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简直就像蒸笼里的馒头一样。」在整个江户的炎夏中,少爷一直这么嘟囔着。
现在,酷暑已经过去一月有余了。长崎屋的继承人一太郎因为苦夏,正躺在床上。身体原本就虚弱,因此少爷的痛苦非同一般。
「看这身子骨,我不久就要去见阎王了。」
之前虽然也经常卧病在床,但还能吃药,这次连葯都喝不进去了。由于只能喝下一点儿如白开水般稀薄的米汤,少爷的身体每况愈下。看到独生儿子这个样子,老闆夫妇急得脸色发白,一个劲儿地祈求神灵保佑。
两个伙计每天绞尽脑汁,想方设法让少爷把葯喝下去。聚集在厢房里的其他妖怪,这些天来也担心不已。他们的脸色本来就跟人不一样,现在一急,就像染过的蓝布。
「少爷,这是从见越大师那里拿来的灵药,是很难得的哦,赶紧吃了吧。」
佐助为了让少爷看这颗丸药,粗鲁地把聚集在被子边的小妖怪们都赶跑了。两个伙计对少爷的态度比浇上白糖和蜂蜜的羊羹还要甜蜜。
灵药看上去比酸浆果大,消瘦的少爷没有张嘴。
「这个怎么样,少爷?这是天狗送给姥山貉妖的葯,特地留给咱们的,喝了的话,病肯定会好。」
另一个伙计仁吉手里捧着一杯汤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来的。
仁吉原本是一个法力高强的大妖怪,名叫自泽。虽然在人间生活了很久,两个伙计的言行还是跟人有很大不同。
他们确实拿出了最好的葯,但是对于少爷来说,这些药丸不过是一放到面前就会被熏得眼泪直流的东西,身体虚弱的他根本喝不下。
看到少爷不理不睬,两个伙计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不得不用其他办法。
「少爷,您把葯喝了吧。等病好了,我们就去看戏。市川团十郎马上要演新剧目了呢。」
「病好了以后,去看染井的菊花吧,那可是很美的。」
平时一说要出去,两个伙计就拚命阻止,说会累着,可今天两人则努力地劝说少爷出去玩。旁边的鸣家们听了这些与平常大不一样的话,眼珠滴溜溜地乱转。
但是,就算说了这么多,少爷还是紧闭着嘴。
「还是不行吗?看来一般的事情,少爷是不会感兴趣的。」佐助在圆火盆旁边端正了一下姿势,看着静卧的少爷,说道,「您要是把这颗药丸和那边的汤药都服了,我就给您讲一个秘密。这可是仁吉失恋的故事哦。」
「哎,佐助!」
仁吉一惊,沉下脸来,但还没等他继续制止,少爷已经把脸转向了佐助。他双颊微红,很久没有听到的沙哑的声音在十叠大的卧室里响起。
「真的吗……真有这种事吗?」
声音中带着疑惑。因为他知道眉清目秀的仁吉的袖子里,总是塞满写着女孩子们相思之苦的情书。
「我绝不会骗少爷的。」
佐助信誓旦旦地保证。少爷好像看到仁吉的嘴边露出了尖尖的利齿。他一咬牙,努力从床上坐了起来。
「那么,我就试着喝一下药吧。」
少爷不想喝两次葯,就把药丸放到了黑色的汤药中,然后一口气喝了下去。
「咳咳咳……」房里响起了青蛙濒死似的声音,但是葯已经喝了下去,没有吐出来。看到这个情形,一直盯着少爷喉咙的仁吉脸色也稍稍缓和了一些。
少爷眼里还含着泪水,就赶紧拉着佐助的衣角,催促他讲故事。
看到少爷这么感兴趣,仁吉苦笑道:「与其让佐助乱讲一通,令我蒙羞,不如我自己讲吧。」
「你真的被人甩了吗?」
少爷怎么也不相信,所以才这么想听故事。
(仁吉是被谁甩了呀?甩了被众多女孩倾慕的仁吉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开始……嗯,那应该是一千年之前的事了。」
仁吉手里拿着茶杯,慢慢地讲了起来。说起来,少爷也不知道眼前这两位伙计的真实年龄。
2
仁吉喜欢的也是一个妖怪。在平安时代,她因为某个机缘混入了皇宫,在宫里当了一名女官,人称吉野夫人。
「您也知道,妖怪的命是很长的。」
在人间的时候,如果不经常改名换姓和搬家,就会被发现。
「我也多次改名换姓……但还是用我现在的名字吧,免得听起来没有头绪。」仁吉停了一下,接着说,「她穿着一身菖蒲花色的和服,非常美丽。当时我还是一个年轻的妖怪,只是暗暗倾慕她穿着十二层单衣的美丽身影,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但有一个人,却让吉野夫人宁愿与他结为夫妻,过普通人的生活。」
那位让吉野夫人念念不忘的,是一位年轻的贵族公子,地位并不高。
「是一个看起来非常温和的人。」仁吉说。
他们两人情投意合,仁吉却担心他们的将来。吉野夫人是妖怪,万一那人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会怎么做?他也许会害怕,也许会讨厌。吉野可能会因此大怒,杀了他。这倒没什么,但是看她一片真心,到时候肯定会受伤害。
(倒不如由我把这件事向那家伙挑明。)
那个人虽然看起来没什么骨气,但知道了吉野的真实身份后,还是没有改变心意。
「这就没办法了,我只能在一旁保护吉野夫人。那人把一个银铃送给了吉野夫人,两人以铃声为暗号,不时在高雅的宫殿里约会。人类真是太脆弱了,那个家伙不到三十岁就得病死了。」
既然如此,一切到此为止吧,周围的妖怪都这么说。吉野却不肯放弃。
「我的铃君,他肯定还会回到这世上,回到我心中。」
她坚持留在了人间。
「我觉得她特别傻。就算那家伙转世,他还是人,又会很快死掉。而且,他也不会记得前世和吉野夫人的事。」
人转世之后,会忘记前世的一切,吉野的想法看起来只是徒然。
但是,历经三百年的岁月之后,当两人偶遇时,互相认出了对方。那是在平安末期,铃君成为伊势的一个武士。在偶遇中,男人也送给了吉野一个铃铛。
没想到真的有这种事。仁吉的暗恋又落空了。有情人又走到一起,直到那个人死去。因为被捲入了武士间的领地纷争,两人在一起的日子只持续了短短五年。
吉野又陷入无尽的等待。
过了两百五十年,到南北朝时代,又发生了奇蹟,两人在大阪第三次相遇。那时吉野经常穿着染红花的窄袖和服,说笑着,样子非常可爱。仁吉回忆的时候,眼里闪烁着温柔的光芒。
「看到了吧,白泽,铃君肯定会回来的。」
但是这次,铃君活得更短,只有两年。他在一次火灾中丢了命。在一片焦土中,找到男人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并送到寺庙里的,还是吉野。
「你还不放弃等待吗?人总是很快就死了,留给你的只有伤心。」
听了仁吉的话,吉野摇摇头。
「没关係,真的没关係,我不在乎。我再也不会心急了,我和他肯定会再见面的。」
吉野跪在盖着草席的尸体旁,没有看仁吉。
她把悲伤的心情隐藏了起来。等待的心情没有一丝虚假,因为她知道,再过一两百年,还会和铃君见面。想着也许能够早一点儿遇见,吉野便留在了人间。
「但是过了三百年,铃君还是没有出现。」
斗转星移,已经到了德川家统治的时代。
「这件事发生在距今大约一百年前。」
那时吉野改名叫阿吉,不知被什么吸引,来到了江户,在仁吉等妖怪的帮助下,开了一家杂货铺。
世道平安,城里人烟阜盛,已非一千年前可比。阿吉很不安,这种情况下,就算铃君转世,也不会碰到面。
「这时,阿吉认识了一个男人。」
「她和铃君又见面了吗?」
少爷的声音充满期待。听了这话,坐在圆火盆旁边的仁吉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
「连阿吉自己都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不是铃君。」
3
「阿吉小姐在不忍池边被人掳走了。」
当时,听了一个小妖怪的报告,仁吉挑起了半边眉毛。
得到消息已经是傍晚五点了。在房间里找不到阿吉,仁吉正準备让夜里视力很好的猫妖去附近找一找。
「又去神社了吧?」
自从在江户的不忍池边开店以来,阿吉总是很勤地去稻荷神社参拜。捐了香资之后,每次都要在神殿前摇一摇铃铛,希望能够和铃君重逢。
从杂货铺吉野屋到稻荷神社,真的只有一步之遥。阿吉是个法力高强的妖怪,她一旦想去,就算天黑了,也会独自前去参拜。
身为掌柜的仁吉劝她别去,因为太危险,阿吉却说:「没关係,就算被人袭击,我也不可能让他们得手。」
「所以我才担心啊。要是你被盗贼或杀人犯困在不忍池,倒没什么,但要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姐把大男人打得满地找牙,那就不好了。到时被大家传来传去,就没法在这儿住下去了。」
「哦,这一点的确要注意。这可真是不方便啊。」
阿吉嘴里虽然这么说,但是看起来把仁吉的抱怨当作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
「小姐总是这样!」
月光下,仁吉赶紧出了店门,朝稻荷神社跑去。他轮廓优美的嘴唇都气歪了。自从和阿吉认识以来,已经在人间待了一千年,这一千年来,还是一厢情愿地单相思。仁吉忽然开始讨厌自己。
(不管我怎么暗恋,小姐还是不会看我一眼。)
别说两情相悦了,连向对方表明心意都不敢。以后也没什么希望。
(明知如此,但还是不死心,这一点我和阿吉没什么两样。)
仁吉叹息着,但他到达稻荷神社时,只剩下担心了。
小小的神社,院子并不大,建在一片黑沉沉的树林里。没有其他的亮光,月光显得分外皎洁。
朝神殿前一看,除了阿吉,还有三个男人扭作一团。
仁吉加快了脚步。虽然有血腥味,所幸阿吉没事,正老老实实待在旁边。一片打斗声中,不知谁好谁坏,但必须马上让他们停下来。
这时,仁吉忽然停住了脚步。
有铃声!捐钱箱上有铃铛。铃铛很大,在夜风中一动都不动。不,这个声音更缥缈,是小铃铛发出的声音。
仁吉觉得这个声音跟以前听过的声音很相似,一时间呆立在月光下,神情僵硬,几乎窒息。
(难道说,铃君在这里?)
他赶紧去看三个正在打架的人。铃君每次转世,姓名和容貌都会改变,仁吉认不出来。但每次,阿吉和铃君总能毫无差错地认出对方。
「小姐。」仁吉叫了一声。
阿吉头都没回,不安地看着正在打斗的男人们,沉默不语。
「啊呀,你们这个时候还来参拜吗?」天已经全黑了,背后沉沉的树荫下,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诚心是好事,但在参拜之前,我有事想问。」
是住在下谷广小路边的人称三桥大人的捕头。他三十五六岁,此时脸上一副踩到了蟑螂的表情。
「不久之前,这一带有小孩子被拐。附近的一个人想阻止,反而被杀害。兇手至今在逃。你是吉野屋的阿吉小姐吧?有没有看到形迹可疑的人啊?」
「形迹可疑……」
阿吉的目光回到了正在打斗的三人身上。这时,有两个人扔下对手,朝阴暗的地方逃跑了。
「跑了?」阿吉惊呆了。
留下来的人说道:「那些人肯定是想劫持小姐。一个女子晚上独行太危险了。」
男人看起来二十多岁,面容精悍。他整整条纹衣服,朝阿吉笑了。
捕头说:「是两人一伙的人贩子?你知道他们朝哪边跑了吗,小姐?」
「这……也许是寺庙方向。」
阿吉朝神社旁边的小路一指,捕头皱起眉。不忍池的周围,矗立着宽永寺等许多寺庙,这些寺庙不受官府管束,捕头也不能闯进去搜查。
但他还是带着手下追那两个人去了,留下三人站在原地。
仁吉率先开口道:「我是吉野屋的掌柜。多谢您搭救我家小姐。」
他恭敬地向对方致谢。
「不用,您不用那么客气。我只是凑巧路过罢了。」
男人很难为情似的朝二人摆摆手。此时,又响起了轻微的声音。如果不是妖怪的耳朵,可能会忽略过去。阿吉朝那人的胸前看去。
「我是卖胭脂的,名叫弥七,住在离这儿不远的门前町的银平长屋里。做完生意回来,想着拜一下稻荷神,正好看到那两个人跟在小姐身后。问他们是谁,结果他们不仅不回答,反而挥拳过来。」男人说道,「不过还好没事,真是万幸。」
男人拿起放在旁边石头上的包袱,低头致意,準备离开。
这时,阿吉颤抖着问:「是你吗?是吗?」
男人缓缓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
「你……」
「……不是吗?」
「对不起,我家小姐一直在寻找一个很久以前就杳无音信的人。」
仁吉赶紧插到两人中间。弥七不是铃君的话,就算叫他,他也不知道原委。
「小姐这个年纪,一直在找人?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吧?小时候就分开的话,也就难怪不认识了。」
弥七自己把故事给编圆了。阿吉明白自己太冒失了,脸色阴沉。
弥七看到她这样,一脸担心,温柔地说:「看起来你真是在寻找谁。你我相遇也是缘分,我以后卖胭脂时,可以帮你打听打听。虽然我的生意不大,但认识的人还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