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宫崎良平面对电脑,正在製作町内(※町是日本行政区划分的一种,相当于乡镇级行政单位。)高龄人士名册。土木课的矶田课长突然从后方拍拍他的肩膀,把脸凑近,以带着口臭的气息在他耳边低语:「你今晚应该有空吧?」良平顿时陷入忧郁的心情中。
「这个,呃,今晚的话,我要参加敬老会的会议……」
他不想应酬,临时编了一个谎言。
「哪有什么会议!还不就是跟一群老人唱KTV。那种事找社福人员去就行了。你听好,今晚六点约在『御多福』。后援会的岩田董事长和渔会的冢原先生都指定要见你。」
矶田装作帮他按摩肩膀的样子用力捏了他一把。良平发出窝囊的叫声。「好痛好痛!」
「你来这座岛上也已经九个月了,该下定决心了吧?」
他的嘴角露出微笑,以挑衅的眼光看着良平。矶田的肤色浅黑,理着平头。要不是穿上町公所的制服,看起来还真像是一名渔夫。
「当墙头草只会断送你的前程。」
他以这句话作为结论,戳了一下良平的后脑勺。
这座千寿岛位于伊豆半岛的外海。行政上虽然归属于东京都的管辖,语言却比较接近日本西部的腔调。据说这里在江户时代是流放犯人的地方,太平洋沿岸地区的罪犯都被送到这里来。也许因为如此,岛上居民的气质相当激烈,也相当单纯。如果没事脸上带着微笑,还会被人狠狠怒斥:「有什么好笑!」
良平轻轻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看到不远处总务课的上司——室井课长——正眯着眼睛看他。接着课长以下巴示意他上前。这次轮到这边了——良平喃喃自语,走到窗边的座位。室井靠在吱吱作响的椅背上,问他:「矶田刚刚跟你说什么?」
「他邀我今晚去喝酒……」良平老实回答。
「不準去,知道吗?」室井的口吻完全不容对方反抗。他留着一头短捲髮,没穿制服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在镇上经营融资业的人。
「我可以跟他说是课长禁止我去的吗?」
「笨蛋!自己做的事情自己负责。」
「自己做的事情——?」良平瞪大眼睛。「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啊。」
「什么都没做才是最糟糕的。至少在这座岛上是这样。」
室井冷淡了笑了笑,点燃了香烟,把烟吐向天花板。这间町公所相当豪华,和人口稀少的小岛完全不相称,但室内到现在还没有分隔吸烟区和非吸烟区。由于员工当中有许多瘾君子,白色的墙壁都已经开始泛黄了。
墙壁上此刻贴着崭新的海报,上面印着「同心协力维护公正的选举 千寿町选举管理委员会」。如此假仙的文案,让人连拿来开玩笑的心情都没有。四年一度的镇长选举在今天正式发出公告,千寿岛的选举素来以激情闻名,每次选举岛上都会分裂为两派,前镇长和现任镇长之间展开炽烈的战斗,选举投票率则高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在这座岛上不容许旁观者的存在。
「对了,新的医生明天就要来了吧?迎接的工作就交给你来处理。」
「好的……」
「那位医生没有把户口迁到这里来吗?如果有的话就是重要的一票了。」
「不会吧。他才待两个月而已。」
良平回到位子上,便感觉到胃痛。把医生带到诊疗所后,他打算立刻请对方帮自己看病。这几天他完全没有食慾,对立的双方阵营都在强迫他支持己方。
二十四岁的良平出生于东京的世田谷,从小到大一直过着踏实的人生。他以高于平均的成绩毕业于公立高中和大学,通过公务员资格考之后便在都政厅就职。他之所以会选择当公务员,是因为自觉自己比较适合做这一行。他讨厌把人踩在脚底的竞争,也不喜欢过度受人瞩目。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过着汲汲营营赚钱的生活。他小时候看过父亲事业失败,自然而然认为过着朴实的人生才是最好的选择。他的指导教授曾经批评过:「你还年轻,怎么一点野心都没有?」但良平并不太在意。如果所有人都是野心家,这个社会就会变得一场糊涂了。
他在都政厅被分配到福利保险局,主要从事医疗设备及制度的改革。当然,因为他还只是个新人,主要工作大半都是辅助执行业务而已。前往第一线医疗现场聆听医师和病患的心声,让他学到很多,也觉得很有趣。碰到迫切的陈情,自己虽然无能为力,却也使他燃起使命感。公务员虽然常受到外界批评,但他仍旧以自己的工作为傲。他没有野心,但至少还有良心。
今年是他任职第三年,人事课询问他要不要参与离岛研修的计画,原则上人口稀疏地区应该是在总务课的管辖範围,但因为上层希望能让年轻人有机会累积经验,这个机会便落到良平身上。研修场所是干寿町町公所的总务课,任期两年。良平刚听到时虽然有些犹豫,但隔天便应允了。获得指名代表自己受到上级的瞩目。而且他一直和双亲住在一起,很想一个人生活看看。离岛对于生长于都会的良平而言,也具有莫名的吸引力。
千寿岛人口大约两千五百人,是个以农业和渔业维生的悠閑小镇。岛上没有飞机场,只有从伊豆大岛定期通航的船只。町公所的职员只有四十人,因此最年轻的良平便得负责所有杂务。
到了岛上,良平才惊讶地发现这里虽然是偏远地区,公共设施却非常完善。道路铺装得相当美观,也有人行道和行道树。图书馆和体育设施也都新颖而豪华。
只是因为这些设施的使用者很少,维护上便会花不少钱。岛上所有的公共设施都是赤字经营。
「你也知道的,这里属于地方交付税(※在日本为了平衡城乡差距,由所得税等税收拨给地方的补助金。)特区。既然有预算,哪有人会笨到放着不用?」室井说完便露出得意的笑容。町公所内所有人都热心于花费预算,完全没有试图改革的气氛。简单地说,这些人根本没有成本观念。
良平理所当然会感到有些格格不入,但还是决定遵循岛上的做法。反正凭他一个人也无法改变现状,而且乡下地方或许大半都是这样的情况。以中央行政的想法评断地方事务,代表着都会人的傲慢心态。但他也下定决心绝对不要在工作上有所怠慢。碰到自己认为必须改革的地方,他也会主动拟出计画。
然而过了不久,良平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町公所的人际关係明显地划分成两派。虽然说不论在什么地方都会有派系问题,但这里的程度却超乎寻常。这两派简直就像是不同的生物一般,完全没有任何交集。土木课的矶田和总务课的室井甚至不愿彼此交谈。室井毫无顾忌地说镇长的坏话,镇长则完全无视于室井的存在。这简直就像是在办公场所中,同时存在着两组不同孩子王带领的帮派。
「小仓和八木之间的战争,到现在还在这座岛上上演。」食堂打工的欧巴桑附在良平耳边说。弟弟经营土木业的小仓武是现任镇长,而女婿同样经营土木业的八木勇则是前任镇长。
「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六十年,简单地说,就是土木建筑业者之间在互相争夺公共工程。」欧巴桑以高兴的表情说完,便像卡通里的狗一般摇着肩膀嘻嘻笑。
根据欧巴桑的说法,自大战后岛上的镇长便一直由这两家之一担任。每次镇长轮替,所有的上下关係也会跟着倒转。八木在当镇长的时候,室井担任土木课长,矶田则被远派到膳食中心,甚至也有前任副镇长被下放为清扫课一般职员的例子。公共工程的分配理所当然地交给镇长的亲戚处理,敌对一方只能接最下层的工作。这种报复行为永无止尽地延续下去,
「怎么能放任这种情况不管呢?」良平皱着眉头问。欧巴桑则说:「这不是可不可以的问题。反正这就是传统,没办法。」她似乎并不以为意。
顺带一提,这位欧巴桑是小仓派的。理由是因为她丈夫是渔夫,而小仓给了渔会不少的补助金——她告诉良平这些事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有一丁点的罪恶感。
而此刻,这座岛上的选举终于要展开了。
「喂,宫崎。就算你是东京派来的,也不准你袖手旁观。」
在居酒屋「御多福」,良平被喝醉的矶田拉扯着耳朵。良平刚刚工作结束要回家的时候,在停车场被矶田逮住,直接拉到这里来。
「没错,东京人根本不了解人口稀疏地区的选举。弃权是最卑劣的行为。」
渔会的冢原也以布满血丝的双眼瞪着良平说。千寿町虽然也隶属于东京,但这座岛上的人却只把位于本州岛上的首都称作东京。由于隔着海,大家都不觉得自己属于首都的一部分。
「我并没有说我要弃权。」良平语气含糊地说。他已经被连续斥责了一个小时以上。
「那你要投谁?小仓先生还是八木那臭老头?」
「我必须先听听双方的政见,再决定要投哪一位……」
「笨蛋!」这回换成后援会会长——经营土木建筑公司的岩田董事长——敲他的头。「哪来的什么政见!」
「你是说,没有政见……?」
「听好了。小仓先生要整顿港湾,八木那蠢蛋要建设农业实验场,两人的政见就只有这样的区别。你在讲什么天真的屁话!」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只待两年,这场选举根本和我无关啊。」
「那可不行,一票就是一票。」
「没错没错。」
三人带着兇狠的表情点头。
良平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夹起盘中的料理。这里不愧是四面环海的岛屿,每一条鱼都很新鲜。在这当中也不断有人替他倒酒,以近乎强迫的态度逼他喝下去。
「可是,只有我这一票,也差不了多少吧?」良平很小心地说。
「之前不是也告诉过你了?上回的选举只差五票险胜,害我们吓出一身冷汗。差一点就要让八木那白痴连续两届夺得宝座了。」矶田拿起空酒瓶,对着厨房摇了摇。「喂,我们还要加酒。」
「矶田在八木当镇长的四年之间,都在膳食中心帮人添饭。你可以想像吗?五十岁的大男人要帮中小学生準备午餐欸!」
冢原将上半身往前探,涨红着脸说。
「也听听我的遭遇吧。」岩田董事长插嘴。「我在八木当镇长的那四年,一直都在做最下层的烂工作。那可不仅仅是获利减半之类的。我当时连挖土机都拿去典当,过着负债的苦日子。」
岩田董事长似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忿忿不平地说。这个男人的妻子似乎就是小仓的妹妹。也就是说,他也算是小仓的亲属。
「可是换过来想,八木阵营目前也是处于这样的境遇,两边可以说是半斤八两吧。应该是找出和解方案的时候了……」
「别开玩笑!战争就是要拚个你死我活。」
「不用对八木那种粪渣手下留情。」
「没错,八木那屁虫根本就是……」
三人纷纷开始辱骂敌对的阵营。良平曾听说过去也有岛上的年轻人受不了两派恶斗而出马竞选,但最后连一百票都没得到,还被全岛居民排挤,最后只能选择离开这座岛。两派决战才是岛民的共识。
「请问,如果我真的依附某一方的阵营,到时候那个人要是输了会怎么样?」良平战战兢兢地问。
「你剩下来的任期就会很不好过了。」
「没错,大概会被派去整理千寿山的登山步道吧。」
「可是我只是外派到这里的人啊。」良平感到无法了解,不禁拉高了声音。
「那又怎样?千寿岛享有治外法权。」
酒端上了桌子,良平又被迫喝了不少酒。他的脑袋逐渐麻痹。
治外法权——良平在口中喃喃自语。前几天他才打电话给都政厅的前上司,告诉他自己目前的困境。然而对方只是笑着说:「原来如此,终于又开始了。」完全没有帮忙解决问题的意思。岛上选举不公是天经地义,小仓和八木都因为行贿各被逮捕过一次。东京都早就已经束手无策。
「对了,宫崎。明天要来的那位医生会把户籍迁过来吗?」矶田问。
「室井课长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医生的任期只有两个月,我想应该不会迁户口吧。」
「这位医生还是照例从自治医科大学派来的吗?」
「不,这回是从民营医院过来的。这家医院叫做伊良部综合医院,据说连护士也会一同前来。」
「哦。这世上还有这种奇怪的人。我们得立刻举办欢迎会才行。」
届时一定会分为小仓派和八木派,举办两次宴会吧。
「那个,我差不多也该走了。」良平起身準备离开。
「混蛋。没喝完这瓶绝对不準走。」
岩田董事长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良平眼前的大碗被倒入满满的酒。他光是看到就开始觉得噁心。
「好了,一口气喝乾吧!」
良平因为想早点回去,只好拿起大碗,才喝到一半整个人就瘫在地上。
「搞什么!最近的年轻人真是——」
他最后听到的是矶田的声音。
2
隔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海面上没有风,波浪也很和缓。千寿港上空有一群海鸥飞舞,发出「嘎~嘎~」的嘈杂叫声。海鸥的叫声让宿醉的良平头更痛了,他的胃也感到很不舒服,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昨晚是怎么回到家的。
一艘红白相间的高速小艇出现在海面上。小艇激起水花,强而有力地向千寿岛驶近。小艇是从东京的竹芝栈桥出发,经过数座伊豆诸岛的岛屿,到达千寿岛大约需要三个小时的时间。定期船一天有四班,不过只要浪头过高就会停驶。碰到颱风,这里就会有几天成为名符其实的孤岛。
千寿岛上有一间町立诊疗所,医生几乎都是从自治医科大学医院短期派遣过来的。岛民虽然希望能有一位定居于此的医生,但迟迟没有那种立志服务人口稀少地区医疗机构的热血汉子出现,因此近年来都是每隔几个月就会换一名医生过来。
希望这次来的医生是个好人——良平看着派遣单位送来的资料,心中如此祈祷。医生的名字是伊良部一郎,年龄三十七岁。专长是内科。
这位医生工作的场所是伊良部综合医院,在东京是颇具知名度的大医院。从医生本人的名字来看,似乎是经营者的亲属。这么说,他很有可能是基于服务人群的精神而自愿过来的。
高速小艇鸣着汽笛进港,船靠近栈桥之后便抛下缆绳。良平也帮忙进行架舷梯的工作。
去东京办完事回来的岛民纷纷下船。这个季节不太可能会有观光客,乘客几乎都是熟悉的面孔,只有两人例外:一个是穿着厚重羽毛衣的肥胖男子,后面跟着一名扛着吉他的年轻女性。
男人戴着一副造型夸张的墨镜,上头有显着的香奈儿商标。女人则穿着豹纹毛皮大衣,嚼着口香糖。「搞什么?这里根本就是鸟不生蛋的乡下嘛。」男人环顾四周,忿忿不平地这么说。
船上的乘客不到十人。岛民们一个个坐上停在附近的车子驶离。留在港口的就只剩下这两个打扮与众不同的乘客。这么说……
「那个,请问是伊良部医生吗?」良平凑过去问。
「嗯,对呀。」回话的声音有如小孩子般圆滑。
良平仔细端详这位新任医生。他的头髮蓬鬆,看起来像是大一号的金正日。
「我是千寿町町公所的宫崎。接下来的两个月请多多指教。」良平递上名片,慎重地鞠躬。
「一定要待满两个月吗?」伊良部问。
「啊?」
「如果可以改成两个星期就好了。」伊良部露出牙龈笑了一下。「我家那个爸爸也真是的。他想要在医师协会装好人,就把儿子送到离岛,摆明了就是在作秀嘛。也不替我想想。」
他搔搔头这么说。看样子这位医生并不是志愿前来服务的。良平原本充满期待的心情立刻冷掉了。
「对了,宫崎先生。这座岛上有没有影片出租店?」
「很抱歉,没有。」
「那模型店呢?」
「也没有。」
「啧,只好请人从东京送来了。」
「医生,你也该觉悟了吧?」女人懒洋洋地开口。「人家不是答应你,回去之后帮你买新的保时捷吗?」看样子她对医生并没有抱持任何尊敬的态度。
「呃……请问这位是护士吗?」良平问。
「对呀,她叫麻由美。我一个人会很寂寞,所以才带她来。」伊良部回答。
「条件是日薪三万。」这名叫麻由美的女人直接了当地说。
麻由美并没有打招呼,只是瞄了良平一眼。她给人的印象极差,不过因为长得很可爱,良平的心跳速度仍旧加快不少。在岛上几乎没有任何艳遇机会。
良平请两人上了车,先载他们到诊疗所。诊疗所位于山丘上,是一座面向大海的独栋房屋,拥有绝佳的视野。说得好听是替远道从大城市来到此地的医生着想,但实际上是因为此地常刮强风,没有其他用途,原本的地主小仓便让町公所出钱买下这块地,并由亲属经营的建筑公司盖了这栋建筑。如果是在八木当镇长的时代,大概就会盖在八木家的地盘上吧。
他们一抵达诊疗所,便有一群野猫聚过来。岛上的野猫通常警戒心很高,不会轻易接近人类,但不知为什么现在却团团围绕在麻由美身边。麻由美看到小动物非但没有露出高兴的神情,反而发出「嘘、嘘」的声音用脚把它们赶走。
「哦,这地方满不错的嘛。」伊良部仰望着这座建筑。良平见他似乎很满意便鬆了一口气。接着他请两人走进里面参观设备。
「医生的专长是内科吧?」良平问。
「内科?才不是。」伊良部摇摇头,下巴上的肉也跟着晃动。「我是看精神科的。宫崎先生,你有什么烦恼吗?只要替你打一针就可以治好喔。咯呵呵。」
伊良部发出诡异的笑声。
「精神科?可是资料上明明写的是内科……」
「那一定是我爸爸随便乱写的。」
「你爸爸……?」
「哎,反正你不用担心啦。精神科有时也被称为心疗内科呀。」
「那个……我虽然不太了解医疗方面的问题,不过如果有人感冒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