满脑子都想着那件事。」伊良部把双手盘在脑后,笑着说道。
「我该怎么做才好……」
「你在意的是香烟的火有没有熄灭是吧?只要你投保火险,应该就搞定了啊。」
「不,不是那种感觉……」义雄一个人埋头沉思。
「你没办法戒烟吗?」
「嗯。」
「既然如此,你不要用烟灰缸,用装水的水桶取代吧。」
哦,义雄觉得很出乎意料,这倒是一个排除情绪性、相当实际的对应方法。他原本想像医生会跟他说一堆类似精神训话的东西。
「或只是你不要回家,这也是一个办法。」
「啊?」他思索着伊良部话里的意思。
「你现在不是没办法出门吗?那是因为你担心家里会不会失火。如果你不回家的话,你就能确保家里是处于安全状态了。」
他点着头,也不知道这个办法是好是坏。
「既然你每次出门都会担心,那乾脆不要出门或不要回家,这么一来不就解决了?」
「嗯。」义雄嘴里念道。面对这种虚无的发展,他的脑袋实在无法思考。「不管怎么样,我先尝试用装水的水桶取代烟灰缸好了。」
「说得也是,反正强迫精神症并没有特效药。乾脆你要出门的时候,在房间里面到处洒水好了,哇哈哈。」
居然大声笑了出来,这更让义雄感到不高兴,看来伊良部是个相当怪异的医生。
「对了,岩村先生,你是报导作家,主要是报导什么?」
义雄咳嗽了一下。
「我所取材的主题,主要是以『弱者的角度』作为出发点。像是告发公家机关或大企业的不法行为,或是向世人披露弱势族群不被照顾的一面……」他一边
说着,一边自满了起来。
义雄不惜人力物力的取材功夫是公认的,他所写的文章可以署名刊登在任何综合杂誌上面。
他想,到时出不出单行本也只是迟早的问题。他很自负自己和一般的商业撰稿人不同,和他同年代的撰稿人几乎都是按照编辑部所说的去写、去报导,不过
自己可是个新闻工作者。
「啊,既然这样,那边的街角有个不动产商,把附近的单身套房全部找去给酒店当作宿舍,虽然房东同意,但是却聚集了一群凶神恶煞的男店员。你用笔挞
伐他们吧。」
「不,我不介入这种社区的事情……」义雄皱起了眉头。
「那你可以帮忙揭发铁路对面那家医院的不正当行为吗?」
「哦,是灌水请领健保费这类的事吗?」
「这种事我们自己也常做啦,他们利用『赠送夏威夷旅行』这种噱头来招聘护士,结果连热海也没带人家去。」
他望着伊良部,伊良部看起来并不像在开玩笑。
「明天也要来哦。」伊良部说道,义雄只好认栽答应。
有什么关係?医学书籍上面也说这病没有特效药。一想到去大医院要等上两个小时,倒不如到这家空蕩蕩的医院问诊来得好。
离开医院之后,义雄用手机拨回家。这是他最近养成的习惯,多的时候一天要打个五通,通话切换到电话答录机。看来电话还能正常运作,至少我家应该还
没有全毁。
一开始的时候,他只要确定电话能使用就安心了,但偶尔想到:「半毁的房子电话也能打得通。」他就只能确定他的家「不是全毁」而已。他的脑海里,很
容易就会浮现半毁公寓内,电话铃声响起的景象。
接着胸口就开始释出不安的感觉,虽然他很清楚这是个很愚蠢的想法,但是他却无法压抑这种不安。
义雄在车站大楼的红茶店,和编辑就工作的事进行讨论。
那是一家年轻人取向的杂誌,来向他邀约有关人物报导的连载。对义雄来说,这是个拓展人脉的好机会。
「岩村先生,这个人选会不会太不起眼了?」
比自己年轻五岁的木下看着「年轻非凡英雄群相」的企划书说道。
「没有这回事吧?像这个,他是年轻的人权派律师,这个是克服残障发行CD的歌手呢。」
「虽然说是歌手,可是他也只是唱阴沉的民歌而已啊。原本我所说的英雄,应该是涩谷的特殊DJ、或是IT相关的青年实业家,那种更突出的人士啊。」
「这种人士的报导,坊间随便一本杂誌都有吧?我是想让十几岁、二十几岁的读者知道,世上还有人在从事这样的活动。」
「嗯……」木下双臂盘在胸前,陷入沉思。「不管怎么样,我先跟总编讨论一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