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小女孩在长崎屋的厢房里来回跑着。当她的身影藏到隔扇后面时,传来了一阵奇怪的笑声:「吱吱吱……」
「铃铃,少爷身体不好,正躺在床上,安静一些吧。」
在起居室的圆火盆边说话的,是卖胭脂水粉的店铺一色屋老闆的孙女阿雏。
因为不久前的失蹤事件,铃铃、阿雏、铃铃的叔叔,以及阿雏的未婚夫正三郎都跟少爷熟悉起来。今天,为了探望又一次卧病不起的少爷,阿雏带着铃铃来到了长崎屋。
少爷这回好像病得很厉害。令人吃惊的是,为了不让他随便起床,被子上竟缠着一圈圈细绳子。
「啊……少爷,您还真是十足一副病人的模样啊。」阿雏微笑着说道。
她今天也和往常一样,脸上抹了厚厚的白粉。这在江户可是绝无仅有的。
长崎屋的一个伙计曾偷偷地在店里说,阿雏真像是白墙老妖的孙女。
但无论多么奇怪的事物,看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现在,长崎屋的人对阿雏化的妆已见怪不怪,无论是谁,看到她那涂了厚厚的白粉、几乎看不到五官的脸,也不会再吃惊了。正因为如此,长崎屋是一个让阿雏感觉很轻鬆的地方。她经常带着铃铃来拜访老闆娘阿妙夫人。
因为铃铃的关係,她们也经常到少爷的厢房。
「哎呀,铃铃,你怎么还在跑啊?你这是怎么了?平常不是挺听话的吗?」
阿雏一边从仁吉手中接过茶杯,一边发愁地皱起涂得雪白的脸。
一来到长崎屋的厢房,铃铃就爱吵闹。今天少爷身体很不好,不能再像平时那样由着她了,阿雏想着,站了起来。
「可是,我在和小鬼们玩官兵捉强盗呢。」
铃铃还很小,说话细声细气的。也许她是在追蝴蝶或是跑进厢房的小猫。
「铃铃,快坐到这里来……咦,没人?」
阿雏打开隔扇,顿时瞪大了眼睛。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在这个厢房里,常常是能听到铃铃的脚步声,但不知道为什么却看不到她的身影。而且这种时候,铃铃常常会发出奇怪的「吱吱」声,有时候还
对着隔扇自说白话。阿雏脸上浮起一丝担心的表情,但仍坐回到少爷旁边。
少爷看着阿雏那副样子,不禁苦笑起来,把脸朝向她,说:「阿雏小姐……铃铃是……和……咳咳,玩呢……你……咳咳……不……担心……」
「少爷,这……」阿雏一脸犯愁地歪着头。这回少爷生病,连嗓子都哑了,说话常伴随着乾咳,好像在说梵语,一句也听不懂。
坐在被子旁边的仁吉轻轻一笑,把少爷的意思重複了一遍。
「阿雏小姐,少爷说的是,让你别担心铃铃,他的病也已经好了许多。」
仁吉一边说着,一边把拧乾的手巾放到少爷的额头上。说什么病已经好了,这种话连他的小手指头尖都不会相信。这个伙计对少爷的溺爱无以复加,所以总是比别人更爱操心。仁吉又对阿雏讲起了早上
的事。
「事实上,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少爷的高烧已经退了。啊呀,真是可喜可贺啊。」
早上,不管仁吉怎么阻止,少爷还是很快从床上起来了,还说,如果再睡下去,就要跟被子长到一块儿啦。
然而没过一会儿,少爷又咳得喘不过气来,脸色也马上变得煞白煞白的。
仁吉不顾少爷的抗议,把他扔进了被窝。而且,这回为了不让少爷再轻易地钻出来,还用捆行李的细绳把少爷连同被子一起捆了好几道。
「很过分吧?」少爷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阿雏。这就是仁吉乾的好事。
「只要您的病能好,多大脾气我都忍着。说这说那的,也不顶事啊。」仁吉说。
少爷见自己说不过,就把头缩进了被子中,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可是,阿气小姐,离在进看上气补他好,即么了?」
「可是,阿雏小姐,你最近看上去气色不太好,怎么了?」仁吉解释了一遍。
「没,没有……没什么不好。」
忽然听少爷这么说,阿雏吃了一惊,她没料到,少爷会注意到自己有点不太对劲。
(他在担心我呢。真高兴。)
但是让一个病人担心自己,这可不太好。阿雏马上摇摇手。
也许是她回答得有些慌张,少爷一脸好奇地紧盯着阿雏,说:「卡气……离看上气好像西里有细。要是下所起来的话,偶于以提。」
「可是……你看上去好像心里有事。要是想说出来的话,我愿意听。」仁吉替少爷解释道。
「少爷总是这么善良。」
有一瞬间,阿雏的声音认真起来,但是很快,那种感觉就像一阵风似的消失了,她又恢複了平常说话时明快的腔调。
「您不用担心。您再说话的话,对身体不好。」
少爷当然也知道,现在自己最好别说话,但是……
「大西,如果以为胜必就不所花,偶这一笔子就没有戏么卡一所花的一子了……」
「少爷是说,如果因为生病就不说话,他这一辈子就没有什么可以说话的日子了……看看,少爷,您又咳嗽了。」
少爷还很想说话,可是声音越来越沙哑,咳得也越来越厉害。阿外患告辞,就唤铃铃。
「吱哇!」正在这时,厢房内响起奇怪的声音。
「咦,这是什么声音?」
阿雏马上四处张望。这时,耳边又传来了「啪哒啪哒」的轻微的脚步声。房间角落里的屏风忽然猛地向前倾倒了。正当阿雏吃惊地起身时,铃铃从走廊跑回房间,不料却被屏风绊了一跤,「咚」地飞到了少爷的被子上。
「啊!」阿雏和仁吉大吃一惊,铃铃正好掉到了少爷的胸口上。少爷被绳子和被子捆住,想逃也逃不了。不知道为什么,铃铃手里拿着一个小药盒,药盒正好狠狠地拍在了少爷脸上。
「啊!」随着一声短促的叫声,这回少爷真的说不出话来了。他脸上的血色渐渐消失。
「啊,少爷!」
伙计的叫唤没有回应。仁吉皱紧眉头,立刻敲响了房里的铜锣。有伙计从正房跑过来,然后赶紧飞奔前去请源信郎中。
本是来探病的,没想到却让病人的病情加重。阿雏一个劲儿地低头道歉,然后赶紧抱起铃铃,离开了长崎屋的厢房。
2
等铃铃坐着轿子回了自己家——位于深川的木材店中屋,在一色屋,阿雏和祖父母与往常一样,离开伙计们,在里屋吃了晚饭。
作好睡前準备,接下来就是阿雏一天当中可以稍稍喘口气的短暂时光了。卧室里已经铺好了被子,装衣物的浅筐也好好地放在了床头,旁边是放着茶壶和茶杯的托盘。外面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只有灯笼发出亮光。
「屏风为什么会忽然倒掉呢?少爷没事吧?」
阿雏托着腮靠在灯笼旁边的书案上,视线落到了手里的小药盒上。
「哎呀,糟了,这是谁的东西啊?」
匆匆忙忙离开长崎屋,才发现铃铃拿着这个小药盒,肯定是从长崎屋的厢房里拿出来的。
药盒黑漆底上绘着白色的波浪和棋盘格花纹,感觉非常高雅,但应该不是少爷的东西。阿雏见过少爷的小药盒,不像这个这么朴素。那是一个画着狮子在花丛中散步图案的,用泥金画和螺钿装饰的精緻
的小药盒。为了给体弱多病的少爷装葯,长崎屋老闆藤兵卫把自己的药盒给了儿子,所以,那药盒看起来很豪华,但是多少有点像上了年纪的人喜欢的东西。
因为是父亲的,少爷时常很珍惜地随身带着,现在应该也还在用那个小药盒。
「那么,这个药盒……难道是仁吉的?明天一定要去还给他。」
明天还要去趟通町,又要外出……阿雏突然感到心里一阵憋闷。这阵子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很怕见人。
「真是讨厌。就是因为这样,少爷才说我看上去气色不太好。」
阿雏轻叹了一声。临睡前,阿雏往脸上拍了一点叫「花之露」的化妆水,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脸。
看到少爷担心自己,阿雏心底深处好像被一束光照亮了,不由得意识到自己就是在烦恼。最近,她一直在想一件事。
(我应该说出来吗?)
但是,就算把这件事说出来,也不能改变什么。阿雏深知这一点。她紧皱着眉,黯然垂下眉梢,用手抚着脸。
「唉……」唇间漏出一声叹息。她伸出胳膊,伏在书案上。
(少爷看出我心情不好……)
他今天才会一脸担心地问自己。如果谈话再继续下去,少爷也许会问:「你的烦恼……跟中屋的正三郎有关吗?」
想被少爷彻底地追问吧?那样,自己就不会逃避这个问题了。也许就是这样。阿雏握紧小药盒,想道。
正左思右想,夜已深了。阿雏赶紧熄了灯笼,準备睡觉。房间里一下子陷入了黑暗,连隔扇都看不见了。
事实上,阿雏很喜欢黑暗。像这样一片漆黑,自己在意的各种东西就都看不见了。黑暗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温柔。
她轻轻地钻进被窝里,被子的柔软可以让心情放鬆下来。要是平时,眼皮会越来越沉,马上会进入梦乡。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也睡不着。
(是为了明天去长崎屋还药盒担心吧?要是不想去,就让伙计送去好了。)
阿雏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过了一会儿,她俯卧着,拿起枕边的小药盒。
油漆光滑的触感给人的感觉很好。拿到眼前一看,白色的波浪画得十分精緻。阿雏再一次感叹:药盒真漂亮!
忽然,阿雏瞪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为什么……能看到小药盒呢?房间里一片漆黑,我已经把灯笼熄灭了啊……)
阿雏又一次小心翼翼地朝自己手上看去。还是能看到小药盒,手也在黑暗中清晰地浮现出来了。真是奇怪啊!阿雏赶紧环顾四周。
被子四周的黑暗好像凝固了似的。黑暗中,一个银白色的发光的东西在微微动着。阿雏不由得紧张起来。
(好像有什么人?)
她的心猛烈地跳动。
(深更半夜,潜入女孩子的房间……)
是小偷吗?可是那人没有发出声音,店里也没有吵嚷声。
(那么,是妖怪吗?不,也许是幽灵。)
阿雏害怕极了。她强忍着泪水,拚命往外爬。手抓到了枕头边的茶壶。阿雏立刻把茶壶朝发光的地方扔过去。
「啊、啊……」房间里响起了奇怪而沉闷的声音,中间夹杂着惨叫。有人从暗处滚到了被子旁边,是一个穿着华丽的棋盘格花纹和服的男人。
「你干什么?快住手!我是屏风。沾上水的话,纸就会化,会破掉的。」
那人慌张不堪地拿着手巾,拚命地擦拭身体。可能是被茶壶砸到了,他额头上隆起了一个小包,但是他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儿地擦着身上的水。
他没有带利器什么的。而且明明是深夜出现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却连看都不看阿雏一眼,只是一个劲儿嘟嘟囔囔地抱怨。
看到他一副心地坦蕩、满不在乎的样子,阿雏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微笑,紧张和害怕也慢慢地消失了。怎么看,眼前的人都不像是幽灵……也不像是一个闯入女孩子的房间为非作歹的恶徒。
她想起这人说的话,心中慢慢涌起惊讶,于是问道:
「嗯……你刚才说自己是屏风?」
的的确确听到他这样说。男人仍不断地擦拭,皱着眉,简短地回答:「是啊。」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虽然得到了回答,阿雏却因为吃惊沉默了。
(屏、屏风?难道说这就是长崎屋厢房里的那架屏风?)
怎么可能?这明明是人的模样啊,还穿着华丽的衣服,梳着俊俏的髮髻,看起来模样还挺不错。他是因为入室行窃被发现了,才故意说些奇怪的话吗?如果是这样,他也未免太神情自若了,一直慢悠悠地用手巾擦着身上的水。
阿雏鼓起勇气,坐起身,正对着那人,说:「是屏风啊,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呢?已经晚上了,大家都在睡觉,你却出现在房间里,吓了我一跳,我才会拿水泼你。」
「不是屏风,是屏风偷窥男,这才是我的名字。」那人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一本正经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阿雏不由得低头施礼道:「啊,是、是屏风偷窥男啊?我……叫阿雏。」
「我来这里是为了那个小药盒,请你还给我,那是我的东西。」
屏风偷窥男指着阿雏手上那个画着美丽的白色波浪的小药盒。
「这个……啊,啊,是吗?这样啊……真是好奇怪哦。」阿雏彷彿忽然明白了眼前的状况,「刚才一直觉得挺奇怪,现在明白了,终于可以理解啦。」
「怎么回事?」这下轮到屏风偷窥男歪着头,不解地问道。
阿雏笃定地说:「我早就睡着了,早就钻进被窝了,这也是理所应当啊。」
「啊?」
「也就是说,这一切肯定是梦。临睡前一直想着要把小药盒还回长崎屋,还想着白天厢房里的屏风忽然倒掉的事,才会梦到啊。因为是梦,才会出现一个自称是屏风偷窥男的人,肯定是这样。」
「啊?你说我是一个出现在梦里的人?你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吗?」
屏风偷窥男獃獃地看着阿雏。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却能看到对方的脸,这就是在做梦的证据。阿雏这么一说,屏风偷窥男皱起了眉头。
「没有点蜡烛,却有亮光,是因为我借了苍鹭的羽毛。平时我可不在乎黑暗,但今天是为寻找小药盒而来,这根羽毛可以在黑暗中发光。」
屏风偷窥男说完,拿出一根散发着美丽蓝光的羽毛。好像玻璃一般透明的羽毛一动起来,五彩的光芒就若隐若现。
「苍鹭的羽毛?真是漂亮啊!啊呀,明明是梦,却有我不知道的东西出现了。」
「哎呀呀,你怎么还认为是在做梦啊?哎……算了,你喜欢这么想,就随便你吧。但我可是特地来拿回丢失的东西的。你能把小药盒还给我吗?」屏风偷窥男说着,伸出了手。
阿雏微微歪了歪头,说:「不行!」然后把小药盒藏到了身后。
「你好不容易出现在我的梦里,就听我说说话吧。我一直想讲给别人听,可是一直都说不出口,在梦里的话,就可以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了。太好了。」阿雏高兴地说。
屏风偷窥男从心底里感到麻烦,说:「什么?我只是来拿回自己的东西,为什么要听你说话?你先是用东西砸我,现在又说这样的话。你看看我的额头,还鼓着包呢。」
就在屏风偷窥男发牢骚的当儿,阿雏已经开始讲了。屏风偷窥男的嘴角不由得耷拉下来。没办法,他只好坐到被子边上。
「一切也许就始于双亲的早逝。」
那时阿雏才五岁,很快就被接到了经营胭脂水粉的祖父母身边。但是阿雏与祖父母脾气不合。老人可能是因为担心孤身一人的孙女的将来,管教得特别严厉。但是对于刚刚失去双亲的阿雏来说,这一切
令她更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