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绮罗留宿宫中,第二天才去右大臣家。
因为经期,在家躲了四天左右。再加上留宿宫中一夜,到右大臣家已经是第六天了。侍女们都很兴奋的迎接他,连右大臣和夫人都一起出来招呼他。
右大臣甚至跪下来,一付要帮他脱鞋子的样子。
「终于回来了。值夜是工作,没有办法。可是不必一生病就回家去呀,大家都会觉得寂寞的,以后你可以在这里休养。」
「老是往这里跑,我爸爸也会寂寞的。所以,我只是藉机回去陪陪父母而已。」
「说得也是。你从来不去其它地方,对三公主已经够专一了,连皇上都说要好好拿捏分寸。最近我去后宫探望弘徽殿皇妃,连侍女们都不给我好脸色看。说绮罗会对三公主着迷,都是我害的。我和三公主都是有福的人呢!哈……」
右大臣说完,放声大笑。
绮罗苦笑着,走向三公主住的西屋。公主正和侍女在一起看画卷。
「啊!绮罗,你回来了呀!」
看到绮罗,公主开心的笑了。
侍女美浓赶紧挪出位子来,请绮罗坐下。
三公主是个彻彻底底的深闺千金,缺乏指挥这种事的能力。
「你在看什么?」
绮罗一问,公主的脸顿时亮丽起来。
「是长谷参拜的画卷。漂亮的公主跟侍女们一起去参拜。红叶、雪、梅花、樱花都好美呀!」
「是描写长谷参拜的四季图吗?」
「我们也要去长谷噢?好高兴呀!」三公主捲起画卷,兴奋的说。
这时代的女性很少外出。假借参拜之名的旅行,是一生中唯一的冒险。这次的长谷参拜计画,说是对观音宗教的信仰,还不如说是以游山玩水为目的的旅游。
「带一堆零食和饮料去吧!沿途做压花、写旅行日记,好不好?要不要渡河呀,我好想搭船。」大概是这几天都在想像旅行的状况吧?公主说得眉飞色舞的。
绮罗皱起眉头说:「石山参拜才要搭船,至于长谷参拜的事…」绮罗欲言又止。「很对不起,没有假日,不能带你去了。」
「什么…」三公主顿时失去了笑容。也难怪,自从计画去长谷参拜以来,她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天的来到。
「可是……绮罗答应要带我去的……」三公主的眼睛,浮出了泪水。
绮罗慌忙说:「对不起,下次一定带你去。来,我陪你玩陞官图。还是要吹笛子?不要哭了呀!」绮罗拚命想办法讨好她。
《我又不是哄宝宝的保母,为什么得这样哄她不可?全天下的夫妇都是这样子的吗?》
绮罗这么想。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让三公主停止哭泣。
有名的绮罗对三公主如此疼爱,侍女们都非常感动。
「公主,不要再为难绮罗大人了。绮罗大人在宫中也很忙呀!」
「是呀!这么忙还每天来这里,已经是世间少有的了。」
被侍女们这么一哄,率真善良的公主擦乾眼泪,马上说她要听笛子。绮罗鬆了一口气,叫人拿笛子来,开始吹。
看着绮罗为自己吹了好几首指定曲,三公主渐渐忘了期待已久的长谷参拜被取消的悲哀。
《他不是故意不带我去的,工作太忙也是没有办法的。这么美的人,这么珍惜我,真的是像故事里说的一样。他温柔文雅,像画中人物,跟和美浓相好的人大大不同!》
三公主偷愉看美浓一眼。
美浓是奶妈的孩子,比三公主大三岁,是公主最好的朋友。
机敏能干,是个从不出错的实务派,就是缺乏一份柔和感。一有什么事,就摆出姐姐的姿态,斥责三公主。
可是,这样的美浓,最近却变得温柔漂亮了。三公主正纳闷不解时,美浓突然告诉她:「我也有相好的人了。」
公主想自己也有个很「相好」的人,就好奇的问:「是什么样的人呢?像绮罗那么美的人吗?」
「很魁梧、浓眉、黝黑、健壮,很男子气概。」美浓甜蜜的说。
三公主听了很不是味道,用扇子半遮住了脸。
「魁梧」、「浓眉」、「黝黑」,怎么想都像个可怕的熊男嘛!画卷里的男性都是雪白、优雅,长得像女人一样美的。绮罗正符合这种理想,她也以拥有这样的丈夫为傲,所以很不以为然的说:「那么奇怪的人有什么好。」
美浓大概是沉醉在对他的回想里,公主的话并没有破坏她心情,她的视线茫然的飘蕩在半空中。
「是呀,刚开始我也觉得他好缠人、好讨厌喔。可是,当硬被他『伊』上后,我就软化啦!他真是太棒了,这种事我是晚了一点,不过,我很高兴第一次的对象是他。」美浓说得满脸通红。
公主听得一楞一楞的,「伊」倒底是什么意思呢?她不懂。
「『伊』是什么呢?美浓。」
公主这么一问,美浓的脸更红了,她吃吃的笑着说:「讨厌,当然是「伊露哈」(注1)的『伊』啰!」
「『伊露哈』的『伊』是什么意思?」
「哎呀!别装蒜了,公主明知故问。」
「我真的不知道呀!」
「是呀,你当然不知道啰!因为你已经到『哈』了!下次问绮罗大人吧,请他实地教你。」说完就不理她了。
公主突然想到这件事。
《对了,一直想问他,都因为他生病没来,而忘了问。现在问问看吧!》
等绮罗吹完笛子,三公主趋膝前进。
「绮罗,可不可以教我?」
「教什么?唱歌吗?」
「不是。是『伊露哈』。『伊』是什么意思?」
「『伊』?」
绮罗呆住了。倒是旁边的年轻侍女们,一个个满脸通红,用袖子半遮住脸,齐声尖叫着说:「哎呀,好色唷!」
上了年纪的老侍女们,面面相觑。绮罗被搞得莫名奇妙的。
「是从古语演变出来的假名顺序,就是……」
「只是那样而已吗?可是美浓说,她硬是被『伊』了之后,立刻就软化了呢!」
「被『伊』之后…?软化…?」绮罗愈听愈不懂了。
有些年轻侍女实在听不下去,匆匆离席了。
美浓当然是第一个溜走的,剩下的人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美浓说,如果我问你的话,你会实地教我的。」
「实地教你……」
绮罗重複公主的话,年轻侍女又一齐尖叫起来。
一个老侍女终于忍不住,苦笑着说:「好啦,公主,别再淘气了。这些年轻侍女中,还有不少是处女呢,她们都听不下去啦!」
「可是…」
公主很不满的看着绮罗。无论她问什么,万事通的绮罗都会马上教她的,为什么就不告诉她什么是伊露哈呢?公主不能理解。
当然,连绮罗自己都不知道伊露哈是隐喻什么。
「嗯…下次再教你。等我好好研究以后……」
绮罗企图敷衍过去。没想到,这句话惹来更多女侍的尖叫声。
「哇--好讨厌唷!」
不一会儿,嘻嘻的窃笑声在绮罗四周此起彼落,笑得绮罗坐立不安。那一晚,她要进公主寝室之时,侍女们又是挤眉弄眼的,又是嘻嘻窃笑不已。
「到底是怎么回事?」绮罗忍不住问她们说。
「没什么!请快点去教公主『伊露哈』吧!」
侍女们强忍住笑,把绮罗推进御帘中。
绮罗突然觉得那种笑容好熟悉。对了,跟宫中同事对她说:「太频繁了吧!」时,嘴角浮现的笑容是一样的。可是,无奈绮罗就是不能理解那笑容的意义。
白天跟绮罗玩陞官图、下棋子的公主,已经累得呼呼大睡了。绮罗边替她把踢开的被子盖好,边想:
《在宫中被同事说一些意义不明的话、被皇上奚落,回来要应付右大臣夫妇、要应付侍女们,还要被她们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嘲弄,一切都是因为结婚引起的。好怀念从前,没吃过什么苦,整天骑小马、扯牛尾巴玩,跟弟弟聊天。真不敢相信,那些都只是二年前的事。命运真是让人难以捉摸。弟弟虽然被迫举行了裳装仪式,之后根本没什么变化,过着平静安稳的日子。女人的生活真是悠閑,家事有下女做,生活起居有侍女照顾。生活费有丈夫张罗。男人就不一样了,出门在外四周都是敌人,连梅壶那么讨厌的女人,都只因为她是皇上的妃子就不得不去讨好她……,我到底是为了什么硬闯入男人的世界?以公主身份正常成长的话,一定会被当成绝世美女。顺利的话,说不定还可以进入后宫压倒梅壶,过着悠閑的日子,而我却…》
绮罗不自觉的发出了深深的叹息声。想到二年前夸口「身体是女人,心是男人」的自己,就觉得当时实在太幼稚了。
可是现在能怎么办呢?身份败露的话,轻则流放,重则死罪。
惹皇上生气,是很可怕的。三公主也会被嘲笑,笨到嫁给一个女人,最后不得不落髮为尼。真是进退两难,怎么做都不对呀!
《真羡慕弟弟,虽然一个男人被当成公主养大,多少会有一些问题。可是,至少没有我这些烦恼呀!一遇到什么事,只要「哎呀」一声,来个不醒人事就好了,多轻鬆呀!》
她也知道不该迁怒别人,可是,一想到正在东北屋邸安安稳稳的弟弟,就不由得恨起来。可是,命运的齿轮就在这时有了大幅的转动。弟弟也不能永远那么安逸睡大觉的。
几天后的某一天,绮罗从右大臣家驱车往宫廷,在途中撞上了猫的尸体。虽然已经是初秋,近二、三天来仍有残暑的闷热,尸体已经腐烂,爬满了虫子。
因为遇上了污秽的东西,绮罗就取消入宫之行,又折回右大臣家窝着。在外出途中遇上污秽的东西,是很不吉利的,必须待在家中斋戒凈身。
反正进了宫又免不了被奚落,绮罗对入宫已经失去了兴趣。反而庆幸遇上不祥之物,可以躲在家里睡大觉。
傍晚,右大臣从宫中回家。
「绮罗,今天早上怎么了?你的车不是跟在我后面吗?怎么回头就不见了?」
右大臣匆匆忙忙进屋时,绮罗正和三公主在下棋。他好象是非常慌张,衣服没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通红的。
「车子太挤,前进不得,我就在三条的地方向左转了。结果运气不好,撞上了不祥之物,只好折回来。」
「原来如此。不过,今天你还是应该进宫的。今天是人事调动的日子,有一个清理地方官吏勤务表的会议。」
「可是,那个会议也不是很重要呀…」
绮罗不懂右大臣为什么那样兴奋。
右大臣忙摇头说:
「那个会议是没什么,问题是在会议之后。真是太意外了。平常这种事都会在正式提出前先商量过的,可是这次却非常突然,在座的人都惊讶得目瞪口呆。看样子,我哥哥左大臣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什事,他两眼发直,差点没口吐白沫。可能是太兴奋了,会议一结束,他就连滚带爬的退出了宫廷。」
右大臣颇有所感不停的念着「嗯,真是不得了」,「大哥的荣耀真是太高了」,「大哥有这些孩子,真是太幸运了」。
「宫中到底发生什么事?」绮罗急忙插嘴。
「大事呀!临席的皇上突然提议,让绮罗公主出任『尚侍』一职呢!」右大臣口沫横飞的喊着说。
「尚侍…?什么?」
「由不得你要惊讶喽!尚侍相当于皇上的女秘书,替皇上整理文书和奏摺的公职,是法律上仅有的女国家公务员。不过,那只是在表面上,真正的用意其实是…」
右大臣含混的带了过去。
绮罗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说穿了,就是皇帝的妃子之一。
《源氏物语》中,也有「胧月夜尚侍」这么一个角色。
故事是说,皇上想立胧月夜为妃。但是,胧月夜已经和源氏在交往中,不能恬不知耻的抢她进宫。可是,皇上又捨不得她,就以尚侍的名义让她入宫,实质上却成了他的妃子。
历史上,也有皇上看上身份高的寡妇,因为不能纳她为妃,就用尚侍的名义招她入宫。所谓尚侍,就是这样的立场。
当然,有实务能力,真正在做那些工作的尚侍也不是没有。还是有跟男人一样,从底层职务一步步上升到尚侍的职业妇女。可是,再怎么说都无法相信,绮罗公主是因为有那样的实务能力,才被推举为尚侍的。
绮罗脸色发白,全身颤抖。弟弟被招唤去当侍妾?妥当吗?
「我的大女儿是弘徽殿的皇妃,如果绮罗出任尚侍,那么我跟大哥之间的关係就变得有些微妙了。」看到绮罗一脸苍白,右大臣以为他有所误解,忙着解释说:「我一点都不在乎。皇上对弘徽殿皇妃还是有爱情存在的,绮罗公主出任尚侍,也没什么不可以。我答应你,真的,她是我非常重要的女婿的妹妹,也就是弘徽殿皇妃的妹妹了。你一切都不必担心。」
「我并不担心这方面的事…」
绮罗知道右大臣的用心,可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才好。大脑都已经惊慌得不能再思考了。
这时候,左大臣家的使者匆匆赶来说,要绮罗马上回去一趟。
右大臣很关心的说:「一定是为了这件事。你快回去吧!早上遇上不祥物的事,稍后去寺庙里祈祷就好了!」
绮罗急急忙忙赶回三条邸。虽是傍晚,但是天色还很明亮。但父亲寝殿的板窗已经拉下,御帘也降到了底,一片鸦雀无声。包括「不得了啦」的近江在内,侍女们聚集在寝殿走廊的尽头,很惶恐的窥视着寝殿。
「大家是怎么了?近江,我爸爸呢?」
「绮罗少主!」近江眼里浮着泪水,抓着绮罗的直衣。「不得了啦!大人头脑出问题了。他回来的时候脸色白得跟鬼一样,进屋后就动也不动。让年青人去看个究竟,大人就一直盯着年青人说『我完了。你也赶快去找新工作吧!』说完就笑得在地上打滚,连口水都流出来了。怎么办呢?」
拍拍哽咽的近江,走向寝殿。这时候没有笑声,屋子静得可怕。
绮罗先从旁门偷窥了一下。父亲抱着膝蹲在屋里的一角,无声的哭泣着。
「爸…爸爸…!」
「绮罗?」父亲抬起头,确认是绮罗后,立刻趋上前,哇一声大哭起来。「绮罗,完了!一切都完了。皇上要公主…主…主…」
绮罗分不出父亲是在哭还是在笑。
好不容易才听出父亲在说什么。他说皇上以不同寻常的强烈语气,提议让绮罗公主出任尚侍。源大纳言雅隆卿认为事出突然又无前例,加以反对。结果皇上用很锐利的眼光瞪了他一眼。源大纳言知道惹皇上生气了,吓得面无血色,会议中途突然身体不适,就退席了。
列座的大臣们看到皇上意志如此坚决,都不敢再提反对意见。
「那么,出任尚侍的事已经敲定了吗?」
「应该是成定局了吧!皇上的态度从没那么坚定过,等他一下旨,就什么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