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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崎屋的少爷正在厢房里吃过了点的中饭,两位伙计则在两旁用奇怪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少爷吃饭的样子。
「少爷,您这是怎么了?吃得这么快,简直不敢相信!」
「是呀,这阵子没病得起不来,也不咳嗽,身体好像完全恢複了!」
少爷面带微笑地说,还想要第二碗。看着眼前的空饭碗,手里拿着饭勺的佐助一时间忘记了盛饭,表情也僵硬起来。
「平时充其量也就半碗。真的不要紧吗,少爷?要不要叫源信先生来?」
听了这话,少爷脸上现出一丝苦笑。
「仁吉、佐助,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就因为我多吃了点饭,就叫郎中来吗?你们不是说,每天都要多吃一点儿吗?饭菜好吃,难道不是好事吗?」
「这……说得也是。」
佐助盛饭的动作依然很僵硬。热腾腾的饭盛好后,少爷又大吃起来。
位于江户城头号繁华街通町上的长崎屋,是一家经营漕运和药材的大商家,也是江户十大特权大商家之一。少爷一太郎今年十八岁,是长崎屋的继承人、众人百般疼爱的公子。
温和的家僕,更加温和的伙计们,加上更加更加温和的父母——把所有出售的砂糖加起来,或许都不如这些人的疼爱甜腻——少爷就是在这些人的保护之下长大的。其中有个原因,少爷从出生到现在身体一直很虚弱,一不留神就可能染上疾病,断送性命。
然而这几天,少爷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身体一下子好了。今天也一样,把一盘雷豆腐——把打碎的豆腐放在香油里炒,然后放入葱段和萝蔔泥——吃得精光,连鹹菜丝和放了油炸豆腐的酱汤,也吃得津津有味。
「这家伙有点奇怪呀。莫不是要发生大地震或富士山爆发之类灾难的前兆?」
冷不防,从靠在屋子一角的屏风处传来了说话声。不大工夫,艳丽的屏风画中的男人倏地滚了出来。看到这么奇怪的事,少爷却丝毫不慌张,仍旧吃饭;两个伙计更是沉着,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原来,在长崎屋有个秘密,许多妖怪在这里出没。这都是因为少爷的外祖母阿吟是一个叫皮衣的大妖怪。而两位伙计,实际上都是妖怪所变,一个叫犬神,另一个叫白泽,是少爷的外祖母担心少爷身体弱,派到长崎屋照看他的。
刚才从屏风里滚落出来的,也是早就熟识的妖怪——喜欢花哨的屏风偷窥男。他站在少爷旁边,满面狐疑地盯着少爷的饭碗。从屋顶的角落里咕噜噜滚下来的长相狰狞的妖怪鸣家,也都爬到了少爷膝盖上。
「这个样子吃饭,恐怕坐在这里的,不是少爷的真身吧?」
「有可能是妖怪变的。」
「这可不得了,必须马上查清楚!」
少爷正吃到一半,鸣家们为了验明正身,开始拉扯少爷的身体。
这些小妖怪身长只有几寸,可一旦被他们抓住了手,再加上脸颊被撕扯,萝蔔泥就别想吃了。少爷最后忍不住哭笑不得地抗议:「哎!住……手啊!疼……好痒……啊!」
「快住手!你们想把少爷拉成扁年糕吗?」
佐助发拳猛击了一下柱子。随着咚的一声响,整个房间开始剧烈地晃动。鸣家们吧嗒吧嗒地从少爷身上滚落下来。
「嗯,好像的确是少爷的真身。那为什么身体突然变好了呢?」
听到屏风偷窥男这样问,仁吉龇牙咧嘴地笑道:「前几天给少爷喝了用河童壳和大海蛇皮熬的葯,或许起了作用。哦,也可能是那之前腌了千年的梅乾和目目连(注:目目连,一种传说中的妖怪。雨夜的时候,在窗户、门或者墙上出现一大片排列规则的眼睛,由此得名。)的眼珠起了作用吧。」
「我真喝了那些东西?」
少爷吃惊地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可都是很难弄到手的好葯啊!」
「话虽如此……」
少爷嘟嘟囔囔地说着,却没停下吃饭。仁吉越看越高兴,瞅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却不由得轻轻皱了皱眉头。有一个菜,一直没有动过——
茶巾鸡蛋。
茶巾鸡蛋就是把鸡蛋打在纸上,折起纸的四角,繫上扣子放在水里煮的食物。煮熟后将纸取下,滴上酱油,或是撒一些海苔片,或是浇上滷汁,撒一些肠浒苔。无论哪种都是少爷喜欢吃的。
在长崎屋,给身体虚弱的少爷吃茶巾鸡蛋,总要换换花样。而今天,鸡蛋上居然满满地撒了一层白砂糖。
世上确实有把砂糖撒在茶巾鸡蛋上的吃法,《万宝料理秘密箱》前篇,别名《鸡蛋百珍》的书中就有记载。负责长崎屋膳食的阿曲很中意这本书,它也很受大家的欢迎。
可少爷最讨厌这种吃法。首先,少爷饭菜中砂糖的分量非比寻常。菜碗中堆起白色的小山,想要吃鸡蛋,还要在山中间挖个洞,把鸡蛋翻出来。
「我不是一直说,别把鸡蛋弄那么甜嘛。看今天这个,简直像砂糖富士山,总不能和饭一起吃吧。」
儘管少爷发牢骚,想法和爱好与凡人都大不相同的仁吉和佐助,却一本正经地一个劲儿摇头。
「为什么呢,少爷?您不是喜欢吃牡丹饼嘛。」
「佐助,不是这个问题。」少爷没有边喝酱汤边吃牡丹饼的习惯。「我觉得这种吃法很奢侈。而且,砂糖很有营养呀。」
另一个伙计仁吉端着小钵劝少爷吃。少爷满脸无奈,轻轻咬紧了牙关,好像面前的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吃的东西。然而,仁吉怎么也不肾把盛着鸡蛋和砂糖的勺子撤回去。
如果不吃,说不定伙计们真的会派人请源信先生来。
郎中一来,父母就会小题大做地闹个不停。好不容易身体好了一些,要是再被扔到被子里,就不妙了。
「知道啦……我吃还不行吗,可砂糖能不能再少点?」
仁吉微微一笑,还是把那小山一样的砂糖塞进了少爷嘴里。少爷无奈地咬了一口,只听「嘎嘣」一声脆响。
「咦,什么声音?」
少爷张大嘴巴,伙计们向里观瞧。只见少爷的舌头上,有一个大拇指尖大小的金块。
「几天前长崎屋推出的新葯长灵丸卖得真红火,都排成长队了。」
「船行那边也不错,这回常磐号带来的货物,比如柑橘和海带都特别好卖,赚了好大一笔呢。」
「前几天买的那个小旧衣柜,里边居然有金子。」
午饭过后,厢房起居室的正中,放着刚才发现的金块。少爷和妖怪们围金块而坐,细数起了近来发生在长崎屋的一件件奇事。
「哎,衣柜里发现的那块金子怎么办?原来可是放在一个旧包裹里的。」
「给少爷当零花钱不就完了。跟金子比起来,我们少爷的身体变好才令人惊喜呢。」
对仁吉说的话,佐助点头表示赞同。
「这件事,我觉得非同小可,恐怕另有原因吧。」
「那就是有能带来好运的『福神』暗中相助。可这『福神』到底是准呢?真想弄个明白。如果是『福神』保佑少爷身体变好的,真想让他永远也别离开。」
伙计们一脸认真。接着,大家讨论起有没有新到手的东西啦,有没有什么变化呀,说了半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少爷,您最近有没有捡到钱或护身符之类的东西?」
「有没有救过乌龟性命,或者把鸟贩子卖的麻雀买来放生?」
「有没有救过诚恳老实的妖怪?」
「你们干吗都来问我?就拿救妖怪来说,没救之前我怎么知道它是不是诚恳老实呢。」
少爷叹了口气,对所有问题都摇头否定。然而,他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低低地「啊」了一声。
「我前几天捡了一样奇怪的东西。哎,你们不也都知道吗?」
听少爷这么一说,坐在旁边的两个伙计面面相觑。少爷拿起榻榻米上的金块,露出了笑意。
「光想着能带来幸运的,所以一时想不起来。我哥哥相亲的时候,我不是把金次捡回来了嘛。」
「啊,就是那个寒酸的男人呀。」佐助说。
「寒酸?说他寒酸还算客气的。」
鸣家们从旁插嘴。这样说不无道理。金次虽然有个好名字,但似乎和世间的幸运、金块等大凡令人欢喜的东西,都联繫不到一起。
2
「少爷,俺可不是什么『福神』。」
「唷,金次,难道不是吗?」
少爷自己也不相信金次真是什么「福神」,可不管怎样,先问问情况再说,于是把金次叫到了厢房。金次是前不久从海苔店大村屋搬到这边来的男僕。
「如果俺真是『福神』,就不会被原来的店家解僱了。俺原来在的大村屋,老闆夫妇相继去世,顶樑柱一倒,日子就难熬了,穷得都揭不开锅。那家店恐怕也没有什么『福神』保佑吧。」
「是吗?说得也是。」
坐在廊上嘿嘿傻笑的金次,长相寒碜。
瘦骨嶙峋的身形,肋骨根根分明,脸和贴上人皮的骷髅没什么两样,望上一眼都会让人觉得不舒服。搬到长崎屋之后,虽说一个劲儿地给他吃好东西,可就是胖不起来。看到少爷担心,乳母阿曲鼓足了干劲,用美味可口的东西轮番轰炸,可就是不见成效。
这还不算,佐助和仁吉那些上等的旧衣服都给他穿,可再好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像披了一身烂补丁。是四十岁还是五十岁,也分辨不清,走起路来,俨然一具枯朽已久的木乃伊。
「那么『福神』果然不是金次了。」
伙计们有些失望,但这原在意料之中。别说是「福神」了,店里人都说,他连个僕人的用场都派不上。所以虽说是刚来的新手,却着实清閑得很。
「『福神』没準根本就不是人呢,再说,哪有那么容易就能找出来的。」
少爷笑着把佐助準备的那个盛有焦皮咸烧饼的点心盘端在手里,拿了一个烧饼,也招呼金次吃,然后,很随意地向金次问起大村屋的事来。
月初的时候,海苔店大村屋说,想招少爷的哥哥松之助为女婿,还请了个媒人来说媒。少爷对这件事一直饶有兴味。
「对了,金次,听你刚才的意思,好像大村屋的生意做得不顺呀。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办婚事?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这门亲事是俺们小姐提出来的。小姐有一次在路上被一群小流氓纠缠,幸好松之助少爷经过,把流氓吓跑了。小姐心里很感激呢。」
「……原来就这么点缘分,难怪我哥哥都不记得了。」
上个月松之助收到对方寄来的情书,一时没明白怎么回事。
照金次的说法,想和松之助定亲的大村屋走上末路,是在前年老闆夫妇相继染病去世之后。
「老闆的哥嫂嫂说两个女儿没人照顾,趁机佔了店铺,可做海苔生意完全是外行。」
两口子对做生意一窍不通,对掌柜也指手画脚。许多伙计都辞工不干了,大村屋渐渐没落。
「俺本来想,起码要坚持到最后,可相亲那天,不是被炒鱿鱼了吗?」
一只手端着茶杯的金次嗤嗤地笑起来。前些日子,大村屋的小姐和松之助相亲,没想到很不顺利。金次就是那时从大村屋到长崎屋来的。
少爷回忆起整件事情的始末,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呀,少爷您笑了。那天相亲真的很奇怪,难道您事先已经知道了?」
「只是推测而已,没有证据。」
少爷开始讲自己的推测。
正在这时,一个药行的小伙计一路小跑来到厢房。仁吉马上站起来,问有什么事情,之后,就陪小伙计到店里去了。回来时,他带来了管辖通町这一带的捕头。
「这不是日限大人嘛,好久不见啊。」
这位和长崎屋很熟识的捕头,最大的爱好就是吃甜食和吹牛,还喜欢人家往他袖子里塞金子包。他经常为这个来少爷这里。少爷照例热情地张罗他吃烧饼。奇怪的是,这次捕头一点儿也没动。
「今天我有点事想问松之助。在店铺那边说话不方便,就把他叫到这边来了。还有……最近是不是有一个叫金次的僕人,到长崎屋这边来了?」
「您说的那个金次就是俺。」
捕快循声向厢房角落望去,随后掖起了印有方格花纹的和服下摆,一脸严肃地对着金次。
「大人,有什么不对吗?金次和家兄……还是大村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捕头踌躇了片刻,开口道:「横竖这件事是瞒不过去了。」
这时,外边响起了脚步声。许是松之助朝这边来了。
「是这样,今天大村屋的小姐死了。」
「什么?」
金次发出了尖锐的惊呼。紧接着是松之助那生硬的语调。
「阿秋死了?」
虽说感觉亲事有点没头没脑,可提亲对象突然死了,多少有点愕然。
「是啊。」
这时,少爷插进话。
「大人,阿秋死得有点莫名其妙啊。兴许是被人杀害的吧。莫不是十天前,发生了什么事?」
听了这话,清七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惧色。阿秋是昨天死的,而她的确是在十天前病倒的。
「你怎么知道的?该不是有什么线索吧?」清七问。
仁吉在旁边不怀好意地笑着。「捕头大驾光临,神情恐怖,也不吃烧饼,肯定是出了大事。」
「说十天前,是因为那时哥哥和大村屋的小姐有次奇怪的相亲。」
少爷开始讲起相亲一事。那是酉日庙会那天发生的事。
「哎哟哟,这不是长崎屋的大老闆吗?」
神社内正举行庙会,人声鼎沸。酉日庙会于每年十一月在浅草的大鸟神社举行,是为了感谢神灵的保佑,祈祷来年开运、消灾和生意兴隆的活动。
在这里听到人搭腔,以店主藤兵卫为首的长崎屋一行都转过头去。嘈杂的人群中,在挂满了竹耙形吉祥物的地方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藤兵卫皱紧眉头,迅速瞥了松之助一眼。打招呼的是先前给松之助说媒的媒人。
「在这儿遇上几位,真是缘分哪。」
亲事早就拒绝了,可媒人还是眉开眼笑地套近乎。她叫秋月,是个教作俳谐(注:俳谐,兴起于室町时代末期,是一种以浅近、滑稽为宗旨的连歌。)的先生。
由于有把聘金的十分之一给媒人的说法,因此,与作俳句相比,秋月更多的是为做媒的事到处奔走。今天她也煞有介事地领了一帮人来。长崎屋又没拜託她说媒,她倒自己介绍起来了。
「这位是前些日子说的大村屋的小姐。旁边那位是小姐的伯父。」
听到这话,藤兵卫眉间的皱纹又加深了一层。小姐穿着华丽的长袖和服,连在旁边照顾服侍的伯父母的装束,就参加酉日庙会来说,也过于隆重了。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偶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