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来身体就不好。就连医生都说我活不了多久放弃了。母亲听到那,哭了。她紧抱着还年幼的我,说要是能代替我该多好的哭泣着。太过年幼的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哭。所以那时,在母亲环抱中的我很高兴。母亲的臂好柔软。那胸好温暖。那白色的指好美。只要拥有这些,我从没想过死是可怕的。
我的少年时代基本是在室内度过。我的皮肤异常的白,要是被强烈的日光照到会发红肿起来。所以我能到外面,只有在天空被夕阳染红,以及那残光消失的短短时间。
即使这样,我也从没怀疑过自己是个人类。我的父亲斯伊•库兰•塔伦是个普通人类,生下我的母亲露迪娜•玛雅也是个普通的人类。所以我只觉得自己是因为体质才会害怕阳光,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是夜晚的生物。
对——直到遇见那位老婆婆之前。
那,发生在我十岁生日即将到来时。我走出了后院。太阳已经半沉入了地平线,正在将今天最后的光洒向空中。我背对着那,进了树林。快步穿过林间,滑下急坡,迂迴到了一块大岩石后面。这里的岩石与岩石间,盛开着许多有着细长白色花瓣的野花。
这里是我秘密的地点。我沉醉的采着花。即使手背草汁弄的粘糊糊的也毫不在意。很快,夕阳的光从空中消失,四周暗了下来。想着该回去了的我,双手已经捧满了花。把这些送给母亲她会露出什么表情呢?只是想到那我就抑制不住的高兴起来,急不可耐的起身準备回家。
「你是加扬•哈斯吧?」
一个沙哑的声音,忽然从上方传来。
我惊讶的仰望向岩石上方。一个老婆婆站在那里。那满头雪白的乱髮,背后是漆黑森林的样子,在还是个孩子的我眼中就像怪物一样。而且那老婆婆还用自己如透明般的蓝眼直勾勾的盯着我。好噁心,我不由的后退了。可老婆婆就像追着我一样接近过来。而且以绝想不到是老人的轻巧从岩石上跃下,将脸贴到了我面前。
「原来如此……」她沙哑的说。「终于诞生了啊」
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是这个老婆婆好可怕。我的四肢不由得哆嗦起来。那些费尽辛苦摘下的花,也都散落到了地上。
「好了——仔细听我说」
老婆婆把脸靠的更近了。
「今后你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就来找我。我住在这森林深处——住在这几乎没有人进入,深深的深深的森林深处」
老婆婆呼出的气息带着异常的臭味。那味道就像腐烂的肉一样。
「明白了就去吧」老婆婆指着我背后说。「你母亲在找你呢」
我强忍着噁心,转身逃走了。在森林中奔跑,无数次被杂草绊到,即使这样还是继续跑着。
「加扬——?你在哪里?」
是母亲的声音。我冲出森林,向传来声音的地方跑去。见到在后院中呼唤我的母亲,一下扑到了她怀里。
「啊……这是怎么了?满身泥的?」
母亲毫不在意自己的衣服被弄髒,抱住了我。在母亲温暖而柔软的怀抱中,我的恐惧与紧张消失了。就像被点燃了一样大哭了起来。
「哭得这么厉害。到底出什么事了?遇到蛇了吗?」
我哭着摇了摇头。我想把自己遇到那老婆婆的事说出来,但就连将那说出来都觉得可怕,怎么也开不了口。
「不要哭了啊。加扬是个男孩子吧?」
母亲洁白的指拭去了我的泪。母亲的手在抚摸着我的头。只是被温柔而温暖的母亲的手——只是被那雪白而美丽的指碰触,温暖就禁不住从我心底满溢了出来。
是放心下来了吗?我突然觉得肚子很饿。听我说「我肚子饿了」,母亲开心的笑了。
「那先去洗洗。之后一起来吃饭吧?」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愈加羸弱了。只是呼吸到外面的空气就会发烧。所以我,开始了整天无法外出,只能在房间里眺望窗外的生活。母亲虽然儘可能陪在我身边,但终究无法一直和我在一起。而连个聊天的人都没有的我,出现了很长的独处时间。
在那期间,我有了一个发现。只要爬在地上把耳朵贴上去,我就能听到楼下人说的话。大人们的话很难懂,我几乎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只是听到人的声音,我就能放心下来。
在那某夜,因为当天从早上起就没见过母亲,我非常的不安。一直以来从没有过这种事。我想去母亲的房间看看,可明白自己一定会被责备。于是,我趴在地上,将耳朵贴了上去。我想着或许能听到母亲的声音。
就像我期待的一样,我听到了声音。不过,说话的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父亲斯伊,另一个是我父亲的部下,也是他义子的艾纳德义兄。
我很怕父亲。父亲没对我生过气,但也从没对我笑过。即使我叫他他也不理我。总是无视我的存在,就像看不到我一样。
而那父亲,此刻正在说话。我忙聚精会神的听着两人的对话。
『今天早上,露迪娜病倒了』
父亲的声音说。而艾纳德义兄的声音担心的问道
『现在情况怎么样?』
『没什么大事。医生说只是过度疲劳。最近一段时间,她都是不眠不休的照顾着加扬啊。这也是没办法吧』
『露迪娜夫人的身体本就不是很好啊』
『看来还是我硬要她生第二个孩子让她身体受不了了吧。那时候我实在是很想有个能继承家业的孩子——』在叹息一声需要的空余之后,父亲的声音继续说道。『艾纳德——你,能生个孩子吗?』
『义父,您不要这么说。我在娶艾达……在娶您的女儿为妻时,不已经发誓不会要我们两个的孩子了吗』
『现在和那时情况不同啊』父亲的声音强硬而又冷淡。『艾达继承了岛主家的血统。虽然女性本没有继承权,但这是没有办法。我想让你和艾达的孩子继承我』
『您这是在说什么。义父您不是有加扬这个继承人吗』
『加扬的身体实在是太差了。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去世。不,就算能活下来,加扬也连剑都无法拿起,连弓都无法使用。那样根本不可能保护得了这座岛』
听到这儿,我不由的闭上眼。觉得就像自己的整个存在被完全否定了一样。我没能回应父亲的期待,连不让母亲担心都做不到。
心中难过,觉得自己很没出息的我,忍不住要哭了。
『才没那回事』艾纳德加强语气说。『我前几天和加杨少爷聊过,那是让我绝想不到一个刚十岁孩子的聪明。他一定会成为一位优秀的岛主的』
『可……只有头脑是无法保护岛的』
『不,挺身保护岛是我们士兵的职责。不得不需要岛主亲自前往战场,只有注定会输的战斗。而那根本与岛主的强弱没有关係』
哈哈哈……义兄豪迈的笑了。
『还不给我住口』制止义兄的父亲的声音也带着苦笑的声音。『真是,毫无由来的说起这种事』
『毫无由来的是义父您才对吧?身为父亲的您怎么能不支持加扬?』
『我很担心』
父亲的声音因不安而动摇了起来。
『想着加扬是不是■■而非常不安』
我把耳朵紧贴在地板上。可父亲的声音很低无法听清。父亲到底说了什么?到底说了我是什么?
『这还是不说了吧』艾纳德义兄的声音也低了下来,就像在说悄悄话一样。『说不定会有人听到。还是不要说的好』
『也是』父亲的声音回答。『有你在真是太好了。真难为她选了你这样一位优秀的男人。我替自己的女儿艾达感谢你』
之后两人说起小麦的长势,水渠建设的情况来。我一直将耳朵贴在地板上,听两人的谈话直到半夜。不过那之后,两人的对话中再没有出现过我的名字。
时光飞逝,转眼我迎来了十三岁生日。那时候我卧床的时间一下变得比活动的时间更长。持续不断的高烧,剧烈的疼痛一直折磨着我。剧痛刺骨,就像骨与骨在互相倾轧一样。我数度觉得,这样下去自己的身体会崩溃。
现在回头想想,那疼痛应该,是我身体构造发生改变的疼痛。
随后——命运之日终于降临了。
极度乾渴的我从睡眠中醒了过来。虽然是深夜,外面却很明亮。想着到底发生什么的我望向窗外,在中庭里看到了巨大的篝火。几个身着奇异服装的人围坐在那周围。这是,煌夜祭。
望着那摇曳的篝火,一股自己也想去的心情不住上涌而来。可,父母严禁我参加煌夜祭。我只好回到床上,努力让自己睡着。但喉咙的干喝越来越剧烈。终于,我忍耐不住了。我穿上鞋,溜出了房间。快步穿过走廊,悄悄摸进了厨房。
我很倒霉,水壶是空的。这样只好穿过后门,到外面的水井去。我看了看周围,寻找着能装水的东西。但,就在这时。一个什么东西从我视野角落中擦了过去。那是只黑色老鼠穿过了厨房的一隅。
我的身体自然的动了起来。下一瞬间,我伸出手,轻易的抓住了老鼠。我空手将那吱吱尖角的小动物撕成两半,喝着那鲜血,吃着那生肉。可吃完猎物,我的饥饿感却更是强烈了。
——还不够。
我走出后门。黑暗在闪耀。大气中充满了生命力。我大大的吸了口夜晚的空气,跑了出去。那是异常美妙的感觉。
我的身体里充满了力量。身体就像蒸汽般轻盈,四肢能自由自在的行动。我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我迂迴到官邸正面,跑过了通往中庭的走廊。中庭里设着火台,燃着巨大的篝火。一见到那个,我的头不由得迷糊了起来。在火难以抵抗的诱惑下,摇摇晃晃的走向那边。
一个火堆边的语部注意到了我。他指着我,大声惨叫了出来。立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向了我。语部们都大叫着什么,从石凳上站了起来。而其中一个,向我相反的方向逃跑而去。
突然,我下意识的追向那人,一种抓住那语部的慾望奔涌而上。想把那目光中充满恐怖看着我的语部一个不剩的全部吃光。不……是必须要吃光。
「来这里」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我循声看向了那人。
一名年老的女性语部坐在石凳上。她面具的配色是我从没见过的奇异。语部注视着我,沙哑的道
「这也是命运啊。放弃吧」
我袭向了老妇人。可,突如其来的剧痛,让我身体里的力量枯萎了。一个银柄出现在我胸口中央。短剑,刺入我的胸膛。
「很有效吧?」老女人的声音很遥远。「这是银质短剑啊」
我要死了吗?为什么我一定要死?无法理解的我留下了眼泪。
「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吧」
老妇人说着,拿出一面镜子摆在我面前。那蒙着白雾的表面,映出了什么。利刃般锋利的爪,直裂到颚根的口,翻起的唇下露出的尖牙。还有,那比深邃的井更黑暗的眼。一个有着黑炭般漆黑皮肤的异形之物,胸前插着短剑在镜中喘息着。
我忘记疼痛出神的看着镜子。
这是——我?
「很抱歉,不过你就这样直到早上吧。我现在还不能被吃掉啊」
老妇人的话,我无法理解。胸口的疼痛,自己是变成怪物的冲击,让我的意识渐渐远去……很快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时,自己躺在床上。我慌忙跳了起来,不住抚摸着自己的身体。皮肤是白的,没有爪也没有利牙。胸前更没有短剑。
「——梦?」
没错。那一定只是恶梦。我这样说服着自己。那种可怕的恶梦,还是赶快忘了吧。
我站了起来。看了看房间——这时才第一次注意到了。这里,不是我的房间。没有家具,没有窗户。屋顶很低,空气潮湿而污浊。那房间的门——本来该是门的地方嵌着冰冷的铁栅栏。我现在是在,官邸的地牢里。
心中一片混乱的我,大声叫着人。哭着,哭着,哭叫着。可,没一个人回答我。我呼唤着母亲的名字。不停呼唤着。我发狂般的爱着母亲。我想她会帮我,我想她会放我从这里出去。可,无论我怎么哭叫,母亲都没有出现。
从那夜开始,我的生活幡然改变了。从一个病弱的岛主嫡子,变成了一个囚禁在地牢中的囚徒。地牢中没有人声,也没人会来这里。食物早晚会送来,但负责送来的人毫无例外,都是一副无比害怕的样子。别说回答我的问题,都是像逃一样扔下食物就跑了。
出现变化的并不只是生活。我的身体也出现了异常。折磨我多年的疼痛和高烧完全消失。而就连微微从铁窗中照进的阳光都让我觉得难忍,白天甚至连眼都睁不开。虽然太阳在空中期间我觉得浑身倦怠使不出力气,但一到夜里身上就充满了力量。我变得晚上清醒,一黎明就觉得睏倦。
就在那期间,新的变化出现了。我渐渐吃不下东西。一开始还在勉强自己吃下去,但马上就觉得厌烦停止了。而水与少量的拉比休羊奶成了我的食物。但即使这样我也不觉得饥饿,身体也没有什么不好。
成为囚徒的我,在地牢里度过了四十六天。
那发生在没吃饭就把食物推出去,数小时后深夜。发觉有动静的我,惊讶的抬起了头。是脚步声。我听到了脚步声。一个似乎害怕被发现的人,走走停停,走走停停的,慢慢向这边接近着。我屏息望着铁栅栏。脚步声来到了这旁边,就在那里停住了。虽然看不到人影,但油灯那淡淡的光亮在走廊的墙壁上摇曳着。
「加扬……?」
一个小小的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那是我做梦都想听到的母亲的声音。
「母亲!」我奔到铁栅栏前。想着至少要看她一眼的将脸紧贴在上面。「是母亲吧?啊啊,请让我看看您的样子!母亲!」
「对不起加扬。我不能到你那里去」母亲的声音非常的痛苦。「岛主吩咐不準见你」
「为什么!」我紧抓住栅栏。「为什么我非要被关在这种地方!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不要这么大声」母亲轻轻的说。「求求你。这样会被人发现的」
我越发紧咬住了牙。母亲在这里。母亲就在我身边。我想让她再一次抱紧我。想让她摸着我的头,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恶梦。
「加扬,你为什么不吃东西?」母亲小声问。「吃些吧。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我不饿」我责备般的回答。「食物根本就无所谓!」
「怎么可能无所谓啊?吶,吃一些吧?有什么想吃的吗?」
「我说过了!我不需要食物!那根本都不重要,母亲,请您到我身边来。只一眼也好,让我看看您的样子」
母亲沉默了。我知道她在犹豫。不久,人的气息动了。油灯的光摇动起来,母亲出现在了我面前。
「啊啊——母亲。我好想您!」
「我也是啊。加扬」
许久不见的母亲非常的憔悴。那颊消瘦了,眼也凹陷了下去,简直就像病人一样。长而鲜艳的黑髮失去了光泽,白髮也增加了不少。
我从铁栅栏的空隙间将手伸了出去。
「请您过来,让我仔细的看看您」
眼中带泪的母亲走到我身边。我的心怦怦跳着。还有一点……只要再走近一步手就能够到了。还有一步我就能碰到母亲的,那雪白的指了。
「加扬,我可怜的孩子……」
母亲踏出了那一步。我探出身子,竭尽全力的伸着胳膊。即使肩撞到厚重的铁栏杆上也毫不在意。母亲飞快的想要逃走。呼的,随之飘起的长髮划过了我的指尖,我下意识的将那抓住了。
「住手,加扬!」母亲惨叫一样的喊道。
而那刺激了我心中的感情。我想触摸她。我想将她抱在怀中。我脑中完全被那感情佔据了。我紧紧抓着她的发,奋力向自己拽着。母亲惨叫起来。油灯从她手上落下摔在地上粉碎了,火一下扩散开来。
几个听到动静的士兵赶了过来。在那先头的熟悉身影,是我的义兄艾纳德。他似乎只一眼就明白了情况,向士兵们下达了灭火的指示,自己跑向了铁栅栏,。
「把手放开,加扬」艾纳德抓住了我的手。
「不要捣乱!」我用另一只手把他的手甩了出去。他一瞬有些畏惧,不过马上拔出了挂在腰带上的剑,一句「抱歉!」,毫不犹豫的,斩断了母亲的发。
获得解脱的母亲摔倒在地上。义兄跪在她旁边,将她搀了起来。
「您还好吗?」
母亲点了点头。受到太大惊吓的她似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义兄将手按在她肩上,严肃的道
「这下您也能理解了吧?不要再来这里了」
母亲再次点了点头。她抬起头,看向了我。那脸因恐惧而抽动着。泪不住从那乌黑的眼中落下。
「加扬……」母亲轻声说。「不要恨我……请一定……不要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