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发现食堂上门光顾的会是谁呢?幸江一边擦玻璃杯,日复一日地等待。其实周遭的人全都发现了,却不敢踏出第一步。某天,她在厨房里,发现明明是同样的盘子,大小却有点不同,正在仔细比较之际,店门静静开了。她愕然抬头,站在门口的是一名青年,身穿拙劣的手绘赤冢不二夫漫画人物笨猫(Nyarome)T恤和短裤。幸江当下惊多于喜。因为不做任何宣传居然也有人开门进来。
青年看着幸江,脸上倏然发光,然后笑容可掬。
「你好——海、鸥?」他指着门提高语尾。
「Joo(对),海鸥。Lokki。」
「啊啊,是的。我,会念的。」
他用有点怪腔怪调的日语主动发话。
「日语,我在学,一点点。在哪里?市民讲座。日本太太,教我的。日本字,呃,嫁名,非常可爱的。」
「嫁名?」幸江纳闷不解。
「呃——啊——圆圆的。『か』、『も』、『め』 (海鶸)。」
他在空中伸指书写。
「嗅嗅,你是说日文的平假名啊。」
「啊,是的?拼——假名?啊啊,老师,说过的。拼(平)假名,片假名,寒(汉)字。我想起来了。我的名字,汤米·希特念。请多指教。你的名字,是什么?」
青年就当地人的标準而言算是罕见的饶舌。幸江纠正他的错误发音,倒咖啡给他。他捧着杯子开始热切叙游。
汤米同学在一年前,偶然看到日本卡通后产生兴趣,为了稍微理解日语,趁着赫尔辛基的市民讲座开办短期日语班的机会,去那里报名上课,他说将来想存钱去日本,买很多科学小飞侠的周边商品。
「唔,科学小飞侠啊。」
「科学小飞侠,很棒。大明,铁雄,珍珍……啊啊……」
青年在胸前交握双手,一脸痴迷地扭成麻花状。
「可是,你穿的是赤冢不二夫那只笨猫的T恤。」幸江冷酷地呛他。
「这个?吗?是的,这是,笨猫。不是科学小飞侠。科学小飞侠的第二喜欢。对,可是,这个是,笨猫。」
「你在哪买的?」
「在哪,买的?是。在园子买的。」
看样子好像是有露天市集时,在那里买的。仔细一看,笨猫像是用粗字麦克笔昼的,当然画得很差劲。感觉上好像只是因为全白的T恤太单调,所以才随手昼只猫上去。只是无关紧要的T恤,但他似乎非常中意,已经穿到领口都松垮变形了。
「科学小飞侠,我最喜欢。主题曲也很好。『啦雷啦,啦雷啦,啦雷啦……』」
他以荒腔走板的声音开始高歌。即便对卡通不熟悉的幸江,也知道他显然唱错了。
「那应该是『是谁(dareda),是谁,是谁~』才对吧?」
「『才对吧?』是什么意思?」
这个文法句型对他而言好像有点艰深。
「你错了。懂了吗?」
「错了。啊啊,是,我懂了。啊?我错了?哪里?哪里?」
见他焦急,幸江忍不住哼给他听。
「噢噢噢噢噢——」
汤米同学感勖得再次扭成麻花,然后急忙从他的背包取出纸和原子笔。
「再,再,请再唱歌。拜託。」他两眼发亮。
幸江唱:「是谁,是谁,是谁~」
他连忙抄下发音「dareda dareda dareda」。写完猛然抬头,以期待的目光注视幸江的脸庞。
「对不起。我只知道片段歌词。那个,我只会唱这句,和『地球只有一个,地球只有一个。噢~科学小飞侠,小飞侠』。对不起。」
他愣了一下,最后好像理解了,颓然垮下肩膀。
幸江凭着模糊的记忆开始小声唱歌,但终究仍无法全部唱出来。
「所有……全部,我都想知道。」他一脸悲伤。
都是自己随口乱唱,害得他满怀期待,幸江有点同情他了。
「科学小飞侠的歌。我想知道。不知道,大大的,伤心。」
听到汤米同学说大大的伤心,幸江很后悔自己干嘛要随口哼唱主题歌。他一脸苦恼,目不转睛看着幸江。
「对不起。或许要一点时间,但我一定会查出正确的歌词教你。」
她这么一说,总算得到他的谅解。
结果那天,只有汤米同学这个严格说来不算客人的客人上门。绩杯咖啡也被他打包带走。
「幸江……小姐。我知道了。我喜欢这里。我会再来的。幸江小姐,再见。」他双手合十行礼后走出食堂。
「好,谢谢光临。」
目送他离开时,汤米还一再朝这边用力挥手,差点被脚踏车撞到。
隔天,他带了艺妓巧克力来,送给幸江。包装上印刷着一看就是外国人画的艺妓图案。
「Kiitos(谢谢)。」
汤米得知幸江很高兴,顿时露出满面笑容,满足地频频点头。有他在店里,或许让当地人稍微安心,比较敢进来,从此零零星星有客人上门。
他们坐在椅子上,对着店内东张西望,但不管怎么看,除了幸江之外都找不出第二个店员,于是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果然是那个小女孩一个人在开店。」
汤米略懂日语,因此在当地人面前,开始产生身为日本通的优越感。但对当地人而言,那丝毫不值得尊敬。
「海鸥食堂」的菜单上,有饮料、芬兰的轻食,还有炖煮、烧烤等日本料理,晚上也提供酒类,也有味噌汤。至于幸江大力推荐的饭糰,有柴鱼、鲑鱼,昆布、梅子这些口味。但客人点的,几乎都是饮料与芬兰料理。
每次点单时,她总是会推荐:「要不要来一份饭糰?」
对饭糰很陌生的芬兰人,会问她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她若有捏好的成品就拿给客人看,没有时就口头说明。
汤米看了,在旁边抢着插嘴说:「很好吃喔。」
但是没有任何客人听了之后会叫一份饭糰,大家都乾脆地拒绝:「不,不用了。」
自称日本通的汤米,曾经难得自掏腰包点了饭围。是柴鱼和鲑鱼的套餐组合,鲑鱼的也就算了,柴鱼的好像令他难以下咽。但他还是赌上日本通的尊严,只说:「非常好吃。」
可幸江眼尖地看到他已眼泛泪光。
不过,她还是对饭糰很执着。她坚信只要是厨师用心捏出来的饭糰,纵然国情不同客人也不可能不理解。就算向客人推荐遭到拒绝,她还是不气不恼,笑咪咪地继续接待客人。而汤米,痴迷地看着这样的幸江。
青年继续天天来海鸥食堂报到。当幸江在厨房忙碌工作时,他东拉西扯地找话题。
「不行!我现在很忙。」
幸江平时会嗯嗯有声听他说话,可一旦工作就会全心投入。被她这么大喝一声——
「啊啊……好……对不起。」
青年沮丧地在店内角落乖乖坐好。看客人都走了,这才努力找话搭讪。
「爸爸,妈妈,在哪里?」
「我爸爸在日本哟。」
「在日本,吗?你一个人,在芬兰?」汤米一脸不可思议。
「对呀。」
「不寂寞?」
「不会。」幸江断然表示。
「可是,一个女孩,很危险。」
「女孩?你说谁?」
「幸江小姐。女孩。」
「噢——对啦,就广义而言啦……」
「『就广义而言』是什么意思?那是指什么?」
他的眼神变得很迫切。
「啊,那个,意思是我是女的。」
「是的,是的。」
他一本正经地用力再三点头。
「学校……你去吗?」
「去过了。我已经从东京的大学毕业了。」
「……」他忽然哑口无言。
「啊……」
见他显然大失所望,幸江索性投出一记直球。
「你看我像几岁?」
「多少,多少年纪,几岁……几岁?」
「对,你猜我几岁?」
他渐渐脸泛红潮,小声说:「十五岁。」
「十五岁?」幸江咯咯笑。
汤米同学嘴巴抿成一条线,满脸紧张。
「我三十八岁了。」
可以看出他的瞳孔明显放大。一瞬间,他好像有点头昏,一头撞到墙上。
「三十八岁,和三十八个、三十八年是一样的吧?」他眼眶含泪。
「是的。」
「呜噢~」
他发出难以形容的叫声,凝视幸江的脸。
「我有点伤心。但我会努力。我不哭。今天再见了。」
他垂头丧气,拿起包包就走了。
目送他的背影,幸江唷咕:「早点明白,对他也比较好。」
同时心里也在想,他或许不会再来店里了。
翌日,虽然比平时晚,比平时无精打采,汤米同学还是来了。和之前少根筋乐呵呵的样子不同,但他还是来店里了。
「喝咖啡好吗?」幸江一如往常开朗地问。
「好。」他乖乖点头。
大概果真打击太大,他几乎没开口说话。因为店里几乎没客人,所以那天是幸江主动谈起他感兴趣的日本卡通。原子小金刚如何如何,最后一集又是怎样。
听她东拉西扯了半天后,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以控诉的委屈眼神嘟囔:「科学小飞侠的歌……」
「啊,对了!」
幸江赫然一惊。答应他的事还没做到。
「对不起喔,请再等一下。」
其实这段日子她什么也没做。虽然想着该和日本的某人连络,但她也想不出来周遭有谁会知道歌词,于是就这么撂下没管了。
「科学小飞侠的歌……」他再次悲伤地嘟囔。
「好啦,我会想办法啦。你再等一下。」
「知道了。」
他看起来非常悲伤。
幸江很伤脑筋。如果不教他正确歌词,他大概不会罢休吧。而那关係到幸江的信用问题,甚至也关係到海鸥食堂的信用。曝露幸江的真实年龄就已带给他很大的冲击了,虽然那不是幸江的错,但若让他再遭受双重打击未免也太可怜了。到底该怎么办呢?她很烦恼。
就算上网搜寻,由于涉及着作权问题,网路上也没有公开全部的歌词。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幸江的脑中,满满都是「科学小飞侠的歌」。
假日来临,当她在赫尔辛基的街头散步时,也忍不住哼唱:「是谁,是谁,是谁~」但她就是想不起接下来的歌词。
「嗯——」
幸江一边沉吟一边不由自主地走向学院书店。并不是要买什么书或看什么书,只是进入书店不知为何就会感觉很安心。
浏览完一楼的书架,她进入二楼的咖啡店「Cafe Aalto」。在这里喝茶发獃,是幸江的最爱。
蓦然一看,只见一名高大的东方女性面对咖啡神色不安,兀自独坐。肯定是东方人没错,却不知到底是哪一园的人。
幸江悄悄偷窥,结果看到她手里拿着小本的文库版书籍,这才确定她是日本人,于是大步走到她面前,慢条斯理地问道:「科学小飞侠的歌,你会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