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柳屋为亡灵守夜那天,同行药材铺的人很少列席。
长崎屋和柳屋在生意上有往来,因此藤兵卫前去奔丧,一太郎则被留在了家里。大家因这一连串的恐怖事件手足无措,万一有事外出,很可能会因为是经营药材的人而惨遭杀害。在很短的时间内,药材铺被袭的已达四人。前些天在两国桥被杀的那人,虽查清是堀江町天城屋的,尸体却尚未发现。
事件当中,杀人兇手不是被逮住,就是被人看到。不同的杀人犯说着同样的话向药材铺的人砍去。每个人都想要一种葯。儘管对方交出小药盒,甚至钱褡裢,还是痛下杀手。另外,兇徒们都不像是会拔刀杀人的那种踏实而勤劳的男人。
种种的不可思议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甚至有人出了瓦版小报。报上那可怕的插图,绘製得相当精细。可怜的被害人,被勾画得像歌舞伎艺人一样的人高马大的汉子切得粉碎。
上面说,也许有什么作祟。
作祟的东西找到了柳屋,就导致了柳屋的不幸。本就有传言说,有人正打柳屋的主意。柳屋因此很在意,外出的时候一定是两人以上,而主人和少主人出门就坐轿子。可以说一切行动都谨慎小心,应该不会被人袭击。然而……
少主人在店里被杀。杀人兇手是长年出入店里的园艺工。和前面三件杀人案的相同之处是,他也是个忠诚老实的壮年男子。事发之后,周围人都想不通他怎么会挥刀杀人。
2
「喂,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长崎屋的厢房,一太郎一边喝茶,一边问旁边的朋友。伙计们的怒气终于消散,荣吉被允许来到厢房。他在敞开的隔扇前面,将带来的米粉团放到小盘子里。天气很好,在洒满柔光的走廊里,刚烤好的蘸上酱油的年糕散发着扑鼻的香气。
「药材铺要是再被袭击可不得了,你要小心啊。」
「我现在再安全不过了。这一阵子除了父母和伙计,我谁也不见。」
听说柳屋的继承人在店里被杀,阿妙夫人惊慌失措。她担心有人再来袭击自己的儿子,甚至到了要看郎中的程度。即使对她说,没有两次被袭的先例,她也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一太郎本以为也许能得到许可离开厢房,但结果只得继续闭居其中。
这不是一两天的事,今后如何也无法预料。伙计们觉察到一太郎已经心焦气躁,才把荣吉叫来。这个时候,一太郎为了不惹麻烦,似乎决定忘掉松之助的事了。
「快看,这瓦版小报也太夸张了。如果袭击我的菜贩是这样一个家伙,我现在早就不在人世了。」
荣吉递过盛米粉团的盘子,接过瓦版小报看了看,脸上浮现出苦笑。
「这个杀人兇手好厉害啊,相扑的也没有他这么大个子。」
小伙伴一边大口吃着米粉团,一边奇怪地感叹起来。许是他也明白了自己适合做不带馅儿的点心吧,这一阵子送来的大多都是这种。
「从这幅画看,杀人兇手简直就像妖怪或者会妖术的人。」
「妖术?」
一太郎的视线从盛着米粉团的盘子移开,转向荣吉。
「什么?你觉得用了奇怪的招数?」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只是觉得特别怪异。」
(怪异……)
的确,在一连串的兇案当中,有太多地方令人费解。像被人轻轻抚摸脖颈的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从那天夜里孔庙前的杀人案开始,就一直持续着。本来应该继续查探,结果因为别的事情,把几个疑团忽视了。
(杀人兇手奇怪的举动……)
那天下午,一太郎陷入沉思。小伙伴回去之后,他也不把妖怪叫出来玩耍,只是一个人獃獃地望着远处。就这样,太阳渐渐西斜,凉风「飕飕」地吹进来,而厢房拉窗却大大敞开。仁吉见了,面如土色,飞速奔到近前。
「少爷,您没事吧?」
「怎么了,仁吉?马上要吃晚饭了吗?」
听了少爷悠閑的声音,仁吉紧张的肩膀一下子鬆弛下来。少爷安好,浑身无恙,只是心不在焉。仁吉不禁问_太郎在想什么。
一太郎把瓦版小报放到伙计面前。
「我一直在想,这一系列杀人案的真相到底怎样。」
仁吉看了看眼前瓦版小报上恐怖的插图,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说:
「少爷,求您了,还是不要干预这种危险的事吧!」
「就算不想干预,不是也已经陷进去太深了嘛。这件事如果不想办法解决,母亲就安不下心来,连店门都出不去。」
少爷嘟起嘴,视线不离瓦版小报。
「而且这一连串的杀人案,也许必须由我,哦不,我们做些什么才能解决,否则可能无论如何都平息不了。」
他的视线依然不离报上那呼之欲出的杀人兇手。
「少爷,您说什么呢?」
仁吉突然开口,敏捷地抬起眉毛。一太郎则满不在乎地继续往下说:
「喂,快看,这个瓦版小报为了吸引人注意以提高销量,所以要写得这样不寻常,但这也许并不是真相。」
仁吉明白了一太郎的意思,然而没有立刻赞成,他似乎有别的想法。
「少爷的意思是说,并非只有人参与其中?」
「只能这样认为,因为怪异的地方实在太多。」
「如果兇手是妖怪,日限大人恐怕也束手无策了。因此除了我们,没人能解决这件事。」
仁吉没有点头同意。他隔着火盆和少爷相对而坐,讲起了先前和一太郎在仓库的地下室被袭的事。
「那时菜贩的举止实在奇怪。但他是个人。如果不是人,我们妖怪看得出来。保护少爷时,我们一直只注意防範人。如果对方是个妖怪,就会想其他办法了。」
听了仁吉合乎情理的话,少爷点了点头。
「我也一直这样认为。第一次看到杀人犯的那天夜里,遇见的的确是人,这我都知道,但有时候也想,会不会有别的可能。」
「什么可能?」
「我现在开始想,杀人犯们会不会被同一个妖怪附体了。被附体的人一旦被捕,妖怪就附到别人身上,因此过去连我们都想不到是妖怪。」
「也就是说,杀人是同一个妖怪所为?」
「如果这样想,很多地方就合情合理了。」
一太郎将伙计带到书案旁。案上有一方精雕细刻的砚台,上刻兔子野游图。砚台旁边有一张纸,少爷用优美的文字写下了半天以来思索的问题。
「在一连串的杀人事件当中,弄不明白的地方实在太多。我把自己无法理解的几点都列在这里了。」
一、孔庙旁,那木匠的头为什么被砍了下来?
二、菜贩为什么会因为一些细小的琐事杀死木匠?
三、为什么将偷来的木工工具细緻地分类,再卖到不同的地方?
四、以前木匠师傅说过,有东西被人偷走,和这次的事情是否有关?
五、杀人兇手们究竟想要什么葯?
六、为什么不同的杀人犯说着同样的话,专门袭击药材铺的人?
七、杀人犯们为什么一怒之下轻易杀死药材铺的人?
「还能想起其他的疑点吗?」
一太郎问。仁吉摇了摇头:
「吓了我一跳,原来少爷一直在想这些。」
「这些我都不明白啊。」
这些问题确实没有一个有答案。
「如果像我预料的那样,有一个妖怪参与其中的话,有几个疑问就能解释。比如说……」
少爷的话刚说到一半,就传来了叫他的声音。紧接着,「哗啦」一声,门打开了,佐助端着晚饭出现在面前。看到仁吉坐在微暗的房间里,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仁吉,原来你在啊。天黑了,点上灯如何?」
女佣进了屋。房间里的两个人就此止住了谈话。少爷一个人吃饭没有食慾,因此围着火盆摆上了三个人的饭菜。自从闭居厢房以来,两个伙计一直陪着少爷吃饭。
女佣刚离开,少爷就要开口,佐助马上阻止说:
「如果有话说,就等吃完饭以后。要是吃得不多,就不让说话,马上睡觉。」
「就因为你总这么说,调查才没有进展!真正的杀人犯会跑掉的。」
一太郎翻着白眼抱怨,佐助则把一碗盛得满满的饭递到他面前。
「少爷是想学别人的样子追捕罪犯吗?要是那样,就得吃这么多饭才行。」
结果一太郎就和干烧鲣鱼呀豆腐呀还有凉青菜战斗了半天,终于勉强让伙计满意了。等饭桌收拾乾净,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之久。
少爷终于把刚才写的东西给佐助看,并说出有妖怪参与其中的想法,佐助惊讶得睁大了双眼。
「如果说不同的杀人犯说着同样的话袭击药材铺的人,是因为被同一个妖怪附体,这说得通。轻易地把人杀死,如果是人,自然相当可怕,如果是妖怪,就稍微能明白一些,因为人和妖怪的力量不同。」
「妖怪一般不会这么残忍!」
伙计有些不高兴。少爷苦笑一声。
「谁也没说所有的妖怪都残忍啊,只是人和妖怪的是非善恶标準不同,感受事物的方式和想法也大相径庭。」
「是这样吗?」
「难道你没意识到?」
听了佐助的话,一太郎不禁想,妖怪果然就是妖怪,看来今后要多留神才行。
「那么,关于木工工具的事,以前拜託妖怪们打听过。可自从杀人犯被捕,就一直没再理会。仁吉,你能不能再拜託他们查一遍呢?」
「好,我告诉他们。」
「剩下的就是,兇犯想要的究竟是一种什么葯,总觉得这是最难解的。」
少爷住了口,佐助用火盆上铁壶里的水泡起了茶。少爷端起茶,还没说话,仁吉先开了口:
「我们就是弄不明白这个问题。杀人犯想要的葯到底存在不存在,这一点也不明确,也说不定是幻想出来的东西。」
「想得到这种葯,到了去杀人的地步,究竟是种什么葯呢?」
少爷摇了摇头。「菜贩来我们店的时候,说过要救命的葯,对吧?」
他突然想起这件事,就问旁边的伙计,只见仁吉正和圆火盆对眼。
「仁吉?」
「嗯?啊,因为那时候店里有乾尸。」
「但乾尸并不是他想要的葯,他说我们骗了他,就用乾尸向你砸去,对吧?」
「没错,是这样。」
「那天菜贩是不是曾说过有什么香气……」
因为是小事,所以都忘记了。和之后因被袭而险些丧命,以及卧病比起来,这简直算不上什么。然而回头一想,菜贩来店里的时候,似乎对店里有他想要的葯深信不疑。
「究竟是被哪种葯的香味吸引了呢……」
虽然想当面问个清楚,但无奈菜贩被抓了起来,现在根本无从查证。看到少爷沉思的样子,仁吉不赞成地皱紧了眉头。
「店里有那么多生葯,气味也都混在一起,很难从中分辨出一种药材的味道。」
「嗯……是这样。」
话说不下去了。佐助抓住了这个空当。
「少爷,我有幸洗耳恭听您的想法,但马上就要过戌时了。您还没有洗澡吧?如果不洗就晚了。」
佐助一句话把少爷拉回了日常生活。
「啊呀,不好。」
财大气粗的长崎屋大大地利用钱财和交情,获得了在店内建浴室的许可。但一旦浴室起火,店铺就会被殃及,因此它作为偏房建在庭院的土墙仓房旁边。火源的管理也分外严格,就算是少爷,如果不在戌时半以前从浴室出来,也会因封火而洗冷水浴。
「我洗过了。」
仁吉说完,就送少爷和佐助出去。两人走远之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开始整理被褥,目光獃獃的。屋里本只剩下他一个人,然而,突然有人和他搭话。仁吉的黑眼睛变得像针一样细。
「仁吉,打算瞒少爷到什么时候呢?」
伙计慢慢转过头,眼前是那幅华丽的屏风画。妖怪今天似乎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你想说什么?」
仁吉的声音很低沉。屏风偷窥男在画里向后退了一步。
「别一副这么恐怖的表情好不好。关于那件事,我可没打算说什么。不过要是求我,就说不定了……」喜欢花哨的妖怪好像心存忌惮,声音越变越小,「听到刚才的谈话我才这样说。正如少爷说的那样,如果有妖怪参与其中,难道可以一声不吭吗?也许他的目标就是少爷呢。」
「你不必这么危言耸听。」
伙计的声音显得有些不高兴,然而屏风偷窥男今天却丝毫不胆怯,而是继续说下去:
「如果是你们的事,我就不管了。可是我呢,特别喜欢少爷。自从那孩子来到厢房以后,能吃好多点心,又能在一起下棋。你们记住了,担心少爷的可不只是你们!」
虽然被不客气地数落一通,仁吉却很平静。
「你虽然发牢骚,却给少爷看家,陪他打发时间,真是辛苦你了。」
说话历来都很严厉的伙计突然这样温柔,屏风偷窥男有些受宠若惊。这个器物妖眼睛滴溜溜乱转,心里平静不下来,不知该说什么好。仁吉看了,说道:
「没关係,我们说好了要保护少爷,一定会努力的。」
伙计铺好被褥,开始麻利地準备水壶和盛衣服的浅筐。他知道器物妖的视线还停留在他背上,接着说下去:
「如果可能,我尽量不对少爷说没用的。他是个温和的孩子,奇怪地……为自己的事情而烦恼,那可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