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雪名残(blog.sina../makeinunov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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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地十三公尺的跳板上踮起脚尖,山下公平轻闭双眸,做了个深呼吸。
他手里握着锺槌。其实这是一根铁棒,但是他们习惯这么称呼它,其名来自于撞击大钟的木头。
公平边确认手是否握紧,边张开了眼睛。他凝视着前方的圆形纸幕,接下来是空中飞人的表演节目之一——「破纸飞行」。
担任副将的春树将手放在公平肩上,衡量着时机。「一、二、三,」他如同往常在公平耳边轻声数道,「Go!」他拍了一下公平的肩膀。
公平跳下跳板,全身迎着风。他一面在空中画出大大的圆弧,一面把双脚挂在锺槌上。在第二次的摆动后,公平便整个人飞在空中。他用头突破纸幕,日式拉窗纸便应声而破。在他眼前,有个倒吊着的壮硕男人,是接应的内田。
两人视线相对。公平感到惊讶,看着他的手啊——
下个瞬间,公平的手被一双厚厚的大手抓住。但是比缠绕绷带的部位还要靠近手腕。
又失误了。最近老是这样。如果不好好抓着他的手臂的话,迴转的时候就会不够高,而且还会带给关节负担。他在心中暗骂了一声,再度在空中画弧线。从观众席传来的欢呼与掌声,一点都不知道他现在的心情——这次他是对观众生气。
迴转时他比平常甩得更用力,总算是抓到锺槌了。也因此他觉得背脊一阵疼痛,在高空被接应者放开,并于落下时抓住锺槌是空中飞人的基本。如果高度不对,会为接下来的一切动作带来不良的影响。
公平回到跳板上。他展开双臂,沐浴在掌声之中。「内田那家伙又在接应时出错了。」他对观众装出一个笑容,向春树说道。
「是吗?可是我看不出来啊?」
「他是不是讨厌我啊?我可是流了一身冷汗呢!」
「接下来是蒙眼飞行。」场内的广播宣布道。
「哦哦——」观众一片嘈杂。公平自行戴上了眼罩,春树从他身后用布条在他眼睛蒙上第二层,如此一来连灯光都无法映在眼皮上。
公平调整呼吸,让精神集中。他在脑海中演练过程,画面清晰凈现。好,很完美。
春树开始数秒,在他背上拍了拍,他一跃而下。来回一次,来回两次,在第三次的摆动时他便浮在空中。「来!」他喊了一声,借力向前伸手,背部挺直。然而内田并没有抓住他,公平连错愕的时间也没有就跌入了深渊。
他立刻收紧下巴。他抱住双臂,放鬆身体。「啊——」他听着观众的惊呼声,在安全网上弹跳了两三次。
内田那混帐——他在心里咒骂。「再来一次——」主持人了亮的声音在棚内迴响。
公平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走上跳板。
「公平,别放在心上。」春树笑着说道。
「我做错什么了?」公平粗鲁的回他一句。
「我觉得你把身体再伸展一些会比较好。」
「怎么可能?你以为我当空中飞人几年了?」
他加入新日本马戏团已经有十年了。成为空中飞人也已有七年,这三年来他一直守着最高的地位,也就是队长。而且他也是在马戏团里长大的。由于双亲都是马戏团团员,所以他一出生就生活在团里。
面对第二次的表演,他不容许连续失败。他也有身为职业表演者的自尊。然而,公平并没有让「蒙眼飞行」成功,这次他连内田的手都没碰到就坠落在网子上。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连续两次失败。他从底下瞪着内田,觉得倒吊在鞦韆上的内田也回瞪了一眼,他因愤怒而脸颊发热。
负责舞台导演的丹羽好像在音控室表示NG,「蒙眼飞行」于是中止。主持人说:「请不要叫我们退钱喔!」让观众们笑成一片。
公平没有回到跳板上,他走进舞台的两侧。在两根长桿的中间,进行着同时使用两个鞦韆的「时间差飞行」。年轻的空中飞人接受观众们的喝采。
公平用毛巾拭汗,指尖微微颤抖着。东京公演已经开始一星期,这是他第五次掉到网子上。身为一个空中飞人,没有比这更羞耻的事了。
当空中飞人的表演结束之时,公平将毛巾缠绕在拳头上,就算对方是同事也无法原谅。他抓住从台前回来的内田,在休息室里质问他。
内田瞪大眼睛看着公平。由于怎么说也说不通,公平便揍了他一拳。其他成员见状急忙介入两人之间把公平拉开,公平气得咬牙切齿。
「不要阻止我!你们到底站在哪一边?」他嘶哑的喊着,心中的情绪迅速溃堤。
团员们则是以困惑的表情看着公平。
伊良部综合医院的精神科,位于一栋时尚建筑的地下一楼。柜檯和大厅是既明亮又美仑美奂,但一下楼梯就转变成微暗的空间,阵阵药水味扑鼻。这落差让公平感到忧郁,他还是第一次因为受伤以外的原因走进医院大门。
公演结束后,他被表演部部长丹羽叫到办公室。丹羽兼任舞台导演,是他的直属上司,公平本来以为会被严厉的斥责一顿,但丹羽只是平静的劝诫他。
「小公,你的腰在痛吗?」
「不,完全不会痛。」他摇摇头。
「那就是你太累了。」
在公平婴儿时期帮他换过尿布的丹羽这么说。同为团员的妻子绘理也坐在一旁,「稍微休息一下比较好吧?」她表情暗淡的说。
而后他们便建议他到医院——而且还是精神科——看诊。公平想反对却也无力。因为在他揍了内田之后,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席捲而来,甚至让他感到呼吸困难。
绘理建议他:「你跟医生拿点安眠药吧?」最近他老是睡不着,被妻子发现了吗?这让公平的脸红了起来。
这家医院是总务部的经纪人介绍的。在公演地点照料团员的生活起居是经纪人的工作,因为离会场很近,所以才选择这家医院的吧。
公平做了个深呼吸后敲门。「欢迎光临——」一个不合常理的开朗声音从门后响起。他打声招呼后进入诊疗室。在室内有个穿着白衣的肥胖男人,正盘坐在单人沙发上,至于大概的年龄……他看不太出来,但他确定这医生的年纪比他大。在医生胸前有张名牌,上面写着「医学博士·伊良部一郎」。
「来,坐吧坐吧!」伊良部催他入座。不知为什么,在患者用的椅凳前準备了注射台,伊良部将它敲得咚咚作响。突然就要打针?公平皱眉。
「呃……这里是精神科对吧?」
「嗯,是啊!」伊良部露出牙龈笑答:「我看了预先问诊的结果,是个从静冈来的上班族得了失眠啊?我想说如果你无法每天来看诊的话,一开始就先帮你打支很粗的针。啊哈哈!」
「……啊?」公平眉间的皱纹更深了。
「喂——麻由美!」
随着伊良部的呼唤,一个丰满的年轻护士从布帘后出现,她手上的托盘放着跟热狗差不多粗的针筒。
「请问是要给我打麻醉吗?」
「不,只是注射维他命而已,补充维他命对睡眠最有帮助了。」
「是、是这样吗?」
连疑惑的时间也没有,他的左腕就被绑上了橡皮管,名叫麻由美的护士将针头刺进他的皮肤里。「好痛!」他不自觉地叫出声音来。护士弯身,胸前的山谷清晰可见,并传来一股香水味。公平转头一看,伊良部正脸颊发红,凝视着针刺进皮肤的部位。这让公平眉间的皱纹深到可以夹住一元硬币了。
东京的医疗都是这样的吗?他为自己的概念感到不安。
「你是出差顺便来的吗?」伊良部再度坐回他面前,如此间道。
「不是,我是在这附近长期居留……」
「长期居留?什么啊,那你可以天天来嘛!我还给你打那么粗的针,真是亏大了。」
伊良部一个人碎碎念着。收拾好注射台的护士往角落的长椅走去,坐下来翻着杂誌。
「好了。山下公平先生,三十二岁,上班族……请问你是在哪种公司上班?」伊良部拿着病历表问道。
「马戏团的特技人员,说得更具体点是空中飞人。」公平静静地回答,「我们的马戏团也算是公司组织。」
在马戏团变成股份有限公司的现在,不论是驯兽师或道具化妆师都是上班族,所有团里的人在职业栏上都是这么写。
「马戏团?」伊良部抬起头来。「团名是什么?你们在这附近表演吗?」他的眼睛有如眼前放着蛋糕的孩子般炯炯发亮,公平对这种感到新奇的反应已经很习惯了。
「新日本马戏团,我们从上个礼拜开始在中央町车站的旧站那里进行公演。」
「我要去我要去!」
伊良部探出身子,摇晃着肩膀。公平被这出乎意料的反应吓得往后退。
「走吧!现在就去!」伊良部以兴奋的表情站起来。他脱下白袍和室内拖鞋,换上看起来很高级的皮鞋。「马戏团,马戏团!好高兴喔!」他哼着歌。
公平则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那个……今天是星期一,是我们的休演日。」公平战战兢兢的说。
「不会吧——你们休假?」
伊良部的眉毛垂下来成八字形,似乎觉得非常可惜。他坐到沙发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明天方便的话,我可以招待你免费入场。」伊良部失望的样子让公平很同情,他不禁这么说道。
「真的?」伊良部再度站了起来。「说好了喔!打勾勾,打勾勾!」他强拉着公平跟他勾小指。
「那你从明天开始定期来医院看诊,我会免费给你打针的。」
「喔……」公平不知该说什么。这个男人真的是医生吗?
他看向角落的护士。她抽着烟,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唉,算了,只要拿到葯就好了,公平打算早早离开这里。
「最近我老是睡不着,请医生开药给我好吗?」
「我不知道有几年没看马戏团表演了,真是怀念啊!」伊良部眯起眼睛说。
「药效不用很强没关係,我平常几乎都没在吃药。」
「空中飞人是马戏团的重头戏呢!」
「另外我太太也说了,可以请医生顺便开胃肠葯给我吗?要是胃肠不好就伤脑筋了。」
「山下先生,你是从小就开始接受训练了吗?」
「医生,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有啊!你失眠了嘛!」
「是这样没错……」
「你有读过书吗?」
「有!我是大学毕业的。」
公平有点生气。马戏团现今也已是个很好的公司,营业部及业务部的人有一大半都是大学毕业的。所谓的杂技人员隶属表演部,其人数不到所有职员的一半。位于静冈的总公司有独自的大楼,也有训练动物用的广大场地,和职业棒球的球团一样,马戏团也是种大规模的表演商业。
「那你为什么会在马戏团工作?」
「因为我父母以前是马戏团的团员。一开始我本来不想和父母做同样的工作的,但是当我进入大学面临就业时改变了想法,觉得当普通的上班族很无聊……」
「你很擅长运动咯?」
「我的身体很轻盈,应该是遗传吧。不过也有完全不懂特技表演的外行人加入表演部喔!像现在我太太是表演走钢索或跳舞,她就是从短大的家政系毕业的。」
「那我也办得到吗?」伊良部说。
「办得到的。」公平认为他在开玩笑,便随口说了客套话。
「重要的是训练。离地五十公分的平衡木如果拉高到离地十公尺,是否还能平稳走过?这就是一般人和马戏团员的差别。所以比起技术,更应该克服的是恐惧感。」
「哦……原来如此。」
伊良部频频点头认同公平的话。「如果要做就要选空中飞人吧!」他自言自语着。
「医生……那个,我的葯呢?」
「葯?什么葯?」
他果然没在听——公平叹气,告诉伊良部他晚上都睡不好。他也说了最近自己缺乏冷静的事,自他满二十岁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打人。
「那我开安眠药给你,并持续帮你注射维他命吧。」
伊良部一脸悠閑的笑容。他下巴的肥肉摇摇晃晃,让公平联想到来自中非动物秀的河马。
「空中飞人啊!真令人期待。」伊良部看着远方说道。
说得好像隔天就要玩高空弹跳的澳洲观光客一样,难道他想亲自上阵?不可能吧!于是公平也没多问。
「那明天见咯!」
伊良部向他挥手道别。受到伊良部的影响,他也挥了挥手。
公平离开诊疗室并走上一楼大厅。耀眼的阳光从一整面的窗户照进来,让他觉得自己回到了现实。他不是在作梦吧?公平捏捏自己的脸颊。
回到屋子,妻子绘理正在和三岁的儿子洋辅玩耍。屋子是指团员们在公演的场地所居住的旅行拖车屋,在公平他们的马戏团则如此简称。巨大的帐棚后面设置了许多台屋子。
「午餐要不要去Denny"s(※连锁家庭餐厅名。)吃?」
公平接受妻子的提议。他们约好假日要让她从家事中解脱。
一年当中大约有四十个礼拜都在巡迴公演。屋子里从厨房到浴室都一应俱全,真的就完全像是个「家」。公平从小就在这里长大,从这里去学校上学,因此他小时候还会经以为每个家庭都有长颈鹿和斑马。他也不知道自己转了几次学,大多才相处两个月,就得和才刚认识的朋友分别。所以团员们的向心力都很强,团里的小孩子都是兄弟姊妹,大家都很了解彼此,是一辈子的挚友。
然而最近,马戏团的后台却完全变了样。和日本社会相同,团员们都小家庭化了,住在饭店或一周公寓(※租借期以一星期为单位的公寓。)的夫妻增加了,如果有小孩也会选择独自出差到外地公演。年轻团员们开自家的车,偏好外食,团长变成了「社长」,见习的新人则变成「实习社员」,公司广招职员,像公平这样在马戏团里土生土长的人是少之又少了。马戏团的整体组织已现代化,顺便也个人主义化了。
尤其新日本马戏团在今年秋天有大幅度的组织改革。公司将有经营困难的替身演员团队纳入旗下,并将那些演员们视为团员迎进团内。不认识的人一口气增加许多,团内甚至出现了派系。
「你明明还很年轻,却是个老古板。」妻子笑他,但他还是喜欢家庭主义,并不认为组织现代化只有优点。
「爸爸打过电话来。说想见见洋辅,叫我们下次休假时回去。」绘理说。
「才不要,当天来回太麻烦了。」
公平的父母已退离表演现场,目前在总公司当总务。以前是驯熊师的父亲现在都面对着电脑工作,所以能跟上时代潮流。
公平一家三口到了营地外,长颈鹿小麒悠然自得地把头伸出栅栏外,公平最喜欢马戏团的这幅光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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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九点,伊良部出现在马戏团里。
「有位医生来找主任您。」值班的年轻团员来跟公平报告。
「医生说是出诊,护士小姐也一起来了。」
他奂的来了?而且还这么早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