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客人,终于在接近黎明时离开了。她收拾好桌上狼藉的杯盘,呼……,重重叹了口气。老闆娘手按着腰费力的站直了身子。全身的骨节都在喀喀作响,肩和腰更是发麻了般的痛。
「唉……」
疲劳,就像巨石般压在自己双肩上。一个人支撑店面,差不多也该是极限了吧?就在不久之前,不管工作得再辛苦,只要睡一觉就都没事了,可最近,却连起床都起不来。唉,我真是老了啊。
老闆娘点亮了油灯,熄灭了暖炉里的火。彻骨的寒冷,立时侵袭向她衰老的身体。
心想,盘子明天再洗,今晚赶紧睡吧,的老闆娘刚要给门上闩,忽然,门被彬彬有礼的敲响了。
「对不起……」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传了进来。
「今天已经打烊了!」
不由暴怒的老闆娘立刻吼了回去。
「那个……」男子的声音继续道。「能,让我借宿一晚吗?」
「这里是酒馆。不是什么客栈」
「请一定帮帮忙」男子恳求的说。「所有客栈都让语部住满了。就是地板也没关係。能让我借宿一晚吗?」
「真是烦人!」
吼了一句的她,打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是个戴着古老白色面具的语部。面具,是语部的象徵。看到那,她忽然反应了过来。对了,明天是冬至啊。语部们的节日——煌夜祭要开始了。
「这么晚了真对不起。可在没有其他亮着灯的人家了……」
语部几不可闻的说。虽然那面具下的表情无法看到,但还是清晰表达着抱歉之意。
老闆娘望着语部的白色面具,改了主意。
「进来吧」
她打开门,给语部让出了路。
「只是让你睡地板。可不管饭啊?」
「没问题,没问题,非常感谢」
语部不住向老闆娘点着头。见他进来,老闆娘把闩放了下来。
语部站在店中央,很感兴趣的望向那还留着焦痕的天花板。
对不住。我是想修也没钱啊……心中这么嘟囔的老闆娘,取出瓶凯纳酒,拿来两个新杯子,倒了两杯。
「请,请不用费心——」
「不是给你的」
老闆娘一声大喝,语部不由得缩起了头。
「——对不起」
「不要动不动就道歉好不好?亏你是个大男人,唯唯诺诺的只能让人觉得烦」她大骂着仰头干了一杯。酒的刺激灼烧着喉,直落入腹中。「就算都是语部,还是和那个人完全不同啊」
「——那个人?」听老闆娘自语的语部问。「您有相熟的语部吗?」
「要你管」沉浸在感伤中的老闆娘不高兴的回了一句。「少管别人的隐私。再说,讲故事才是你的本职吧」
「嗯,嘛,也是——」
语部为难的挠起了头。看他这样子,老闆娘不由得苦笑了出来。真亏他这么懦弱,还能继续做语部啊。
「难得有这个机会。你就讲点什么吧」她斟满又干下一杯说。「虽说比煌夜祭早了一晚。不过作为住宿费,你就讲点什么有趣的故事好了」
「遵命」
语部轻笑了出来。他一瞥窗外酒馆的招牌,再次看向老闆娘道
「那我,就讲个和这招牌有关的故事吧」
「巡游与构成世界的十八列岛,搜集各地的故事,传颂于其他土地。这是我们语部的工作」
语部以充满磁性的声音讲述了起来。不禁被这声音吸引的老闆娘,无意识的探身向前倾听着。
「南夏岛每十一年盛开一次的神秘之花,名为特伦伯。这是两名相遇在一个遍开特伦伯山丘上的,语部的故事——」
那是个,闷热的夏至之夜。还残留着白天热气的山丘上,开满了雪白而美丽的花。
那花大如婴儿的头。细长而尖的花瓣绽开在四周,就如环抱着中央冠状的蕊似的合拢而上。花儿,散发着陈年佳酿般,甜甜的糕点般无以言表的芳香。这花儿,正是被歌颂为『南夏奇蹟』的特伦伯……十一年盛开一次的神秘之花。
在遍生特伦伯的山丘下方不远的地方,有一堆小小的篝火。那是一个年轻的语部露宿在这里。他靠着树,一动不动的注视着火。
他在等。
心就像在祈祷一样,等待着约定之人出现。
临近深夜。四下无风的山岗上,特伦伯花忽然摇动了起来。一个黑影,穿过其如刃的尖叶出现了。
看到那身影,语部不由极为惊讶站了起来。
突出的鼻,尖尖的三角形耳,蓝而闪光的眼。那是与真正的猫一模一样的,绝不可能是面具的头。而且从那衣服两袖中露出的,也是带着黑色短毛的猫的前腿。这穿着人衣服的巨大的猫,只用后腿走着,在篝火前站定了。
「能让我也烤烤火吗?」
是人的语言。是个低沉的男子声音。
「请」年轻的语部回答。「你也是语部?不过——还真是罕见的面具啊?」
「是啊,经常有人这么说」
猫头在篝火另一边盘腿坐了下来。虽然外表是猫,但举止却和人完全一样。猫头轻捻长须,饶有兴趣的望着眼前的年轻语部,问道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会在这里?」
他们周围开满了特伦伯。不过花丛中,散布着很多陈旧的石碑。那都是,墓碑。这里原来是块墓地。
「山下有村子,也有客栈的吧。你为什么,要露宿在这里?」
见猫头这么问,年轻的语部答道
「我和人约好要在这里见面」
「哦……?」猫头眨了下自己的蓝眼。「这还真是巧啊。我也是」
两个语部不由得互相注视向对方的面具。这应该就是我要等的人吧?有什么合适的开口方式吗?先坐在篝火边的语部烦恼的继续沉默着。
「真是很久没遇见语部了啊」猫头用前腿抚了抚头上的尖耳。「难得有这机会。我们来交换一下故事如何?」
「好啊,就这么办吧」
年轻语部点了点头,微微笑了。
「我叫……骷髅」
「名字吗——」猫头抱起胳膊略一沉思。「那,你就叫我猫吧」
猫的外表也完全是猫,很难看出他的年龄。不过从那声音和婉转的说话方式来看,肯定要比自己年长吧。心中这么确定的骷髅,张口道
「煌夜祭的惯例是从年轻人开始。那就由我先开始吧」
「不」猫摇了摇头。「今夜是夏至。是与举行煌夜祭的冬至完全相反之夜。因此今晚,从年长的我开始讲起吧——」
这是上上代王,还在襁褓中时的故事。那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南夏岛流行起了瘟疫。
没有特效药。没有治疗方法。只要得病,人们只能祈祷身体变凉不再发烧。在连续数日的高烧下,老人和孩子陆续死去。就连年轻力壮的青年,也抵挡不过高烧的痛苦而倒下。
以盛开特伦伯而闻名的倍贝尔山附近的哈泽村中,一个年轻人也在瘟疫中故去了。那是个年仅十九岁的青年,名叫索扎吉。
索扎吉有个名叫米露夏,已经约定终生的恋人。米露夏为索扎吉的死极度悲伤。她每天都会到索扎吉墓前,扶碑痛哭。
「我想再一次,见到索扎吉」
「我想再一次,听到索扎吉的声音」
几个月时间里,她几乎不吃不睡,终日以泪洗面。姑娘眼看着消瘦了。曾经丰腴的颊凹陷了下去,曾经柔软的身体变得乾枯,就像皮包骨一样。再这样下去米露夏会死的。村里的人们都担心的劝解着她。可即使这样,也没人能阻止姑娘去死去恋人的墓地。
一天,米露夏在索扎吉墓前哭泣时,听到了喀嚓喀嚓的奇异声音。那是嚼骨头一样的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啊?不由凝神静听的米露夏耳中,听到了一个轻声的问话。
「你想再见到索扎吉吗?」
她大吃一惊。声音,是从墓下传来的。那就像萦绕在地一样的低沉声音,再次向她问道
「你想再一次,听到索扎吉的声音吗?」
「嗯,我想听」米露夏颤声回答。「你能……让我见到索扎吉?」
「能等,十一年吗?」
「——十一年?」
「这期间,如果你没有忘记索扎吉——他就会去见你」
姑娘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拚命点着头。
「我等。只要能再见到索扎吉,不管多久我都会等」
回到村子的米露夏,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她知道就算说出来,别人也只会以为她疯了。
不过即使这样,这件事也给了姑娘活下去的力量。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的恢複了活力。
索扎吉去世三年后。她终于露出了笑脸。五年后交到了新的恋人。当她二十五岁时,与酒馆继承人结婚了。也就是在索扎吉死后的第七年。
第二年,她生了孩子,是个像米露夏一样可爱的女孩儿。再过一年又生了一个壮硕的男孩儿。米露夏与丈夫一起经营酒馆,抚养着两个年幼的孩子。
索扎吉死后的第十一年。
那曾为恋人的死哭得死去活来的柔弱姑娘,变成了一个二十九岁的精干老闆娘。在每天的工作与抚养孩子的辛劳中,米露夏已经完全忘记了十一年前那夜自己许下的愿望。
这,发生在那年的一个夜晚。
「米露夏……」
刚上床準备休息的她,忽然听到有声音在叫自己。那声音,似乎是从窗外传来的。觉得有些渗人的米露夏,还是从窗帘的缝隙中,悄悄向外看去。
「不要打开窗户。不要看我的样子」
米露夏的手,猛的停了下来。这是自己从没忘记过的,索扎吉的声音。
「看你这样幸福真是太好了」怀念的恋人声音继续道。「我对你的感情从没有改变。即使是现在也毫无改变的爱着你。我现在,永远,都在祈祷你能得到幸福」
不过,听到这的并不只是米露夏。她卧室里的丈夫也听到了。米露夏的丈夫是个性急易怒的男人。当然根本不可能想到那声音会是已经死去的人发出的。
心中觉得这男人一定是姦夫的老闆气疯了。他抄起店里的大切肉刀,一把推开了卧室的窗。
「竟然打老子女人的主意,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看我给你砍成肉肉酱」
似乎是被他的骂声吓到,一个黑影从窗下飞快窜了出去。望着那沖向山丘的背影,老闆獃獃的大张起了口。
「那是,什么?」
夜晚的黑暗已经完全笼罩了山丘。而消失在那里的,是个巨大黑色野兽的身影。
是魔物。是魔物来吃我的家人了。深信是这样的老闆,準备好了魔物弱点的银匕首。锁上店门,把米露夏和两个孩子关在里屋,守在外面。
「该死的魔物,要来就来吧。我不会让你有好果子吃的!」
魔物现身后的第三天晚上。米露夏趁一直不眠不休守在外面的丈夫开始打瞌睡的机会,溜出了家。她举着盏小油灯,登上了黑暗的山丘。
山顶上,有个条石搭建的祭台。据说那里是某位伟人的坟墓。在那周围,是无数的墓碑。索扎吉的墓也一定就在其中。可米露夏,已经不知哪个才是索扎吉的了。
「索扎吉,你在吗?」
她站在连白天都无人敢接近的阴森墓地中呼喊着。
「索扎吉,在就回答我」
「米露夏——」不知从什么地方,悲怆的声音出现了。「你没有等我。明明,说过会等十一年——但你,已经把我忘了」
「我没有忘」米露夏叫道。「我连一天都没有忘记过你!」
「那,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和那样的男人结婚?为什么你没有等我?」
「我是没有办法啊!因为,你已经死了!」米露夏悲痛的回答。「我必须要生活。但没有一技之长的女子,不去结婚,一个人怎么活得下去?我还有父母,还有年幼的妹妹。为了让他们能有吃的——为了让他们活下去,我这是没有办法」
米露夏掩面跪倒在地上。
「到现在我也爱着你。这是真的。我知道不管我怎么解释,你或许都不会相信,可……这是真的啊」
「话随你怎么说」低沉的声音回答。
一个黑色的野兽,遮住月光站到了她面前——那是可怕魔物的样子。
「就连短短的十一年你都等不了。你的心转向了别处,你忘记了心爱的人。既然如此,我只好吃掉你了。只有这样,才能慰籍他的心」
「吃掉我就可以了?」米露夏毫无怯意的仰望向魔物。「如果这样能让你相信的话——好吧,吃了我。然后告诉索扎吉。我爱他。我从没有忘记过他」
魔物的手搭上了她的肩。锋利的爪扣住了她的颈。
「听到索扎吉的声音,高兴吗?」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