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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然在深夜醒来,猪野诚司在床上翻身,他掀开盖在脸上的棉被,看着天花板,点着夜灯的吊灯,垂着开关用的链子,他第一次注意到。对了,和美说过她换了灯——在链子的前端,有个圆锥形的物体。而且尖端是朝下的。
渐渐的他感到晕眩。又来了吗?才这么一想便开始呼吸困难,他起身下床,踉踉舱跆地走到客厅。
他的心跳加速、喉咙乾渴,想分泌一些唾液,但一点都分泌不出来。
他打开阳台的落地窗,大口吸进夜晚的冷空气。不知是否气管变窄了,空气无法顺利通过,就好像用吸管吸着空气一样。
诚司脸上突然开始冒汗,双手放在膝上弯着身子。头好晕,过一会儿他打了很大的嗝,这才总算呼吸畅通。他垂下肩膀吐了口气,以手背拭去额上的汗水。那个迟钝的女人!他的怒气高涨而上。
回到寝室,首先就是把链子扯断。接着往睡在内侧的妻子和美的臀部踢了一脚。
「你干什么啦!」和美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抗议道。开酒店的女人没化妆那没有眉毛、头髮凌乱的样子简直就像幽灵。
「喂!你应该知道我怕尖锐的东西吧!」
「你在说什么啦?」
「这个!」他现出被扯断的链子尖端。
「不会吧,真的假的?」和美皱眉道:「谁会注意到那么小的东西啊?」
「你给我注意一点!都已经生活在一起那么多年了!」
「真是的……小诚你好歹也是纪尾井帮的少帮主吧!不要怕那种东西啦!」
「罗嗦!」他又踢了一次比他大两岁的太太,强势的和美也不服输地踢了回去。
结果演变成半夜的夫妻打架。诚司捏和美的脸,和美就会捏回去,只要一方出手,另一方就会还手,没完没了。比起生气,没出息的成份多了些。
「小诚,我想用筷子吃饭。」和美将手上的汤匙左右摆动,不满似的说。
「少发牢骚了,豆腐要用汤匙吃才对吧!」
明明是日式的早餐,两人却使用汤匙在吃。大约从一个月前开始,诚司就禁止和美用筷子,光是看着筷子尖端,他就会全身僵硬并冷汗直流。当然牙籤也收起来了,叉子对他而言更像兇器一样。
「用这个很难吃东西耶。」
「谁叫你要煎竹荚鱼,要是煎柳叶鱼不就能用手吃了吗?」
「那明天来吃秋刀鱼好了。」
「喂,要是你敢煮那种东西,我就翻桌给你看。」
前几天连秋刀鱼的头都让他出现癥状,他一看到那尖锐的鼻子,就不禁作呕。
「你到底是怎么了?你以前不是能勇敢面对拿刀的敌人,人称『涩谷的野猪』吗?」和美用汤匙喝着味噜汤说。
「我也不知道啊!不知不觉就变得很讨厌尖锐的东西,等到发现时就已经这个样子啦。真是烦死了!现在就连小孩子拿着剪刀,我也会举双手投降。」
「有尖端恐惧症的大哥是吗?」和美嗤之以鼻。
「你欠打啊?」诚司瞪了她一眼,但她并没把他放在眼里。
由于长久以来吃着软饭,诚司在和美面前都抬不起头。个性也是原因之一,如果对手是男人他就可以为所欲为,换成女人的话气势就会矮一截。
让自己的女人在风月场所工作,对诚司而言是绝对办不到的事。
「你去看医生如何?就是我感冒时去的那间伊良部综合医院,我记得那里也有精神科。」
「黑道的人看精神科?那岂不是太丢脸了?」
「你就随便找个理由嘛!例如你以前被刺的旧伤在痛之类的。」
「我又没被刺伤过。」
「在你们那个世界里,虚张声势不是很重要吗?」
诚司深深地叹气,然后用汤匙吃着白饭。他看向旁边,餐具柜的玻璃上映出他的倒影。这个样子绝对不能让小弟们看到,他想,如果加件围兜,看起来就像小婴儿在吃饭一样。
三十二岁的诚司,是以涩谷一带为地盘的纪尾井帮的少帮主。大学时,他被剑道社的学长指名为右派团体剑道师父的助手,因而被黑道帮派网罗旗下,他原本就是个血气方刚的人,也认为自己并不适合当上班族,便很乾脆的走上这条路。他对侠义也有所憧憬,「没有仁义之战」(※改编自饭干晃一的小说,由菅原文太主演。是日本电影史上有名的黑道电影。)的录影带他看了十次。坐着高级车、喝着昂贵的酒、怀里再拥着美女,这就是男人的理想啊。
他也不讨厌打架,国高中时他就已经是小混混的老大,深知走路有风的快感,并且受人敬畏与仰赖,他认为流氓是他的天职。
过了一年靠父母生活的日子后,他开设处理破产与讨债事务的公司离家独立,靠着雄辩之才与懂得掌握要领,立刻就赚进大笔金钱。现在的黑道事业,已经不再是单凭威胁恐吓就能经营的了,虽是三流学校,但也是大学毕业的诚司有其商业才能,保护费的金额也增加了,受到帮主的器重。三十齣头就能当上少帮主,可说是帮主的提拔。
他会被拘留三次、服刑两次,幸运的是每次期间都很短。在四十岁以前自立帮派是诚司现在的目标。
「小诚,我在想差不多可以开第二间店了。」和美在流理台洗着碗盘说。
「什么?你的店生意有那么好吗?」他用指甲揠着牙齿上的菜渣答道。
和美在涩谷经营一间酒店,她似乎也有商业头脑,赚进的收入让丈夫也相形见绌。
「我之前在七丁目看到一个不错的店面喔!」
「喂,不好吧。那里是吉安的地盘,要是猪野诚司的老婆在那里开店,会引起争执的。」
「跟你们没关係吧!我做的是正经生意啊。」
「谁说没关係,你的店就是纪尾井帮的店。」
「少擅自决定了——」
和美转身面向他,手上拿着洗到一半的菜刀。
「呜哇!」诚司不禁向后仰,连着椅子一起倒下,他的后脑杓狠狠地撞上地板。
「啊啊啊!」他瘫在地上,用爬的逃离餐厅,全身上下每个关节都在颤抖。
「混、混、混蛋!哪有人拿着菜刀对着人的!」
不知是否被丈夫的狼狈相吓到,和美将菜刀丢在脚边,菜刀刺进地板。看到这副光景,诚司的视野变得模糊,差点失去意识。
「算我求你,去医院看看吧。」和美担心地说。
「罗嗦……」诚司仰躺,虚弱的低声说道,就算他想骂人也没有那个力气了。
真是的,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再这样下去,只要是跟人打架的日子,他就会演出胆小鬼的戏码。他不停地打嗝,心脏有如跑完百米般急速跳动。和美抚着他的背,他非常需要安抚。
「拜託你,我会先打电话预约……」
「我知道了。」诚司勉强接受了和美的请求。
伊良部综合医院的精神科位于微暗的地下楼。让他想起拘留所,下意识的皱起眉头。
「欢迎光临——」他敲了门,便听到开朗的声音从里面响起。
他整理一下衬衫的领子后走进诊疗室,一个很胖的中年医师堆着满脸笑容,坐在单人沙发上。其长相有如白色的海豹,别在白袍上的名牌写着「医学博士·伊良部一郎」。是院长的儿子吗?
「呃,我叫猪野。」诚司挺起胸膛,用威吓般的声音说道,对初次见面的人他总是会不自觉地这么做。
「嗯,我知道。我听柜檯的人说了,你得了强迫神经症是吧!是密室恐惧症?惧高症?还是相扑场?」
「……相扑场?」诚司疑惑的张大嘴巴:「那是什么啊?」
「在比赛时,会被一股想冲上相扑场的冲动驱使而流汗——之前来了个病人,是负责报导相扑的体育报记者,啊哈哈!」伊良部爽朗地笑着。
自己被嘲弄了吗?诚司有点生气。
「医生,我看起来像个新闻记者吗?」他拉低声音说道。
「不,你看起来像是黑道的人,在你衬衫下的刺青隐约可见。」
诚司上身只穿着丝质的白衬衫。不过就算他没有刺青,看起来也不像个普通人。
伊良部冷静的微笑着,一般人要是知道他是黑道中人,一定都会对他有所防备。难道这医生不怕吗?
「医生要不要也刺刺看?」诚司的声音更低沉了。
「才不要呢,好像很痛的样子。别说这些了,来打针吧,喂——麻由美!」
诊疗室一角的布帘被拉开,穿着迷你白衣的年轻护士出现在他们面前,她手上拿着针筒。诚司差点就从椅子上摔下来,比起筷子和菜刀,他更害怕的就是针筒。
他立即汗如雨下。「医、医生,其实我得的是尖端恐惧症。」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发抖。
「哦,这样啊。那你真幸运,这是个克服的好机会。」
「咦?不,那个,我……」他舌头都打结了。
伊良部站起来,绕到诚司身后抱住他的上半身。
「不要紧的啦,只是注射维他命而已。」
「等、等、等一下啊!」
护士拉过诚司的手,固定在注射台上。
「喂!叫你们等一下是没听到啊!」他粗暴的说。他想站起身,但是被身形庞大的伊良部抓住,他根本动弹不得。
「来,乖乖的喔,要是针头刺进去以后歪掉就麻烦了——」伊良部哄小孩般地说道。
针头歪掉?他头晕了。
「喂!别开玩笑了!你以为我是谁啊?我可是纪尾井帮的猪野!」
「不行不行。在医院里不管是总理大臣还是流浪汉,只要是病人都一律平等。」
伊良部边在他耳边说,边在他的后颈上吹气。这是什么医院啊!
护士手上的针筒逼近诚司的手臂,使他陷入恐慌。他怎么可能乖乖让他们打针!他好歹也是剑道三段的男子汉。
诚司张开双脚用力踏在地板上,让腰部离开椅子,儘力挺起身体。
「哎呀,想抵抗?」伊良部压在他身上。
「呜喔!」诚司使出浑身解数踢向地板。结果伊良部一个重心不稳,两人就这样往后倒下,注射台还跟诚司的手臂绑在一起。
「痛痛痛……」伊良部叫出声:「可恶,你还想抵抗。喂!麻由美!我来压住他,你快点打下去!」
这次伊良部直接躺在地板上从诚司身后抓住他。诚司拚命的想甩开,但是他的肩膀就像被柔道的寝技固定住一般,完全动弹不得。
「医生,我无法打在他手臂上。他的手臂肌肉变紧绷了。」护士懒洋洋的说。这女人跟伊良部一样,一点也不怕当流氓的诚司。
「那就打侧腹或大腿,哪里都行,只要是我看得到的地方就好。」
诚司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实世界吗?自从他进黑道后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他竟然被一般人如此蹂躏,诚司的大脑一片混乱。
「喂,等等!」
「我不等——」伊良部以坚决开朗的语气回道。
「等、等一下啦!」很没出息地,他的话音泄露出他的恐惧。
护士挽起他的衬衫,将针头刺进他侧腹上最近增加的赘肉。
「呜哇!」诚司紧闭双眼,感觉到一股刺痛,他渐渐失去血色,全身变得僵直。
一滴泪水滑下他的脸颊。他有几年没落泪了?诚司在凌乱的意识中,不知为何想着这种无关的事。
两人都喘了口气,他们稍稍整理乱髮,坐回椅子上。诚司的头脑一时还无法正常运作。难道这里是敌方组织的医院?他们打算对误入此地的纪尾井帮的人下毒——他甚至如此猜疑。
「猪野先生,你还用手肘撞我。」伊良部捂着鼻子说:「打针要乖乖的才行啊。」
「医生,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诚司让自己冷静下来问道。
「嗯,可以啊。」
「这间医院跟哪个组织有勾结?」
「勾结?」
「就是跟黑道业界有关係。」
「不,没有啊,健全经营是我们的宗旨。」
「刚刚给我注射的真的是维他命吧?」
「当然,那是最便宜的嘛。」
「你——」一股怒气猛然涌上。
「对患者做这种事,你以为会没事吗?啊?」
「可是这是治疗啊,我有什么办法。」伊良部满不在乎的说。
「这是哪门子的治疗啊!竟然抓住患者强迫打针!」
「这也是一种疗法。虽然会流血,但把脓切开会比较快痊癒不是吧?」
诚司答不出话来,但他当然也无法被说服。
「逆疗法是精神科医学的常识喔,我可是专业的。」
诚司想说些什么,但他不知该说什媵才好。
「你是怕哪些尖锐的东西?」伊良部拿起病历表说。
「全部。刀子就不用说了,筷子、牙籤、铅笔、雨伞我都怕。」
「东京铁塔呢?」
「啊?」诚司皱眉道:「你在说什么啊?医生。」
「东京铁塔也是尖的啊!」
「当然不怕啊!那么大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