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炮玫瑰
时间终于来到了现代。我,赤朽叶瞳子,身为说故事的人,却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故事。真的,连一个也没有。
我是万叶的不肖外孙女。啊啊,不争气的我真应该以死谢罪的,可是我还想再活久一点。
九岁那年妈妈过世后,我变得沉默寡言,外婆万叶在逐渐萧条的大宅深处一手将我带大。爸爸美夫将赤朽叶制铁的营业内容转为製造业,并将公司名称称变更为「RdeEeadLeaf」继续营运。这艘古老的巨大战舰,就这样缓缓地继续航行在世界大海中。传奇少女漫画家妈妈过世之后,她的版税依然全额转为公司资金,公司每个月发行的社内刊物里,都会放一幅妈妈的漫画,并特注明是社长夫人的作品。儘管工厂逐渐转为自动化生产,公司的员工人数锐减,但仍然替红绿村的年轻人提供了宝贵的工作机会。
赤朽叶大宅日渐老朽,深处的几个房间几乎已无人使用,女佣人数也逐渐减少。年老的园丁一一过世,但也没有递补缺额,外婆昔日最喜爱的后院,未经修整的枫树任意生长,每到秋天便化为一片火海,彷彿又回到从前风箱炼铁坊还在时的森林样貌。进入二○〇○年后的头几年,我正值青春期,当时大宅里住了我、外婆万叶、舅舅孤独、寄居的黑菱绿和苏峰共五人。爸爸虽然也住在家里,但他每天一大清早就出门,直到深夜才回家,常常让人忘了他的存在。
随着时间无情的流逝,这栋曾经称霸山头的红色大宅也在不知不觉中被近代文明入侵,现在不过是栋寻常的山间宅邸罢了。唯一比较特别的,是有时明明没有风,房子却会微微震动,后院的火红森林也不住地沙沙作响;那往往都是外婆万叶出现的时候。外婆多年来为大宅劳心劳力,岁月在她脸上留下无数刻痕,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衰老。当高大的万叶穿着红和服,披着银白色的长髮走在长廊上时,后院的森林便晃动不已,大宅彷彿也在一瞬间回覆以往神话时代的奇妙氛围。万叶现在尊为大房的「赤朽叶夫人」,她的存在也是我们的心灵寄託。
鞄长年在大宅里过着传承自父亲的「高级游民」志向生活,不过在三十岁前夕她嫁给青梅竹马的分房男眷,生了四个小孩,每天忙着带孩子。最近她开始把小孩交给女佣照顾,天气好的时候就散步回大房喝茶叙旧。每次见到我,都会跟我说家族以前的故事,一边啃着红豆馒头,一手指着院子,怀念地说:「你看,百夜姐姐就是躲在那棵毛山榉上的,结果摔到下面的池塘,后来逃走了。」
「她留下『要死也要死在一起』的遗书,结果却一个人死了,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毛球姐在那之后没多久也死了呢。」
而担任毛球替身的菲律宾女孩爱拉,就在妈妈死后不久突然失去蹤影。自此之后,赤朽叶家既不是大家庭,也不像一般小家庭,由几个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成员组成了一个奇怪的「虚拟家厅」。
我从村里的国中毕业后,进入一家男女合校的普通高中就读,虽然拥有让妈妈将我取名为瞳子的一双大眼睛,却不像妈妈那么美丽,也没有万叶的超能力。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孩。或许因为如此,我才会对外婆和妈妈的故事那么感兴趣,对平凡的我而言,她们俩人辉煌的过去是历史。也是我的根,只有想起她们的事迹时,我才能觉得自己还有点价值。
因为过世的家人很多,每天早上外婆万叶在神坛供香时,总是手忙脚乱。墙上挂着曾祖父康幸、曾祖母阿辰、外公曜司、舅舅泪、妈妈毛球、阿姨百夜等人的遗照。外婆喃喃念着所有人的名字,虔诚祭拜;而一旁的凸眼金鱼阿姨黑菱绿口中则是念着自己的双亲、丈夫和哥哥的名字,代头膜拜。线香的细烟就像外婆故事里出现遇的垂盆草烟束,紫色的烟雾瀰漫整座大宅。
「我走了!」準备上学的我总是被这股紫烟呛得止不住咳嗽,路过光滑的走廊,膜拜中的外婆总是不忘低声叮哼我:「路上小心。」
下山途中,经过山坡上那片已经少有住人的破败宿舍大楼时,线香的味道彷彿还残留在身上,早已停工的巨大熔炉依旧黝黑,高耸在灰暗的天空之中。由于熔炉日渐老朽,公司已经接到行政机关指示拆除的通知,但却迟迟没有执行。我知道那是因为爸爸顾虑到外婆,不愿在她还在世的时候这么做。
「赤朽叶家的万里眼夫人」,也就是外婆万叶。在我二十岁生日后不久离开了人世,那之后爸爸便着手进行熔炉的拆除工程,不过这些要到后头才会提到,我想先说说外婆过世前,我还在念高中时的一些事。
那时舅舅孤独刚满三十岁,那之前他通过大学联考,考上当地的大学,不过毕业后仍是本性不改,整天闷在家里。后来在爸爸的安排下他进入「RedDeadLeaf」工作,不过态度不大积极,假日都躲在房里打电玩,他自国中以后,就不爱与人接触,不过倒很疼爱我这个外甥女。儘管平常沉默寡言,在家中异常低调,在二○○○年鸟取县西部发生大地震时,他奋不顾身地保护了人在后院的我,结果自己被倒下的水杉压断了腿,受了重伤。舅舅特别放心不下早死的姐姐留下的孩子,各方面部很照顾我。从小我就和这个性情古怪但心地善良的舅舅很要好,假日如果下雨,我都会窝在孤独的房里悠閑渡过一天,就像从前的妈妈那样。
至于苏峰有,虽然收留他的漫画家早已过世,他还是死皮赖脸地继续住在赤朽叶家,年纪已经四十过半,似乎没有再工作的打算。有次电视上在介绍「尼特族(注1)」,他看了开怀大笑说:「喔!这不就是在说我嘛。」我不服气地回嘴说:「阿有,『尼特族』住的可是自己家,你住的是别人家吧?」他一脸正经点着头说:「说的也是。」苏峰依旧是见识渊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个很有趣的叔叔。
「你知道吗?瞳子。『Love』这个英文单字啊,在明治时代以前的日本根本没有相对应的日文,也就是说,从前在日本根本没有『恋爱』的概念,现在吵得沸沸扬扬的恋爱风潮,其实都是从欧美国家传过来的。」
「这个我知道。」
「什么嘛,你知道了啊?那你知道密克罗尼西亚岛上有个部族的语言里,没有『悲伤』这个字吗?」
「是吗?我不知道耶。」
「最接近『悲伤』的是『FAGO』这个单字,那是指看到别人痛苦,会心生同情,自己也跟着难受起来的意思。可是他们却没有表现自己心中痛楚的单字,因为没这个必要。你不觉得那是个善良的民族吗?瞳子,你想想看,他们儘管具有悲伤他人的概念,却没有悲伤自己的想法喔。一般人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我们也一样,都只顾着自己不是吗?」
「嗯……」
「还有啊,听说非洲的某个部族,女性可以同性结婚。如果想怀孕,她们会找伴侣的近亲男性帮忙,怀孕后还是和女伴在一起。其实啊,很多我们以为理所当然的事,在其它世界可能根本不适用,这么一想不觉得心情轻鬆多了吗……」
长大之后我才发现,苏蜂知道的杂学其实和他对其它文化圈的憧憬有关。他长得一表人才,学历也好,却在三十五岁时放弃工作,自此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不过他和那些曾活在「泡沫经济高峰期」的人们一样,总是异常的乐观。他的那些杂学知识,更是证明了他仍坚信自己总有一天能抵达那些更舒适、更丰富的国度。而这种乐观特质正是我这世代的年轻人所没有,也无法体会的,谁叫我们出生在已经失去一切荣光的时代,也只能随波逐流。
注1/「」,指一些不升学、不就业、不进修或参加就业辅导,终日无所事事的族群。
再回头说说我的事情吧。
进高中后,我和国中一样加入了管乐队,我完全没有遗传到外婆和母亲的高大体格,身材很娇小,不过我吹的可是很大的喇叭。每次吹奏,我都能感受到空气就在体内流窜。县立红绿高中受到人口外流和少子化的影响,学生人数锐减,不过社圈活动依旧盛行。放学后棒球队、足球队和田径队的人在操场上奔跑,精神抖擞地叫喊着;而我们管乐队则在教室勤加练习。风吹动教室里的白色窗帘,窗外可见远方苍繍高耸的中国山脉,绵延不绝的田地,彷彿还闻得到阵阵泥土气息。管乐队的练习结束后,我们嘻笑着离开校园,操场上只剩棒球队还在练习,夕阳余晖映照在他们沾满土的制服上。
我和其它的高中生一样,没什么远大志向,班导师为了这件事总是不厌其烦地对我们说教。说他自己年轻时心中总是满怀梦想和期许社会改革的正义感,渡过了热血澎湃的青年时期,但我们则一点都不像年轻人之间的话。但是,年轻到底是什么?懦弱和忧郁不正是年轻这种疾病所显现出的徵兆吗?我们感到前途茫茫,眼前又有太多事等待完成,我们就像困在浓雾中的小船,完全摸不着方向;这就是我所认知的青春期。正因为如此,我想珍惜同艘船上的同伴,藉由彼此的互相关怀,至少可以开心地渡过每一天。团体的默契很重要,我们得努力融入当场的气氛,儘可能加入大家的话题,不要让自己格格不入,大家融洽地聊天、嬉闹。然而和朋友玩乐过后,我却总是觉得疲累。真正想说的话不能说出口,只能默默将沉重的心情藏在内心深处。
只有一件事能让我们热血澎湃,那就是恋爱。我们之间有个不成文的默契,那就是只有恋爱的时候才可以尽情投入,无限量燃烧青春。同学一个个陷入热恋,失恋后重新寻找下一个目标。而我,也在高中二年级的那年谈了一场再平凡不过的恋爱。
我的男友是同班的多田丰。我们就读不同的国中,高中时才分在同一班。他爸爸也是当年收养万叶的多田夫妻的孩子,在红绿村派出所担任警察。丰加入了学校的棒球队,从一年级下学期开始,每次管乐队练习结束后穿越操场回家去时,我就无法将目光自他身上移开。
丰的五官俊秀,很受女同学欢迎,三年级的学长退出球队后,他就成了主力选手,在队上相当活跃。丰只要用力挥出球棒,白球便划过黄昏的天空,飞得好远、好高。最后消失在空中。我停下脚步,看着划过天际的白球,球飞得那么远、那么高,是多么地耀眼、多么地令人憧憬啊。儘管我身处一个缺乏熟情的年代。但那并不表示我不喜欢同世代里发光、发熟的人,反而因为这些人拥有特殊的热情和才能,能够完成我无法达成的梦想,忍不住发自内心为他们加油。没有野心的人,是不会嫉妒拥有企图心的人。
而丰就是那群挥洒着热情汗水的人之一。和他交往后,我成为全校女同学羡慕的对象,那时的丰很帅,散发着受人瞩目的人特有的光辉。升上三年级后的那个夏天,他为了甲子园预赛奋斗,我们管乐队则是每天在酷热的县民球场为棒球队演奏加油歌曲,喇叭在夏日的天空下闪耀着金光。在高中的最后一个夏季,丰连续击出全垒打,将红绿高中带进了甲子园。这难得的顶赛资格炒热了整个村子,村民甚至还包下游览车到甲子园为棒球队加油,丰成了村里的英雄。
「我只是儘力做好……」
那年夏天的某一天,我们在车站前的拱廊商店街散步,丰的脸颊晒得很黑,微笑着这么说。这个陪伴我妈渡过青春岁月、曾经形同废墟的商店街上,最近开了很多以年轻人为贩售对象的小店,慢慢地恢複以往的热闹。许多店的老闆都是从大都市回来的,他们年轻时正值泡沫经济高峰,离乡背井到都市发展,几年后他们已不再年轻,又因为经济不景气而丢了工作,散尽财产后只好回乡做些小生意。毕竟只要拉开老家拉下已久的铁门,就可以做生意了。既不用额外支出房租,还能把兴趣当成工作。虽然我们没什么零用钱,没办法常买东西,不过在商店街逛逛饰品店或服装店,喝喝茶,是高中生最热斗的约会行程。而太保太妹将这里当做巢穴的时代,早已是久远的历史了。
「做不到的事,再怎么努力也办不到,所以我只是儘力把自己做得到的事做到最好,也只有这样才能轮到我发光、发热。」
「丰好帅气喔。」
「才不是……我也承受了很多压力呢。村长会到家里关心,就连你爸也常送米和酒到我家啊。」
这么说的丰脸上露出了不符合他英雄形象的寂寞笑容。
我们信步走着,许多当地的高中生和国中女生,大家围着丰不停尖叫,耳边陆续传来「你要加油喔!我们会你加油!」的喝采声,说完他们还斜睨了一旁的我。拥有特殊能力的人不会遭妒,但是英雄旁边的凡人却常惹来众人嫉妒的眼神。从那时候开始,我的鞋柜里开始出现怪东西,大多是垃圾和土块,我从没有因为男友是风云人物而自命不凡,因为我就是我,我只是个平凡的女孩,这一点不会有任何改变。
那年夏天,村民包下了游览车前进东方,跨越县境一直朝东开去,终于抵达了甲子园。我们耗尽全身力气为棒球队加油,管乐队不停演奏,直到不支倒地为止。大人们也全力加油喝采。红绿高中在第二场比赛败退,那时大家都累得呈现虚脱状态,在回程的游览车上沉沉睡去。醒来后发现太阳已经下山,回到村里时已经是半夜了。我们每个人都晒得很黑,全身是汗。那年夏天就这么结束了。
回想这些过往时,我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青春是多么平凡。我遇见了丰、参加社圈,和朋友渡过快乐的时光。回到家有外婆等着我。同时,我也感受得到人口外移的现象的确一点一滴侵蚀着这个村子。生在现代的我没有热情,那或许是从赤朽叶家的风箱炼铁厂里的火焰熄灭之后,随着时间慢慢消退的吧。熔炉的火已灭,那些猛烈的焰火、辉煌的过去,都已经成为历史。
高中毕业后,我进了当地的短期大学。书念得马马虎虎,平时在车站前的可丽饼店打工,和朋友玩在一起,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十九岁时,我和丰曾经一度为了无聊小事分手,半年后又再度複合。分手的那段时间,我们分别交过新的恋人,最后发现还是彼此最适合自己。两人刚複合时处得还有一点彆扭,慢慢地才又恢複以往的感觉。我一向没有自信,所以很介意丰和其它女孩交往过后会如何评价我,发现丰的做爱技巧似乎更熟练了,也让我暗地里大受打击。高中毕业后,丰进入当地的企业工作,但在我们分手时他也离职了,而我们複合后又开始到其它公司上班。丰的爸爸是警察,一家三口住在派出所后的两房木造平房里。丰虽然很想搬出来一个人住,但是考虑到自己的收入,只能在买车或搬出去之间选择其中一项,最后他选择了车子。假日时,我们一起去兜风,常去国道旁一家名为「THECHATEAU」的旧宾馆约会,每次都选择那间有圆床的水蓝色房间,我甚至开始有住进那里的错觉。
我喜欢丰,不过那并不值得在这里大书特书,我对他的感情就像每个平凡女孩重视某个男孩的那种感觉。我们常交换恋爱观,丰也和我有同样想法。我们都认为世界上根本没有所谓命中注定的爱情,我们和大家一样,只是在凑巧遇到的对象之中,选定比较合适自己的人罢了。这之中如果出现什么阴错阳差,或许就会和其它人交往。但是这一点也没关係,最重要的是我们此刻选择了彼此,也很满足现状。
高二到高三的这一年里,丰似乎挥霍了他这辈子应得的瞩目。退出棒球队后,他成了一个普通人,他的脑袋虽然清楚这一点,但是心里似乎还无法释怀。我根本不介意这种事,我欣赏的是他的人品,不过我也许并没有让他清楚感受到这点,如果他只是普通朋友,或许我能更精确地传达也说不定,一旦成为男女朋友,总是有些话无法轻易说出口。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可以好好活下去。对不对?」
「嗯。应该吧……总有办法的吧。」
「我想也是,不过如果失去你。我一定会死。」
「你骗人。」
「嗯,骗你的啦。」
我们就这样聊着天,在这间店名不知是英文还是法文的宾馆里唱着卡拉OK、互相报告不能见面时发生的小事,无所事事地在一起。
退出棒球队,褪去英雄光环之后,丰似乎也失去了身为男人的自觉,每天重複着白天上班,晚上下班,放假时和女友兜风的行程。他没有外公时而对外婆展现出的男子气概,个性温和,似乎离男性特质越来越远。再加上动作秀气,感觉和我的女性朋友没什么不同。
除了这些,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了。
不过就在我和丰刚满二十岁不久发生了一件事。这段奇妙的插曲和外婆的死,以及在天空飞的男人息息相关,意外地在让我们俩沉静的心大大动摇。
短大毕业后,为了累积社会经验,我进了当地的公司,但是工作实在太过无趣,没多久就辞职了,自此整天在家閑晃。我万万没想到,没事做的生活也会令人喘不过气。世人都说泡沫经济崩盘后,持续低迷的景气已经慢慢回升,不过还是有许多人不愿意就职,像我就有很多朋友只打工不找正职,也有人好不容易念完四年大学、进了好公司,却做不久就离职;我身边充斥了许多年轻的「高级游民」。那种在工作上因专业而自傲、每天卖命奋斗的人生态度,是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的。就算努力不懈住上爬,世界终究还是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我们这群人乾脆就一屁股坐在当年绿的哥哥跌下的阶梯最底层。
我既无大志,也没有想大把花钱的冲动,对努力挣钱来挥霍这件事也就提不起劲。我不想为了成为社会上的一份子而失去自我,也不想为了无法苟同的事向人鞠躬哈腰,这种成为大人必须经历的过程,往往令我感到窒息。一想起自己原本应该叫做「自由」,心头就闷闷的,不愁吃穿、整天游手好闲的我是自由的吗?对我们这一代而言,自由是什么?而身为一个女人,自由又是什么呢?
有一天就在我烦恼着这些问题在家閑晃时,被外婆万叶找了去。我心想外婆又要说教了,战战兢兢地走进起居室,发现外婆已备好泡泡茶,神态自若地坐在里面,儘管她黝黑的肌肤粗厚,爬满了皱纹,曾经乌黑的长髮也转为一头银白,但像这样端坐着时还是很有魄力,不愧是「赤朽叶家的万里眼夫人」。她穿着暗红色的和服,宽鬆地绑着腰带,像年轻时那样披散着一头长髮。我坐到她身边,端起泡泡茶,万叶眯起大眼睛,仔细看着我这个不争气的外孙女。
「最近怎么样?」
「这个……还好。」
「是吗?」
我挑起一颗五色豆送进嘴里,边吃边说。
「该怎么说呢……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不对,应该说我连找出自己想做什么的热情都没有,外婆。你懂吗?」
「这还真是伤脑筋。」
不像大多数的大人不分青红皂白劈头便骂「天真」或「不懂事」,万叶不当一回事地回答。我喝着茶,回想起万叶说过的往事。当黑菱绿取笑她是山里的野孩子时,她回答:「我很满足了。」当时的她家境贫穷,又是个弃儿,而且还不识字,但她却说自己很满足。这对内心贫乏的我来说,实在无法不惊讶。
我清楚自己是「不满足的」,每天都觉得「完全不够」,但又彷彿听见一个声音劝诫我说:「这样就够了,人生不能过度期待。」我知道,喊着「完全不够」的是我的心,而劝诫我「这样就够了」的,是大时代的声音。我总是不安得想大叫,然而我又想吶喊什么呢?
这个日渐凋零的村子,那股沉寂的空气,就这么包覆着我心中的不安与不满。我已经厌倦了再谈这些事,不过待在外婆身边总是能令我心情平静下来,我便留下来陪外婆喝茶,这时外婆抬起头,透过敞开的拉门望向远方的中国山脉。
「他们把我忘了吗?」
「啊?忘了什么?」外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悲伤,我好奇地问。
「忘了我呀。」万叶微笑地回答。
「谁忘了你?」
「山里的人啊……」
「怎么会呢,不会有人忘了带走孩子的。」我不知如何反应,只能刻意加强语气这么说。万叶的眼神透着寂寞黯淡下来,望着远山的脸庞也显得无精打采,笼罩着一层阴影,和平日坚强的她判若两人。
「是吗?」
「嗯,一定是这样。」
「那为什么我会被丢下呢?」
我答不出来,外婆也跟我一样是被丢下的女孩啊。我对年老的外婆顿时涌上一股亲密感。我喜欢外婆,我们俩静静喝着茶时,绿踏着舞步走来,加入我们的行列,我和外婆便一边喝茶一起看着她表演魔术,渡过了悠閑的时光。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外婆喝茶。那时「RedDeadLeaf」接到政府机关通知,指示要拆除熔炉,将工厂所在地转为住宅用地,公司上下为了这件事忙成一团。因为担心地震时造成危险,政府机关和市民团体纷纷将矛头指向老旧的熔炉。但是拆除工费时费力,更别提资金了。爸爸和孤独遽然消瘦,每天都在公司待到很晚才回家。回到家后,看见穿梭在后院或长廊的外婆那发出银光的身影。便双手合十敬拜,万里眼夫人始终是大家心中的依靠。
然而就在所有人最需要她的时候,悲剧发生了。就在我们喝完茶几天后,万叶一个人慌慌张张地打扫起房间,收拾自己的物品。
那时我刚好经过,停下脚步问她:「外婆,你怎么了?」
外婆梦呓般地说;「我……差不多要死了,得赶紧整理一下。」
发现我在门外愣愣地盯着她,外婆缓缓抬起头来,火红的夕阳射进了採光窗,照在她布满皱纹的黝黑脸庞。明知外婆不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我的心还是坚持把这当做玩笑,因为实在无法想像失去外婆是怎么一回事,我害怕极了。我笑说:「还早得很呢!大家这么需要你,外婆怎么可能死呢?」
「……明天早上,我就会死了。」
外婆似乎没听到我的话,梦呓般喃喃说着。我的背脊一阵发凉,终于体认到万叶说的是事实。那晚我坐立难安,一直往返于自己和外婆的寝室。我想就算把这件事告诉其它人,大概也只会惹来一阵讪笑吧。但我实在无法忘记那股背脊发凉的感觉。午夜过后,万叶房里的灯熄了。我蹲坐在走廊上,望着高挂在院子天空中的蓝月。外婆真的要走了吗?自小失去母亲,身为大房的独生女的我,能依靠的就只有万叶,可以教导我大房女主人应有的作为,该如何支撑整栋大宅的运作的,也只有闪耀着银色光芒的万叶。我还那么年幼,什么都不是,就连自己该怎么活下去都不知道,只是个一无可取的女孩啊。一想到外婆就要离开,我不禁泪流满面,用手背擦去泪水无声地哽咽着。
就这样呆坐了一个小时后,我忍不住用食指沾了口水,在拉门上戳出一个小洞,偷看房里的动静。万叶正背对着门坐在梳妆台前,人高马大的她此时的背影竟是那般孱弱。梳妆台的镜子里,倒映着万叶皱纹满布的脸庞。她不像在看自己的镜影,睁大了眼睛像在看着其它的什么。她又看见未来了吗?我感到不安起来。一直以来,万叶看得见未来的影像,而这一晚她似乎也看到了大家看不见的幻影。
「他不知道……」
听到外婆低沉的声音,我竖起了耳朵。
「因为太丢脸了……我没有告诉他。」
她在和谁说话吗?这时我惊讶这样偷看是不对的,便回到自己房里,一个钟头以后,我还是不安极了,又悄悄回到外婆房门外。庭院笼罩在比黑夜更深、更不祥的黑暗中,明明没有风。一片乾枯的红圳却飘落而下,掉在我的脚边。
我将眼睛凑上刚才戳破的洞口,不禁倒抽了一大口气。
万叶紧闭双眼,仰躺在被褥上,长达腰际的银髮像把大扇子散了开来,我心想那简直就像神明的扇子啊。外婆的脸上露出不曾出现过的痛苦表情,我这才惊觉,万叶不是在休息而是倒下了。
「外婆……」
我推开纸门时,一阵强风吹来,整座后院都开始晃动。我扶起外婆沉重的身躯,她发出野兽般低沉而急促的呻吟,我放声呼喊爸爸。
爸爸这时刚从公司回来,正好经过后门。听到我的声音立刻赶了过来。住在后面房间的黑菱发了狂地喊着:「外婆!外婆!」太早了啊!外婆!我还没做好心理準备,你不可以死啊!这座赤朽叶家的大宅,还需要万里眼夫人的撑持啊。我有种预感。如果万叶走了,这座大宅将会宛如颓然倒下的巨木,就像在泡沫经济瓦解时倒闭的「下黑」黑菱造船一样。我放声大喊,要外婆快回来,绿也害怕得高声尖叫。
接到孤独的通知,嫁到分房的鞄也赶了回来,家里瞬间挤进许多分房的家眷。一阵吵杂之中,我独自缩在房间一角,全身不停颤抖着。
万叶是天亮前才断气的。一开始挤在外婆房里的人后来纷纷移动到其它房间,有人为她祈福,也有人不发一语盯着榻榻米。绿顾虑到自己并非亲属,但又不想离万叶太远,最后像只看门的老黑狗般蹲坐在门坎上,低着头瞪大双眼,然后就保持这样的姿势睡着了。我悄悄上前,将外套盖在她身上。
天亮前,外婆像是算準了时机,就在房里只剩下坐在角落的我和在一旁沉睡的绿时,突然睁开了眼睛,叫着我的名字。
「瞳子!瞳子!」
我赶紧爬到万叶身边,声音颤抖地问:「外婆,什么事?」
「我想看铁炮玫瑰,瞳子,帮我到院子里摘一些过来。」
我连忙跑出房间。穿过长廊,赤着脚跑进一片火红的后院,摘下一大把铁炮玫瑰抱在怀中。回到外婆身边。我知道外婆就要死了,一直像这座大宅陪伴在我身边的外婆就要走了。儘管已经有了觉悟,内心还是惴惴不安,当我抱着玫瑰跑到房里时,不小心绊到绿的脚跌了一跤,绿没有醒来,而我怀中的玫瑰轻飘飘地散落在外婆的银髮周围,就像红色的玫瑰包署着一把银扇。
万叶睁开眼睛,叫着我的名字。
「瞳子!瞳子!」
「我在这里,外婆什么事?」
「谢谢你,瞳子,你真是个好孩子。」
外婆竟对我这个不争气的外孙女这么说,我心想「我才不是好孩子」。哭着默默爬到外婆身边。她的脸旁静静地躺着一朵铁炮玫瑰。
「外婆才是好人,外婆可是万里眼夫人啊,我一直很尊敬你。」
「我不是好人啊。」
「没这回事。外婆如果不在了。我根本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大房只剩下我一个女人了,我没办法像外婆那么能干,我好怕。」
万叶慢慢转过头来,露出既像吃惊又像伤脑筋的表情看着我,似乎对我的话感到意外。看到外婆吃力地张开乾裂的双唇,我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
「瞳子,你没问题的。」
「我不行啊……」
「你真爱操心。不过啊,外婆真的不是好人喔。」
「外婆,你不要这么说……」
「我只告诉你一个。」
万叶慢慢闭上眼睛,努力挤出一句话。
「我曾经杀过一个人,没人知道这件事。」
「啊?」
「但我并非心怀恶意……」
这是万叶的最后一句话。
一滴眼泪从她紧闭的眼角流了下来,她吸了一口气,但没再吐出来。万叶放弃了生命。
我的外婆是个弃儿,后来嫁入赤朽叶家,最后还成了这栋大宅的精神支柱。我的外婆,赤朽叶万叶,她鲜红的魂魄就这么突然地自我眼前消失。
我吓坏了。在玫瑰散落一地的房里,我静静坐在外婆身边,就这样过了五分钟、十分钟。房内的沉默令我痛苦。等我终于能出声了,我叫着爸爸,不过声音微弱得连我自己都意外。
「……爸爸,爸爸。」
没有人听见,于是我渐渐放大音量喊着:「爸爸!快来!」
缘突地睁开双眼,看见外婆后放声大叫,眼泪从凸出的眼球流下。
爸爸美夫从走廊另一端跑了过来,医生替外婆把脉后,表示外婆已经过世了。我吓得站不起来,鞄吩咐分房的女眷将我带出房外。万叶的脸上被盖上白,。分房父辈的老人们纷纷双手合十,口中喃喃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大家来到外婆面前说:「万里眼夫人,你终于走完人生最后一程了。谢谢您为赤朽叶家的付出,辛苦了,万叶夫人。」然后双手合十,恭敬地膜拜外婆的遗体。房内瞬时传来此起彼落的育经声,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