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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户的大商号长崎屋的少爷一太郎,接连遇见了三件事:
第一,他喜爱的「桃色云彩」不见了。
第二,猫婆婆小丸被抓到上野的广德寺。
第三,没有绳子,和尚却弔死在松树下。
经营船行和药行的长崎屋,在通町建了一家泥灰抹墙的店铺,今天,这家店铺因来了很多客人而热闹非凡。
伙计仁吉和佐助却一直待在内院雅緻的厢房里。在长崎屋,伙计们只要陪着少爷,就不会受到责备,老闆藤兵卫是个因疼爱儿子而出名的父亲。此时,伙计们正因为这位比店铺、钱财甚至老天爷都重要的少爷冥思苦想。
「云彩究竟跑到哪儿去了呢?」
「会不会是朝霞升起时,和天上的云彩混在一块儿了?」
少爷无精打采地坐在画有不倒翁图案的火盆旁。
把那么爱惜的桃色云彩弄丢了!云彩大概有两个拳头那么大,会放出一种如萤火虫光亮般隐隐约约的桃红色光辉。它轻飘飘地浮在空中,人见了,顿觉心情舒畅。然而也就仅此而已,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那么,这个不可思议的东西,为什么会在少爷的厢房里呢?说起来,这是长崎屋与妖怪缘分素深的缘故。上一辈主人的妻子阿吟,实际上是一个三千岁的大妖怪,名叫皮衣,也就是说,少爷是妖怪的外孙。
这种缘分为少爷带来了桃色云彩。前些日子,一位相当少见的稀客带着云彩前来造访。
「这不是见越人道大师嘛,好久不见啊。」
客人是个长相丑陋不堪的大个子,一个出了名的大妖怪。两个妖怪伙计见了,连忙低头行礼。
「我来看看一太郎,皮衣夫人一直惦记着你呢。」
这个叫见越人道的妖怪坐在厢房里,刚才还一本正经地答话,一等少爷让他吃那一大盘大福饼,就笑嘻嘻地以惊人的速度大嚼了起来,眼看就要吃个精光。
「看来精神还不错,那我就放心了。身体有没有好一点啊?」
「哪有那么好的事,直到前天还卧床不起呢。这半年病倒过多少次,我都记不清楚了。」
听旁边的佐助这么一说,少爷多少有点赌气,不高兴地绷紧了脸。
见越入道笑了一会儿之后,就聊起了这里那里妖怪们的近况。他回去之前,给了少爷一个消閑解闷的小玩意儿。
「是块普通的火烧云,挂在荼枳尼天女院子里的树上,我讨了来给你。这样,你卧病在床的时候,就能解解闷。」
从那以后,这块能放出淡淡光芒的云彩就成了少爷的心爱之物。
如果有不知情的人来到厢房,就一律把事情交给藏在屏风中的妖怪——屏风偷窥男,少爷则独自欣赏飘浮在房间里的云彩。
然而,一天早晨起来,突然发现那块心爱的云彩不见了。
少爷慌忙跑到店堂找了一通,没找到。本来想去外边找,可伙计们都说,病刚好,外出对身体不利,不让出去。
「我都十八了,还是不能出家门,跟婴儿有什么区别?你们就不能让我稍微自由点吗?…」
「您要是想出去,那也得等身体好些了再说。要是能让我们少担心一点儿,别说去外边,去天竺都没人管。」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少爷完全没了优势。即便如此,少爷也不死心,气呼呼地在火盆旁边坐下。结果又来了新客人。这回是老熟人——管辖通町这一带的捕头日限大人。
「哎呀少爷,今天没卧病在床,真是再好不过了。」
这当然是人家的寒暄,可想想实际情况,真感觉自己好没出息。少爷綳着脸不说话。仁吉从店铺那边端来了切得很厚的羊羹,换下了刚才那个盛大福饼的空点心盘。得知这是有名的点心铺红屋志津摩的名贵羊羹,捕头心情好极了,一转眼就吃个精光,之后,就赶紧说起了今天接手的一个案件。
「这件事发生在寺庙里,本不该我们这些俗人插手,但因为觉得有趣,就从朋友那儿打听了详情……」
「寺庙院内的树上挂着很多小荷包?怎么回事,到底……」
本来少爷挂念丢失的云彩,没心情好好听捕头说话,可因为事情实在蹊跷,出于好奇,问了一句。捕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孩拳头大小,金银线织就、光鲜无比的锦缎荷包给少爷看。
「上野广德寺的后院有很多这样的东西挂在树枝上。那附近有很多大寺庙,广德寺就是其中一座。」
「我们去年还为那座寺庙捐了钱呢。」
少爷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珠骨碌碌转了转。坐在旁边的仁吉等人小声笑起来。
厢房里的每个人都很熟悉那座寺庙。因为广德寺有个以降妖伏魔闻名的僧人,名叫宽朝。去年捲入妖怪闹事的骚动时,少爷向宽朝师父求了几张护身符。
金钱的作用立竿见影,宽朝的能耐很可信赖,但同时,他也是一个让人生厌的和尚。少爷求几张护身符,就被生生要去了二十五两金子。
看来宽朝那非比寻常的力量能发挥多少,是与钱财成正比的。另外听妖怪说,他臂力很大。虽说是个僧人,与慈悲心比起来,似乎更在乎利害得失。
「少爷,我听到传言说,广德寺悬挂荷包,是出于报复。」
也就是说,这是那些被宽朝用法力送到黄泉的幽灵和被镇住的鬼怪们的报复。听到捕头这句话,少爷笑着摇了摇头。
「黄泉有佛祖庇佑,地狱由众鬼管辖,不管去了哪一个,都不会再出来作祟。」
听了少爷的回答,捕头低垂眉毛,直瞪瞪地盯着荷包哼哼起来。
(看样子,捕头大人如果不解决这件事,似乎不太妙。有个出酬金的人一定找他谈过了,也许……就是广德寺的人。)
凡在寺庙院内发生的事,基本上都在寺庙内处理,但是这次,一定是哪个僧人稀里糊涂把这件蹊跷的棘手事件偷偷地告诉了捕头。而捕头自己看不透,就来到了长崎屋的厢房。
仁吉一边冷笑,一边说着敷衍的话:「大人,那个荷包肯定是前去参拜的信徒为了祈祷挂上去的吧?」
仁吉看出了捕头的目的是得到酬金,就编出了这套不负责任的话,然而捕头却认真地问道:「是这样吗?那些荷包都是用很鲜艳的布料做成,其中的原因你也知道?」
「为心愿而挂荷包的人,应该很有钱,所以就用家里的碎布头做成了荷包。这正可以证明,荷包是信徒从外边带进去的啊。如果是哪个僧人做的,顶多就用漂白了的布手巾。」
「是……这样?!」
日限大人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快活起来。之后没坐多久,就告辞了,恐怕是向出钱请他调查的人说明原因去了。
离厢房很近的小便门,对着点心铺三春屋,也位于药行土墙仓房的前端。看着朝那儿走去的捕头的背影,少爷朝仁吉皱起了眉头。
「这……你不应该戏弄日限大人!广德寺后院有个带假山石的砂庭,听说一般信徒都不能随便进入。你这个推测很奇怪啊。」
「什么?为了大人能赚点零用钱,我可是帮了忙的。他又没觉得说不过去,有什么不可以的?再说,树上挂荷包,对寺庙生活又没什么影响,放着不管也行呀。」
「这……话虽这样说……」
正说到这里,从土墙仓房那边传来匪夷所思的声音。一看,捕头正面无血色地往回跑。
「不得了了!遇见妖怪了!」
佐助马上站起来,迎着捕头往土墙仓房跑去。据捕头说,刚才棚栏门前边站着一个面生的女人,晃晃悠悠地朝这边跳,越来越近,还以为她要温柔地依偎过来,结果嘴唇突然裂成了两半。
捕头脸色发青,腿一打晃,一屁股坐在了廊子里。少爷向院里望了望,只见佐助轻轻一纵,从仓房背面来到了后院,手里抱着一只猫。
「大人,您难不成……被这只猫吓着了?」
「……猫?」
抱到捕头面前的这只纯白色的猫,正在佐助臂弯里大打哈欠,看起来嘴的确是裂开的。捕快的脸越来越红,渐渐害羞起来。
「真不好意思。大白天的中午呢,就看错了,该死。」
捕头晃晃蕩荡站起来。为了给他换换心情,仁吉将茶叶筒里的核桃米花糖包起来,让他拿着。捕头接过糖,为了不弄撒,连忙揣进了和服袖子里。这样就没什么大事了,少爷终于放心地舒了口气。
捕头回去之后,少爷把佐助叫到房内,对着那只刚才做出恐怖表情的猫瞪起眼来。
「哎!我不是早说过,不能在长崎屋的院子里吓唬人吗?」
猫噗的一声跳向榻榻米,半空中变为人形,成了一个相当妖冶动人的女子。她是熟人老猫精,名叫阿白。
「今天我本是来找少爷帮忙的,真是抱歉。刚才一见到捕头,不知为什么,突然心里一阵慌。」
阿白说,突然不由自主想戏弄捕头。要说吓一吓日限大人,两个伙计倒是不会生气,但给少爷添麻烦就另当别论了。老猫精一个劲儿地道歉,少爷终于叹了声「真没办法」,不再深究,饶过了她。不管怎么说,妖怪的行为异于人类也是常有的事。
「那么你要说什么事?找我商量事,还真稀奇啊。」
听了少爷这话,阿白端端正正地坐直,脸上浮现出严肃认真的表情。
看来她烦恼的事情,已经到了紧急关头。
「我有一个朋友,是在一户商家养了很久的猫,叫小丸。因为很长命,总受到种种奇怪的猜疑。前不久,主人家一直很疼爱小丸的隐居(注:隐居,此处为人名。)突然去世了。」
据说隐居一去世,大家看小丸的眼神就变得兇狠起来。有传言说它变成了猫精,隐居就是因为猫精作祟而死,等等,小丸于是被交给寺庙处置。
实际上,小丸确实快变成猫精了,但并没有诅咒过自己喜爱的隐居。作为猫来讲,虽然已经算得上猫婆婆,但还没有猫精的力量。
「我拜託鸣家告诉它,赶紧逃走,但是它合不得死去的人,逗留了一会儿,就落到了现在这个下场。要是普通的寺庙,还没这么担心,但这个寺庙有点糟糕。」
「什么!难道是广德寺?」
要是这样的话,负责处置小丸的,一定是那个降妖除魔的高手——和尚宽朝。
「猫因被怀疑是诅咒杀人,所以被送到了庙里,那和尚可能会早早降服。」
「哎,这下可麻烦了。如果被驱邪的护符封住,小丸自己可逃不出来。」
听了仁吉和佐助的话,阿白愁眉不展地点了点头。一定是在担心小丸的处境,那样子看来是十分希望大家帮助。
「嗯,要是能用钱解决问题就好了。」
少爷皱起了眉头。对方是有降妖伏魔本领的高僧。仁吉和佐助虽然不怕宽朝,但是也不能让他俩跟着去寺庙。宽朝见到两人,一定一眼就能看出是妖怪。要是被他拿来做文章,可就麻烦了。
「即使派小伙计去上野,宽朝和尚估计也不会把小丸还回来,而且他应该早就看穿了小丸将要变成猫精。」
那该怎么办呢?少爷一边与火盆上画着的那个不倒翁对视,一边冥思苦想起来。不知从何时起,丢掉云彩的郁闷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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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少爷会亲自到那么远的上野去呢?怎么想都像是以小丸的事为借口出去远行。」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呢,都说宽朝和尚可怕,仁吉和我还是跟了过来。」
三人坐上準备好的船,顺隅田川溯游而上。佐助觉得随少爷前往理所当然,挺起了胸膛。
「我们不会让少爷一个人去上野。」
「可以让松之助和我一起去呀。」
「如果遇到老虎狮子之类的,松之助可保护不了少爷。绝对不行!」
「……仁吉,江户没有老虎。」
伴随着少爷的叹息声,船缓缓行进。在浅草的幕府仓库附近下船后,再坐轿向西北方向走。对少爷来说,这是一次久违的远行。
说起上野的寺庙,第一要数宽永寺,开山祖师为天海僧正。它是江户首屈一指的寺庙,也是赏樱名胜之地,面积达三十几万坪。
除去宽永寺,上野一带还有众多大型寺庙。许多寺庙很宽敞,可以装下两三个大和桥附近的街巷,而广德寺就是其中之一。三人在寺庙前下了轿。到宽朝所在的殿堂,有相当远的一段路。途中可以看到不少年轻僧人在洒扫劳作。寺庙院内的建筑,在看惯了市镇小房舍的少爷等人眼里,就如同小山一般。
「哎,真是的,寺庙怎么这么大呢?」
少爷无意中说出这句话后,佐助皱起了眉头。
(糟了!)
正这么想着,佐助就说,如果觉得累,就赶紧回去休息。少爷忙说没关係,但佐助不听。
「我说,今天要见的和尚能识破妖怪,如果我不出面,可有些不妙。」
「我们两个就没问题。如果争执起来,绝不会输给他。」
佐助龇牙咧嘴地笑着,一边炫耀肌肉一边打包票。少爷皱了皱眉。
「这可不行,世人要是知道长崎屋的伙计是妖怪就麻烦了。到时你们两个不可能再像现在这样,堂堂正正地陪在我身边了。」
「什么,那么严重?」
没办法,妖怪就是妖怪,少爷深深叹了口气,边走边想怎样才能说服他们……就这样,头一下撞在了突然停下来的佐助背上。一看,佐助的表情十分凝重,正直直地盯着正前方迴廊的方向,也就是建在寺庙中央的一座两层大型建筑——佛殿向左右延伸出来的部分。
「佐助,怎么了?」
「有一股浓烈的味道,一定出了什么事。」
佐助本是犬神,嗅觉相当灵敏。仁吉听了,沉吟片刻,盯着迴廊看过以后,也马上点了点头。似乎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三人小心翼翼地向发出气味的佛殿内走去。这时,天将近正午,阳光明亮而充足。到了位置略高一点儿的内院,三人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殿堂后面长着好几棵修剪得很齐整的松树,其中一棵偌大的枝条伸出去很远。那底下,横躺着一团黑糊糊的东西,纹丝不动。
(佐助闻到的,就是它的气味……)
「那不是……袈裟吗?」
佐助迅速护住少爷,警戒地环视了一圈四周。仁吉小步跑到松树底下,在横躺着的人旁边蹲下了身子。不一会儿,他抬起脸,对少爷和佐助使劲摇了摇头。
「这不是通町长崎屋的一太郎嘛。专程造访上野,笃信至此,真是令人欣慰。听说你发现了一具尸体,真是非同小可呀。」
少爷将发现尸体的事告诉了寺院里的年轻僧人。那之后就在直岁(注:直岁,寺院里每年由人轮流担任的一种相当于干事的职务,也包括负责管理伽蓝和田地的执事僧。)寮的一间屋里与宽朝相对而坐。
宽朝给人以巨大的威压感,程度超过所有道听途说和想像。他的身形和佐助不相上下,说话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看样子是把清贫啦、悟道啦这些统统抛到脑后去了,然而却丝毫不以为意。他一本正经地说话时,往丹田发力,身体就会陡然高出一截。
广德寺乃禅宗寺院,院内的七堂伽蓝严格按照人的身体结构建造而成。头的方位是法堂,心脏的方位是佛殿,声名显赫的宽朝的僧房则位于殿左。
宽朝的职务是直岁,也承担了寺内伽蓝的修缮、木工活计和防火等任务。他是被委以重任、身居要职的僧人之一——在殿内听用的一个僧人这样告诉少爷。那个行为举止落落大方的年轻僧人现在正给三个人倒茶。
少爷感激地端起茶,不由小声叹了口气。
(日限大人说广德寺的松树枝上挂着荷包,过来一看,松树底下倒有一具死尸。)
今天来广德寺是为了救小丸,而身为直岁的宽朝,如果以要修理伽蓝为由关闭庙门,轻而易举。小丸想来应该是被扔进了一间隐蔽的屋子里,但现在,却不是说这事的时候。
「死去的是寺里的僧人,叫广人。一把年纪迷了心性,真是令人惋惜。」
宽朝站着说话,使人感到一种压迫,肩膀酸痛。
「完全没必要轻生上吊,有什么事情可以找我谈啊。」
宽朝淡然地说着,丝毫不动声色。少爷轻轻耸了耸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