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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在漆黑的夜里被兇手追赶的事,已经过去快七天了。
伙计们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好,一定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担心兇手会来攻击少爷的心情越来越淡薄的缘故。
这次的事件中,木匠师傅的头被砍了下来。也许实在惊心动魄吧,居然马上就有瓦版小报传出,上边还夸张地绘有人头飞起的插图。佐助得到了一份,但并没有任何耳目一新的消息。所幸的是,「没有人目击现场」的字样赫然其中。
「澡堂和歌舞伎艺人的妆室,最适合谈论这种话题了。」
仁吉说,传言会在人群中散播,也应该能传到兇手耳朵里。
他只要确定,人们不知道那天夜里少爷曾目睹血案就可以了,如此,就没有必要为少爷担心。与引起新的状况相比,暂时搁置此事,无论如何都是安全的。
然而,一太郎还有事情放心不下:为什么男子被杀之后,头被砍了下来?杀人兇手究竟是谁……然而,对妖怪们来说,重要的只是少爷的安全,他人的死活,他们一概没有兴趣。
少爷想,既然扯上了关係,就应该继续追查。只要得到妖怪们的帮助,就比普通人更容易展开行动,知道的事情也会更多。
然而……现在的少爷,另外有一件事想做,没有充裕的时间来调查杀人案。
人真的是很自私啊。事情轮到自己头上,才真正明白这一点。心中明明有个地方在隐隐作痛,却故意不去理睬。就这样,少爷又回到了以往熟悉的生活。
「那葯有买主了,一太郎,你能不能拿着烛台跟我去一趟?」
温和得不能再温和的父亲出现在厢房,给儿子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三号仓库和厢房只有咫尺之遥,比去旁边的三春屋还要近一些。但卖葯就是为药行做事。一直因为咳嗽不能出店门的少爷,脸上立刻露出了快活的表情。
买主是个米商,升田屋的老闆。现在正由手拿烛台的仁吉陪着,坐在仓库对面的木板房间一角。看到长崎屋老闆身后跟着一太郎,就站起来打招呼说:
「少爷,这可真少见啊。」
这位人称仓库里堆着金山银山的米商,长得就如同在木屐上安上鼻子眼睛,再在嘴角点上黑痣一般,身材也很魁梧。从平时对武家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做生意的做法来看,不像是个花大价钱买长生不老梦的人,然而人到底怎样,不得而知。
买乾尸的顾客,大多都想亲自检验一下药材的真伪,因此得趁着药材还成形的时候将顾客带到地下室看货。四个人在仁吉的引导下,来到了昏暗的地下室,在只有两盏烛台发光的黑暗中,看到了彷彿乾巴巴的木雕一样的药材。
「噢,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升田屋老闆确认这是乾尸之后,喜出望外。见了这副样子,少爷把头扭向一边。
(认定这不是假货没错,但他为什么就不问问这东西效果如何呢……)
这种葯,仁吉压根儿没打算给少爷吃,然而现在,他却在一本正经地称重。这怪东西贵得要命,一块碎片就要一两金币,然而米商一次就要了十片。要是让平时向米商借钱遭拒的御家人(注:与征夷大将军直接保持主从关係的武士。)看到,说不定当时就想狠狠地抡起大刀将米商劈成两半。少爷想到这儿,歪了歪嘴。这时,背后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他打算用十两金子多活多久呢……」
少爷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箱笼的阴影处,正有小脑袋伸出来。
(鸣家!)
为什么在有客人的时候出现,少爷着慌起来。土墙仓库的地下室很狭窄,只要出声就能听到,当然也会被父亲等人发现。然而,鸣家们似乎有事情要说,向少爷打起招呼来。虽然做手势让他们不要出声,他们却安静不下来。看来有急事要告诉少爷。
「你刚才说话了吗,一太郎?」
父亲果然听见了,转过头来。鸣家虽然是不太引人注意的妖怪,然而那「叽嘎叽嘎」的响声,除了一太郎之外,其他人有时也能听见。
「没有,没说什么……」
搪塞过去之后,急忙将一只不闭嘴的鸣家抓起来扔进袖子里,封住了嘴巴。即便这样,还有鸣家越说越来劲儿。仁吉赶忙来到少爷身旁,把那些不闭嘴的家伙的嘴角捏起来老高。
「啊唷,哎哟,啊呀呀……」
鸣家发出了夹杂着抗议的悲鸣。这次也传到了升田屋老闆的耳朵里。
「刚才是少爷的声音吗?怎么了?」
(这里的妖怪不分场合,随便出声,不能为他们道歉。)
「这里太暗,不小心撞到箱笼上了……」
少爷于是痛苦地找理由辩解。也就是在地下室的黑暗中才矇混了过去,如果鸣家继续鲁莽行事,可真受不了。仁吉快速收拾好装乾尸的长衣箱,四个人回到了地上。鸣家不能跟着来到仓库外的地面上,他总算放了心。
「这么稀罕的东西,让我开了一次眼。」
付出十个金币的顾客开口说道。也许是有空閑,他还没有回去的意思。在前些天日限大人吃包子的房间,升田屋老闆吃着茶果,坐稳了身子。因为对方是江户赫赫有名的大商号的老闆,长崎屋老闆藤兵卫也不好张罗送客。一太郎在父亲身后坐下,準备听两个人谈话。
房间一角的仁吉将头扭向一边,眼神里充满了厌烦。看到仁吉那副样子,连少爷也猜到了升田屋老闆来此坐下的用意。
(呀,恐怕不妙。)
少爷开始为离开厢房感到后悔。表面上看,父亲与客人正在客客气气地閑聊。
「真的让我买到了一件稀世之物。有了这个就能长寿了。」
「升田屋掌柜您活到一百岁,也照样健健康康的。」
「就算体格再结实,也不可能跟吃了仙鹤一样。但是,我必须得长寿呀,因为家里还有个小女儿呢。」
一般话说到这里,听的人接下来都应该问「哎呀,那么令爱芳龄几许啊」之类的话,然而独生儿子刚过十七岁,就突然被此类话题包围,藤兵卫苦笑了一下,没有答话。
然而,对米商升田屋来说,如果连这点小事都不能贯彻初衷,那么和武士们的生意还怎么做下去?也许是出于这股意气吧,升田屋老闆继续独自把话说下去。
「我们家阿岛今年十五岁了。作为父亲,本不该这样夸奖,但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已经陕到了找婆家的年龄,这件事我心里一直挂念着啦。」
「女孩子趁年轻就要把婚事定下来。我们家是儿子,还早着呢。」
「既然是继承人,不是该早早定了吗?」
「犬子身体虚弱,以后再说吧。」
「还真沉得住气呀……」
这段对话完全不顾孩子们的想法,少爷轻叹了一口气。
奇怪的是,为什么哪里的店铺都有待字闺中的女儿、妹妹或侄女之类的呢?而且个个都花容月貌、端庄娴静。不仅如此,每个来提亲的人都宣称,女孩有丰厚的嫁妆,要不就是精通某种技艺,总之无不是那种一旦错过就会后悔一辈子的绝代佳人。而明明在两年前,就听说再也没有这等容貌的美人了。但提亲对象是长崎屋的继承人,只要镀上这层金,夸奖女儿的话似乎就相应地变成一场特殊的盛宴。
(我能不能活到娶亲年龄还是个问题呢……)
这时,随着一个很小的声音,里边的隔扇打开了。小伙计不自然地伸进半个脑袋,向仁吉递了个眼色。仁吉低头行礼之后,出了房间,不一会儿,就回来告诉藤兵卫,捕头清七到了店门口。
「说是找少爷有事……」
「这个嘛,让人家等可不好,一太郎,你去吧。」
少爷终于从无果的话题中解脱出来。出了房间,他舒了口气。伙计仁吉则更加如坐针毡了,他使劲蹬着少爷刚关上的隔扇。
「这个升田屋老闆简直是纠缠不休。他家姑娘如花似玉的事,听都没听过。那个糊涂父亲也该适可而止了吧。」
「小声点,会让他听见的。」
「只要有一点儿像她父亲,就是一张木屐脸,一定没错。少爷的新娘要是那副模样,简直荒唐。」
「我娶亲还早呢,不用把人家说成那样。」
「给长崎屋少爷做新娘的人,一定得是江户第一美女才行。对,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仁吉,你在听我讲话吗?」
这已是常事,话题总是奇怪地偏移。
少爷带着一脸疲倦来到药行的时候,捕头清七早已在账房后的一个房间里坐定。似乎因为内厅有了客人,所以掌柜作了这样的安排。
也许是认为那个兇手不会再对少爷下手,因此仁吉对捕头的话好像失去了兴趣,也没有和少爷一起进屋。但账房就只一门之隔,因此说话内容全能听到。只要有足够多的茶果,日限大人似乎对说话地点并不挑剔。今天的点心像是三春屋的。清七正把一块花朵形状的点心放进嘴里。
「少爷,是不是有客人?我来得不巧吧?我只是过来继续说说木匠师傅被杀那事……」
「特地来给我讲这件事啊,没有比这更让我高兴的了。」
一太郎一脸真诚,笑着面向清七。多亏清七将他从升田屋老闆的纠缠中救出来,因此少爷想用足够多的甜食款待对方。清七听少爷这样一说,心情也大好,立刻说起了少爷想听的事。
「工匠师傅被杀后,木工工具被偷了。」
「哎呀,是吗?」
这事早就从妖怪们口中听说了,因此少爷并不惊讶。捕头继续说下去时,少爷袖子里就开始微微颤动:刚才把一只鸣家扔进袖子里,一直没管呢。
是刚才疏忽了。虽然心里觉得对不起鸣家,但也绝不能在清七面前把妖怪放出来。为了使他平息,少爷抚摸了一下,和服袖子果然不动了。
「凿子呀刨子这些东西,外行就算拿在手里,也不会用。我想,兇手是不是转卖到其他地方去了,所以开始在旧工具店搜查。」
(哦呀,日限大人怎么和我们想到一处去了。)
少爷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一个劲儿吃点心的捕头。这位被妖怪们说成是酒囊饭袋、一钱不值的捕头,想法其实还是很有条理的。
一旦实际调查起来,与连店门都不能随便出的少爷相比,手下拥有几个干将的清七一定进行得更顺利。
「我派捕快正吾到各处铺子走访,想知道兇犯的长相。哎,从一家旧工具店倒是听说了有价值的线索,但就是有些哿隆。」
「奇怪?」
少爷放下手里的茶碗,歪了一下头。木工工具会被转卖到哪里呢?看到引起了少爷的兴緻,清七说话也精神十足。他向前探了探身,手舞足蹈,滔滔不绝,说的话是少爷想也没有想到的。
「正如开始推测的那样,工具被转卖了,但是,却被分别卖到了不同的地方。」
「什么?难道是这家店一把锤,那家店一把锯,这样给卖了?!」
「没错。很奇怪吧。木匠师傅的工具可是连箱子一起被偷的。一次全卖掉也轻鬆,再说也能卖个好价钱。究竟出于什么考虑要分开卖呢……」
「比如说箱子上写着木匠师傅的名字,有风险嘛,所以不敢一起卖……」
「就算这样,也不至于如此小心谨慎地分卖那么多家店去。因为店太分散,所以现在还有一半没找到呢。」
要是一起卖倒还好说,像现在这样,光凭一把鎚子,怎么敢肯定是不是死去的木匠师傅的呢?确认起来的确困难。
「大人,这条线索很重要啊。好厉害,是一个一个调查的吗?」
「嗯,对啊,这是我们捕快的职责嘛。」
清七回答得一本正经,但一被少爷夸奖,就浮现出了有些害臊,又有些得意的表情。然而,有人听了他这番话,却一点儿也不觉得有趣,少爷的袖子又开始跳起来了。
「别……」
虽然小声斥责了一下,但这次鸣家怎么也不听话,好像是在小声说话,所以少爷假装把手伸进袖子,抬起手腕凑近了听。
(可恨啊,可恨!本来是我们最先得到的线索。少爷不听我们说话,让这个捕头抢了先……可恨啊!)
大概是妖怪们追查木工工具的下落,获得了新信息,刚才想向少爷彙报,才在仓库现身,可是不仅被少爷和仁吉堵住了嘴,又让清七抢了先,正气得浑身发颤呢。
(对不起哦。)
少爷本想温柔地安抚他们,过一会儿就细细听他们彙报,但是捕头离自己太近,只要欠欠身就能用手摸到,简直毫无办法。
不仅如此,清七刚吞下一块点心,又兴高采烈地说了起来。少爷为了把跳得越发厉害的袖子按回去,着实费了一些力气。
(哎,乖乖,你能不能停下来?)
「从旧工具店那里,也打听到了去卖工具的人的长相。但实在有些不顺利。哪家店都说,那是个没有什么特徵的人,身材中等,不胖不瘦。年龄嘛,说是过了三十岁。」
少爷正想问这件事情。只要少爷问,捕头就会欣然作答。而两个人的谈话气氛越热烈,鸣家就跳得越厉害,因此,少爷无奈之下,断然夹紧了袖子。
捕头看了少爷这个动作,有些不解。
「少爷,手腕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有点痒……」
涉及妖怪,就总要做辩解,真是痛苦。少爷赶紧将话题转移开。
「那人的装束如何?正吾一定向您彙报了相关情况,对吧?」
「这也一字不漏地听了。」
也许问得是时候,也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清七得意扬扬,鼻子翘起来对着屋顶。
「都是类似的回答,说穿一件条纹和服,就像那边那件,颜色嘛,很朴素。」
「哦……」
听了清七的话,少爷似乎领悟了什么,然而没有答话。
「哎,不是还有一半工具没找到嘛,买进那些工具的店主人说不定还记得什么。我会坚持找下去的。」
「要是那样,就要辛苦一阵子了,大人。」
今天的谈话恐怕就到此为止了。日限大人刚歇口气喝完茶,仁吉就适时地出现在了房间里。伙计一边向捕头来到店里表示感谢,~边照例将一个包裹塞进了清七的袖子里。清七像是检查重量一样稍微抬了一下袖子,然后就趁势站了起来。
「下次您再来啊。」
捕头出门时伙计说的这句话,总让人觉得里边隐藏着「为了给少爷解闷,您一定再来」的意思。如果放在往常,一太郎一定会怄气,向仁吉发几句牢骚,然而现在不是这样做的时候。
妖怪又开始在袖子里来回翻滚了。如果现在就把鸣家放开,他一定会一刻不停地说个没完。在这六叠大小的房间里说话。声音一直能传到店门,所以不能把小鬼们从袖子里放出来。
「我回厢房一趟。」
少爷向掌柜打过招呼以后,就急忙夹着袖子回了自己的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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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这样生气好不好!捕头大人开口说话,我又不可能拦住佬。」
从袖子里拿出来的小鬼,果然面红耳赤地綳着脸赌气,就算少爷道歉,也少有地把头扭到一边。不仅如此,在仓库甩下的三只,还有其他鸣家也一个接一个地钻了出来。围成一圈的小鬼们一起向少爷发难,十叠大小的厢房里一时充满了危险的气氛。
「喂,不是正在听你们讲话嘛。喏,说给我听啊。」
话说得似乎不太对,鸣家们越来越群情激昂,纷纷跳上了一太郎的膝盖。
「我们已经没什么要说的了,都让那个捕头给说了。又和上次一样,辛辛苦苦调查半天,结果功劳全被那个捕头抢了……」
「我们本来早就要彙报,可少爷根本不听。」
「让我们调查的,难道不就是少爷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