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别再闹脾气了。回去吧!」
小百合边擦着汗,边以严重的口气对一言不发的绮罗说。
绮罗靠着肘枕横卧,听到小百合的斥责,皱皱眉把身子背向她,还是不说话。
小百合急了,用她的口吻说:「绮罗,你没嘴了吗?你说话呀!」
绮罗这才吐出一句话,说:「好热呀---l
「啊?你说什么?」
「我说很热!快用扇子给我搧风呀,反应真慢!」
「老天!」小百合满心不愿,还是拿起了扇子,替绮罗摇风。
进入六月后,天气热得异常。在京都的三条邸,光是坐在房里不动,都会满身大汗。所以三天前,绮罗突然说要小百合跟她去北嵯峨山庄时,小百合真是满心欢喜,以为可以去纳凉了。没想到绿树覆荫的嵯峨山庄,也不如想像中那么凉快。
二、三年疏于整修的山庄,斑斑剥剥不堪入目,反而更让人觉得闷热。而且,这次的山庄之行走得太匆促,準备不及,席子、御帘都是从仓库里拿出来的旧东西,用得非常不舒服。再加上没有个象样的随行侍女,能照顾绮罗起居的只有自己一人,想到这一点,她就开始怀念京都的三条邸了。
如果只照顾绮罗起居也就罢了,偏偏随行人员太少,人手不足,连小百合都不得不做厨房的事,还有早上的打扫工作。
今天也是一大早就去帮忙打水,拉起水桶时,反抗意识也跟着涌上心头。小百合心想,自己虽是权大纳言家的家僕,却也是照顾贵人生活起居的高级侍女,根本不必做这种下女做的工作。她愈想愈气,自己为什么非打水不可?索性丢了水桶,窝在座垫上,求绮罗回京都,可是绮罗只管摇头。
「那么,至少再找几个侍女跟下女来。我不要再打水了!」
「我是行元服之礼前的半大人,不可以带太多随行人员。半大人的我,只配带半大人的侍女小百合。」
「你真是固执!受不了!」小百合气得扔了扇子。虽是主从关係,却有乳姐妹的一份情。小百合一生起气来,就会摆出姐姐的姿态。「你就是这样一个爱耍性子的小孩,难怪人家说你是小孩子!」
「小孩子?你说我是小孩子?」
「正是!你根本不能行元服之礼,偏偏要强求你父亲,让他烦恼。你不觉得不好意思吗?」小百合连汲水之恨也一起宣洩了似的,数落绮罗的不是。
绮罗倏地站起身来,冲出屋外。
不久,随行的人从庭院跑过来说:「小百合,绮罗少主说不要随行者,一个人出去了,怎么办?」
小百合叹一口气,说:「不要管他,让他冷静一下吧!」
「可是,万一在山中被山贼袭击了……」
「绮罗少主会咬山贼的手逃走的,放心!」
小百合丢下这句话,又去做她厌恶的汲水工作。
只有几个跟在绮罗身边的侍女知道绮罗是女儿身,这次的随行人员当然都以为,绮罗是权大纳言家威风凛凛的少主。而看到小百合痛骂主子家的儿子,随行者都对小百合的威势感到佩服乖乖的退了下去。
遭小百合怒骂飞奔而出的绮罗,快步走在山路上,想宣洩一下怒气。
《她是怎么了?打从出生时就一直在一起,应该是最了解我的,居然说那种话!什么「半大人」?跟左近少将一样瞧不起我!》
一想到左近少将,更是怒不可遏,她随手摺下一段树枝,哔唏哔唏随处拍打。会跟父亲发生口角,负气跑到山庄来;还有在荒芜闷热的山庄里的种种不愉快;以及跟小百合的争吵,好象都是为了左近少将。她自己也知道不可以拿别人出气,可是就是压抑不下怒气。
绮罗继续沿着山路向前走。小时候常常来这个山庄,所以阔别了几年,还是很熟悉这附近的环境,不久就走到了她的目的地-小时候经常游泳的池子。
绮罗探探四周。这附近山路狭窄,草木繁生枝叶茂盛,不是很熟悉地理环境的人,是来不了的。
她确定四周无人,迅速脱了衣服,跳往池子里。刺骨冰冷的池水,洗凈了闷热、忧郁和烦躁。
她一边潜潜浮浮地游着,拍得水花四溅;一边恶意地想着,如果自己就这样失蹤的话,那个顽固的老爸会不会考虑行元服之礼的事?
说起事情的开端,就是三个月前跟式部承去看市集时发生的。
那天在东屋跟弟弟见面后,绮罗就跟式部承同搭一牛车,去朱雀大路上的左京东市集,她边走边看要送给弟弟和小百合的丝绸织锦。
贵族和平民交杂的热闹感,让绮罗兴奋不已。容貌原本就亮丽醒目的她,笑嘻嘻地走着,更是引来过路人的侧目。还有人拚命伸长脖子,把视线越过别人的头顶偷窥着她。绮罗皱起眉头问式部承:「我哪里不对劲吗?大家干嘛那样盯着我?」
式部承噗嗤一笑,说:「那是因为你太可爱了呀!」
被称讚没人会不开心的,绮罗缩缩脖子,谦虚的说:「没有啦…」
式部承看到他可爱的表情,笑着说:「权大纳言大人想永远保留住你童姿模样的那份心情,我也很能理解的。」
绮罗都十四岁了,却一直没有行元服之礼的动静。京都的人们都议论纷纷。有人说是在準备盛大的仪式,有人说是绮罗的童姿太可爱了,权大纳言捨不得让他行元服之礼。如果知道了不能行元服之礼的理由,可能所有人都会吓昏过去吧!
「可是…」式部承突然表情一改,说:「童姿再可爱,也不能再拖延元服之礼的日子呀!不行元服礼就不能授官位,不能以成年身份任职。你年纪还小,可能会觉得我这番话像大人打的算盘。可是,任职晚,出头的日子就晚,你懂吧!」
不愧是廿五岁的青年,他的话题颇具说服力。
绮罗并没有出人头地的慾望,所以式部承的一番话并没有造成很大的冲击。只是,她开始感觉到:
《原来这年纪还未行元服之礼,是会引来别人怪异的眼光的!》
当她陷入沉思时,迎面走来两个高声说话的年青人,撞到她的肩,她踉跄几步,膝盖和手着地。两个年青人看市集看得出神,没有注意到绮罗。撞到之后,也不直视绮罗,丢下一句:「小心点!小鬼!」就走了。
绮罗顿时怒气冲天。对好强、自尊心强的绮罗而言,在大众面前膝、手着地,是绝大的侮辱。她尖叫一声:「等一下!那是撞到人的态度吗?快道歉!」
「什么?」那两个人停住脚步,回过头。看到一身贵族打扮的绮罗,一时有些退怯,沉默了下来。可是却仗着两个大人对一个小孩的威势,开始调侃他:「哪里的小少爷呀?没人陪着会被捉去卖的唷!」
「是呀,像女孩子一样可爱,可以卖不少钱呢!」
绮罗气得要扑向那两个年青人时,暂时放下绮罗去买东西的式部承,听到骚动赶了过来。
「干什么!你们是什么人?」
「啊,式部承大人……」
两个年青人脸色遽变,好象是认识式部承,式部承也察觉到他们的反应。
「你们认识我?你们是…」
「在式部卿宫家,远远地见过您几次。」
式部卿宫是式部承的直属长官。既是那一家的家僕,当然会认得式部承。
「原来是官家人?」
「跟随在式部卿宫少主左近少将身边的……」
两个人对式部承的态度是彬彬有礼,可是说到自己是「跟随左近少将的人」时,语气显得很自大。绮罗觉得很纳闷,「左近少将」到底是什么人物?
式部承小心地替绮罗拍落衣服上的灰尘,边说:「我知道你们的身份了。不过,这一位可是权大纳言大人家的绮罗少主。」
两个年青人的脸色愈来愈难看。把身份地位完全不同的贵人称为「小鬼」,他们也知道事态的严重性。 「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人太多了…擦一下肩膀而已……」
「不是这样吧!」绮罗很激动的说:「撞到我,害我膝盖着地。还口出狂言说『小心点!小鬼!』。」
四周聚集了看热闹的人,有人相呼应说:
「对!没错!」
「还说长得像女孩子!」
「还说可以卖不少钱!」
平常应该是对贵族很反感的庶民,可能是不忍心看这么可爱的少年被两个大男人欺负,都替他说话。
式部承冷静的说:「真是这样的话,你们就太无礼了。今天是我陪伴绮罗少主,出了什么事我都得负责。如果事情闹大了,我就得向权大纳言大人报告喽。」
权大纳言家是京中名门中的名门,惹不起的。两个年青人僵着脸,低着头说:「很抱歉。哦,不,真是非常对不起。」
绮罗原本也无意用权力来吓唬他们的,所以表情也缓和了下来。本来这样就没事了,偏偏在大众面前出了丑的年青人,溜走时还不甘心的落下几句话:
「哼,权大纳言的小孩又怎样?不过是个未行元服之礼的小孩!」
「我们少将已经是五位官阶啦!」
绮罗勃然大怒,但是,年青人早已逃之夭夭。
回三条邸的途中,绮罗坐在牛车上,只字不语。被那种下贱的男人说自己是个没有官位的小孩子,真是一百个不甘心。可是,未行元服之礼,朝廷不能授阶,也难怪人家要这么说了。
式部承不断安慰他说:「左近少将比你年长两岁,的确是个俊才。在达官公子中,是最显赫的一个。本人明朗、刚毅,是近来难得一见的男子汉。只是他周围的人狐假虎威,常会表现得令人无法忍受。而且,在宫中你的事经常成为达官公子间的话题。很多人说,你的年纪跟左近少将差不多,如果你出来任职的话,会是个很强的竞争对手。所以那边的人对你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对抗意识。」
但是,还是不能消除被说是无位阶小孩子的那股怒气。她开始在乎还没行元服礼的事了。
想来,二、三年前在一起玩弓箭、踢球的童伴,现在都已经行元服之礼出任官职,不太来玩了。当然,因为他们都很喜欢绮罗,所以偶尔还是会过来聊聊近况。可是也都是一会就走了。挽留他们,他们会吱吱唔唔的说:
「今天要去中纳言大人家府邸参加歌会……所以,不能久留。」
现在来找绮罗玩的,都是十岁左右此绮罗小的孩童,或是倾慕东屋绮罗公主而来廿岁左右的达官公子。
被说成无官阶的小孩子、好友离去剩下一人的孤寂,都是父亲不让自己行元服之礼造成的结果。她愈想愈不能忍受,哭着哀求父亲。可是,一向优柔寡断的「好好先生权」,对这件事就是惊人的坚持。
「元服、仕进都不是儿戏。你的行为举止要像个成年男子,并得到大家的认可。只有在家里我才放任你这种男人婆的打扮,再怎么像男人,毕竟还是个女人,仕进后露出马脚的话,会因欺君之罪被流放,搞不好还会被判死刑呢,你懂不懂?」
看到父亲生气的神情,绮罗也不敢再说什么。而且,知道自己行元服礼、仕进,居然会犯欺君之罪,实在是很大的打击。
绮罗因此闷闷不乐,不再找人到家里来玩,封锁自己。外边开始谣传权大纳言家的绮罗生了重病,以前的童伴都很担心的来探望他。可是,他看到以前玩在一起的朋友们,都已落髮结髻戴冠,一副大人的模样,更感到落寞。
尤其是一伙人正好凑在一块时,就会忽略了绮罗,大谈宫中的事。最让绮罗生气的是,交谈中不断地出现左近少将的名字。
自从东市集那件事以来,她就对左近少将有了敌意。论容貌是人人称讚的,论武术、学问她也有绝对的自信胜过左近少将。
而更刺痛她的是,四天前的一番话。
听到绮罗生病,两个朋友结伴来探望。大家天南地北地聊着。
「五月过,烦人的雨季就会结束了,真好。」
「说到梅雨……」做大夫(官名)的朋友说:「为了帮皇上打发雨季的无聊,前几天举行了一场踢球赛。虽然不是正式比赛,因为皇上亲临,办得非常盛大。我们几个得到你的真传,踢得很不错,都受到皇上讚赏呢!」
「哦!」绮罗觉得自己也被夸讚了,开心地笑了。可是,大夫又很不甘心接着说:「结果最后还是输给了左近少将,他一个人出尽了风头呢!」
绮罗脸色一沉,心想又是那个左近少将!
「那小子太可恶了。一个人独佔球,故意踢得很难接,害人家都以为是我们技术不好接不到。」
「皇上赐给他御衣时,他还说:『另一边的好象是绮罗流派的吧?我是有悠久历史的飞鸟井流派的技巧』,真想一脚踢死他!」
飞鸟井流派是平安贵族间很重视的一种踢球流派,是很重格式的正统派流。把自己的名字跟飞鸟井流相提并论,根本是故意损人。一想到自己的名字在皇上面被玷污了,她有如坐针毡般难过。可是对宫中事一无所知,纵使想辩解也无从辩起。这么一想就更生气了。
大夫继续说:「我们实在太生气了,就在皇上面前说,如果绮罗在的话,一定可以跟左近少将打一场漂亮的比赛。绮罗踢球的技巧很美,京都无人出其左右。」
「连陪伴在皇上身边的大纳言和大臣也都点头了呢!」
「什么京都无人出其左右,太夸张了吧!」
绮罗嘴里这么说,心情却好了些多。但是,糟的是后面这句话。
「可是,那个左近少将又奸笑着说:『跟那种还没行元服礼的半大人比的话,我的伎俩是稍嫌不足。』我们气得……咦?绮罗,你上哪去?你没事吧?绮罗?」
绮罗丢下两个朋友,跑向父亲的寝室。不能再忍了。东市集的事,可以当做是在下位者的无礼,饶了他们。可是,在公开场合被嘲笑为「半大人的小孩」,岂可再保持沉默。无论如何都要行元服之礼,仕进,对得意忘形的左近少将还以颜色。
可是,怎么也通不过父亲这一关。对父亲而言,绮罗是女儿身,仕进后如果露出马脚,会成为他政治生命的丑闻,所以他拼了命也要反对。绮罗于是丢下一句话,说:「如果您不答应让我行元服之礼,我就永远不能加入那些朋友之中。那么,待在京都里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躲入深山里!除非您答应让我行元服之礼,否则我绝不再回来!」
然后就带着小百合,来到了北嵯峨山庄。可是山庄不是很乾凈,随行的人都显得很不高兴,偏偏京都的父亲又没有找她回去的意思。
绮罗拍得水花四溅。
《没人了解我的心情。可恶!可恨!这次离家出走,老爸知道我是到北嵯峨来,根本不会担心,真不该说出目的地的。小百合也真是的,居然不来找我!还有那些随行的人,我说不要跟来,也应该暗中保护主人的安全呀!》
这想法完全显现出了一般女人的特质,她一一迁怒每个人后,又拉回了思绪。
小百合来找自己的话还好,如果是其它随行的人,就不妙了。以前虽然跟弟弟说过「身体是女人,心是男人」,可是,心是男人,身体毕竟还是女人。把这个女人的身体暴露在水中,游得正起劲时,如果随行的人来找的话,不知会怎样呢!
绮罗赶忙向池边游去,在有人来之前,一定要穿好衣服。可是心太慌,一向擅长游泳的她,好不容易游到岸边时,喘得都快没气了。
在水里泡了好长一段时间,身体开始觉得冷了。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感冒的,所以她赶紧爬出池子。这时候,突然繁密的草丛被拨开了条路来,出现了一个男子!
大约有五秒钟,裸体的绮罗和那个人沉默相对。第六秒钟,绮罗的惊叫声划破了寂静。「你、你是什么人!!」绮罗两手抱住胸部蹲下,扯破喉咙似地叫着。
「对、对不起!!」男人满脸通红,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说:「我正好到这附近。听到水声,觉得很奇怪,所以过来看看。没想到有女人在这种地方……」
绮罗根本不想听他解释,只希望他赶快离去,可是那个男人不知道是吓得脚软了;还是男人好色的本质作祟,根本没有离去的意思。
「我并没有恶意的,希望你能了解。」
绮罗想说,知道了,你赶快走吧!可是,过度的惊吓和羞耻,让她发不出声音来。她的裸体是连父亲都不曾看过的。性格再像男人,一旦脱了衣服,还是会有女人的自觉,她真的是羞得连眼睛都泛出了红色。
「你看起来……」
「看起来?」绮罗大叫起来。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他就已经看得那么多了吗?真是个大色鬼。
男人背对着她,慌慌张张的解释说:「我只是瞄一眼,并没看到很多……」
「……」
「你看起来并不像山中的一般民女……」
绮罗愈来愈焦急了。这个男人再不走的话,怎么穿上衣服。总不能老是这样抱住胸部蹲着吧?不但冷,脚也开始麻了。她想无论编什么理由都好,非让这个男人赶快离开不可。
「你应该是京都里某人家里的公主吧?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
「不瞒您说,父亲逼我嫁给不喜欢的人。与其欺骗自己的心出嫁,不如重生凈土,所以来投水的。」
「投、投水?笨蛋!」
男人惊讶地回过头来,绮罗又是一声惊叫。
「色鬼!你要看几次呀!」
「失礼了!」男人再背过身去,连脖子都红透了。看来颇纯情的。「我了解你的心情。政治婚姻的确很苦,可是也不该傻到去投水呀,你的父母会很伤心的。」
「啊?嗯…说得是…」
「如果你父亲知道你宁死不嫁,一定会依你的,你应该再跟他谈一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