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
尖叫声响彻了长崎屋的院子。
店堂里的人、在里屋和厨房劳作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家停下手中的活儿,面面相觑。几个下人马上朝院子跑去。
长崎屋虽然是大商家,但是在江户首屈一指的繁华大街上,寸土寸金,所以院子也并不是很大,检查厢房和仓库一带的情况,几个人就足够了。
少爷一太郎从正房走出来,不安地看着大家。
一个下人走到了仓库和墙之间的空地,忽然尖叫起来。
「你是谁?有人倒在这儿啦。」
两手张开、扑倒在地上的,是一个矮小的年轻男子。
「这不是上次天城屋老闆带来的人吗?叫八介,是个梳子匠。」
「哎,你没事吧?」
下人们试着跟倒在地上的人说话,那人却没有反应。这时,药材铺的伙计仁吉走了过来,俯身去听八介的心跳,然后马上让小伙计去请常来长崎屋出诊的名医源信。八介虽然一动不动,但是还有气息。
围着八介的入神色却很紧张。触目惊心的景象映入眼帘:八介头上剃成半月形的地方一片暗红,像被什么东西猛力击打过。
船行兼药行长崎屋与近江、伊势和大阪的大商家不同,那些大商家在京都有总店,江户的店面则由大掌柜打理,而长崎屋老闆及其家人都生活在店堂内院,里边还有作为继承人的少爷一太郎起居用的厢
房。
厢房原本是上一代长崎屋主人隐居的地方,现在除了体弱多病的少爷,两位负责照顾他的伙计也住在里边。厢房里时常会传出热闹的声音,下人们偶尔会嘀咕,觉得很奇怪。
事实上,少爷身上流着有三千年妖龄的大妖怪外祖母皮衣的血,所以他可以看到妖怪。每天都会有很多妖怪聚集在少爷身边,向少爷撒娇,还经常吵架,吃吃喝喝,吵吵闹闹,所以长崎屋的厢房总是很
热闹。
长崎屋数量最多的妖怪,是会让家里咯吱乱响的鸣家,屋檐和走廊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就是他们的杰作。
今天,一只鸣家自言自语着,在里屋的走廊下散步。这条走廊连接着厢房和船行。
「真是太少见了,今天少爷竟然去了船行。」
少爷身子弱,为了给他收集各种药材,长崎屋最后索性开了一家药材铺。少爷身体好的时候,就去药材铺转转,其实也就是和父亲藤兵卫一起陪陪来访的客人。
这回却和以前大不相同。少爷出厢房,朝正房走去时,背影看上去疲惫不堪,鸣家担心他会中途倒在走廊上,于是担心地朝藤兵卫的房间走去。鸣家当然担心少爷的身体,但也有其他的目的,那就是想
吃客人们送来的点心。
长崎屋的客人大都知道少爷经常卧病在床,所以总是会带慰问品过来。偶尔少爷精神不错的时候,他们也会送来点心,安慰说要好好养病。客人们知道,这样的话,对儿子百般溺爱的长崎屋老闆藤兵卫
会很高兴,所以,点心的数量伴随着少爷的叹息声,越来越多。
客人回去之后,点心被撤下,少爷就会在厢房里把它们分给妖怪们吃。分到的东西总归数量有限,因为大家都抢着吃,这只小鸣家经常会吃不着。他想着,今天一定要抢先吃到,就跟到正房来了。
鸣家是人眼看不到的妖怪,只要不发出声音,就不会被下人们发现。顺利到达藤兵卫的起居室之后,鸣家溜到了房间的角落。
少爷坐在父亲身边,很快发现了鸣家的身影,一脸惊讶。但是身为上门女婿、没有遗传皮衣血统的藤兵卫丝毫没有察觉妖怪的存在,正微笑着和一个身材魁伟的商人说话。
(点心在哪儿呢?怎么没看到啊?)
鸣家的眼睛滴溜溜乱转。这吋,藤兵卫从怀里掏出一个胭脂色的小天鹅绒袋子,递给了天城屋老闆。
「运送这些货物的常磐号能够及时回来,真是太好了!月底就是令千金的大喜之日吧?」
「对,真是太好了!阿房的母亲一辈子操劳,结果在店还很小的时候,没有享什么福就过世了。所以我想着,一定要让女儿这辈子衣食无忧。」
说着,天城屋老闆从袋子里拿出了一颗圆而小、像凝固的月光一样美的东西,它通身莹白,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虽然是白天,房里却好像升起了月亮。
看到这个,鸣家完全忘了点心的事。他小小的心被这种美丽震撼了,怦怦乱跳着。他又担心心跳声这么响,会被人听到,不由自主地摁住了胸口。
天城屋老闆压根儿没朝鸣家这边看一眼,而是满足地看着眼前散发着白色光芒的宝贝,点了点头,笑着说:「这么急地拜託长崎屋收集大珍珠,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拜託贵店,也是因为我太爱操心了。」
这个世上可怕的东西太多了,比如病痛、火灾、别人的妒忌,以及金钱。一旦宝贝女儿嫁出去了,就不能在身边保护了。天城屋老闆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担心,一旦自己不在了,还有谁会关心阿房?
「我明白,我能体会您的心情。孩子无论长到多大,做父母的还是会担心。唉,世事就是如此啊。」
「真是太高兴了,长崎屋老闆也能理解我的心情。」
天城屋老闆和长崎屋老闆心心相通,差点就要把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了。少爷抬起头看着屋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天城屋老闆微笑着,更加热心地讲了起来。
「要是生病的话,就要请郎中,这要花很多钱。就算再怎么小心,人吃五穀杂粮,谁也没个準儿。所以我就想让女儿拿着这些珍珠。这种珍珠的价值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化。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拿着它,总能救点急。」
「您这种担心很必要。上个月,十天里倒有五天发生火灾。」
这些事情鸣家也有耳闻。那个时候,仁吉等非常在意风向的变化。要是遭遇一场大火灾,就算是灰泥涂墙的人店,也会在顷刻之间灰飞烟灭。火要是烧到家里来,鸣家们就只能沿着屋檐逃跑了。少爷则会裹上被子,被伙计们扛出去。每次火灾过后,少爷买的瓦版小报上都会登很多商家被大火烧得精光的新闻。
「长崎屋老闆,事实上今天我是想让我带来的工匠八介做一把梳子,把这珍珠镶上去。」
发生火灾时,有可能什么东西都救不了。但梳子总是戴在头上,应该会留下来。鸣家听了这话,瞪大了眼睛。
(要把月亮戴在头上吗?)
那肯定会是一把很美的梳子。
藤兵卫轻轻地敲广一下膝盖。
「把珍珠镶在梳子上吗?这个想法很有趣。啊,为了装饰梳子,八介现在正在店里挑珊瑚呢。」
「不知道是不是客气,阿房说,她不需要这样华丽的梳子。所以我就拜託八介,尽量让梳子看起来普通一些,那样每天都能戴。八介这次想精雕细琢,镶嵌很多珠宝,但是我对他说,只要用珊瑚做一下装饰就行了。」
说着,天城屋老闆把装着珍珠的小袋子装进褡裢单,放在身旁。鸣家靠近褡裢,从袋口钻了进去。他找到那个摸起来滑滑的小袋子,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些和自己的拳头差不多大小的珍珠。
(就是这个,发出像月亮一样的光芒。)
借着袋口透进来的一点点光线看,珍珠散发着柔和的白光。
突然,鸣家被抓出袋子,放到了袖子里。伸头朝外边一看,原来是少爷。向藤兵卫请示之后,少爷赶紧出了房间,来到走廊上。走到一个角落里,少爷停了下来,小声责备追「钻在客人的袋子里为所欲为,可不行哦。」
呜家鼓着小脸抗议道:「可是少爷,我原本是来要点心的,结果却看到了像月亮一样美丽的珍珠。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哦。」
「啊,你说那珍珠像月亮一样?嗯,的确非常漂亮。你喜欢月亮的话……那我就把刚才天城屋老闆送给我的『月亮兔子』送给你吧。可不準再出现在客人面前了哦。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您要把月亮送给我吗?」
鸣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事,咧开嘴高兴地笑起来。少爷把鸣家放到走廊上,拿出一个用怀纸包着的东西,递给鸣家。
「你拿着这个,先回厢房去吧。」
「这是月亮吗?」
好像比刚才看到的珍珠要人很多,整整有一大抱。少爷这么说,肯定不会错。
这时,少爷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少爷,您怎么一个人在这种地方自言自语啊?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语气中透着担心,是少爷同父异母的哥哥松之助。他以前做工的地方被火烧了,就来到长崎屋,当了伙计。少爷和这个长崎屋唯一不对他过分溺爱的哥哥关係很好。但是因为松之助身上没有妖怪的血,
看不到鸣家,少爷常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不,嗯,那个,是这样的,天城屋老闆送了我很好吃的包子,我就偷偷在这里尝尝。」
「啊呀,是这样啊。」
松之助笑了。少爷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纸袋子,让松之助也尝尝。不知道为什么,每当这个时候,松之助总是显得很客气。他现在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怎么回事?点心很好吃啊。)
鸣家歪着头,感到很不可理解,但因为很想让别的鸣家也看看月亮,就离开了。厢房里,屏风偷窥男和鸣家们大概是猜到有客人来,都现身了。
「你们快看,我在店里找到了月亮。」
说着,小鸣家英姿飒爽地走进了房间。
「月亮?是挂在天空的月亮吗?」
「是啊。是不是很厉害啊?」
「厉害!厉害!」
被同伴们一夸奖,鸣家得意地挺起了胸膛。他轻轻地打开怀纸,让大家看。纸里面包着的是一块雪白的东西。
「咦?」
房间里一片沉默。
怀纸里面的确包着一个白白圆圆的东西,但奇怪的是。这东西和平常吃的包子一模一样。虽然它正中间有一只兔子,但是那看上去不过是用烙铁在包子上烙了一个兔子的形状。这东西还散发着香气呢。
「这和我刚才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鸣家认真地歪着头。这时,从旁边伸过来一只手,一把抓起「月亮兔子」,狠狠地一口咬掉了半边。
「你干什么?你把它吃了!屏风偷窥男把月亮吃了!」
鸣家朝屏风偷窥男挥着小拳头,但是对方一点儿都不在意。其他鸣家在旁边吃惊地看着他们。
「怎么办?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月亮被吃掉了,月亮要从天空中消失了。」
从打开的纸拉门朝外面望去,天上果然没有月亮。因为是白天,还是月亮躲到了云层后边?不,是因为被吃掉了,所以不见了……
小鸣家不知道该怎么办,满眼是泪地呆坐着。看着快要哭出来的鸣家,屏风偷窥男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
「你呀,这有哪一点像月亮了?你看看,只不过是一个上等的包子。」
屏风偷窥男把已经咬了半个的「月亮兔子」递到鸣家面前。鸣家拿过来一看,里面的确有馅儿。稍微尝了尝……是甜的。
「可是……少爷的确说这个是『月亮兔子』啊。」
「是这个点心的名字吧。你真是个大傻瓜!鸣家真是又烦人,又没用!真是多余!」
见屏风偷窥男如此看不起自己,鸣家又要哭出来了。他并没有撒谎,刚才在正房里的确看到了像月亮一样美的珍珠。他的脸渐渐变红了,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跺着脚说:「我才不是没用的呢,我真的看到了月亮。我去把它拿回来给你看看,臭屏风偷窥男!」
说完,呜家从厢房里飞奔出去,裤腰带上还拴着吃了一半的包子。
2
啪哒啪哒啪哒,鸣家飞快地迈动着小脚,走廊上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想赶紧回到老爷房里去,像月亮一样的珍珠就在那里。
鸣家刚到正房门前,纸门被拉开了,出来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年轻男子,穿着朴素的碎白点布衣。那人朝房里恭恭敬敬地低头施礼之后,就朝船行方向走去了。鸣家忽然睁大了眼睛。那个男人的手里拿着一个天鹅绒的小袋子。
(啊呀,那就是装着月亮的小袋子。为什么他……)
既不是客人天城屋老闆,又不是老爷藤兵卫和少爷一太郎,让这么一个家伙拿着那么重要的袋子,真是让人不放心。鸣家咯吱咯吱地咬着牙,赶紧顺着走廊去追那人。虽然年轻男子不过是在不紧不慢地
走路,鸣家却要拼了小命追赶。
那人在走廊上遇到长崎屋的下人时,被唤作八介。
(咦,这不是天城屋老闆带来的梳子匠吗?)
刚才听说他在店里挑珊瑚。装在那个小袋子里的像月亮一样的珍珠,就是要用来装饰梳子的。大概是要看看珍珠和在店里挑的珊瑚是否相配,八介就从天城屋老闆那里把装珍珠的小袋子拿走了。
想到这里,鸣家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不由得意地笑了起来。
(屏风偷窥男哪能想得到啊?那家伙只会装腔作势。)
鸣家正想着,忽然看到八介朝四周望了望,朝和店堂方向完今相反的内院走去,一直走到了墙根。
(咦,他要去哪儿啊?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啊?)
鸣家赶紧跟在后面。八介走进了仓库和墙壁之间一块狭小的地方。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就在鸣家歪着头,百思不得其解吋,身后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这个地方很小,可能会被后面来的人踢飞呢。鸣家赶紧爬到了仓库的房檐下。低头看吋,发现八介正和一个人凑着脑袋小声说话。后来的那人用手巾严严实实地包着头,根本看不出来是谁。
(啊呀,为什么这两人非得在这里见面不可呢?在店里说不就得了吗?这里照不到阳光,还很冷。)
为了能够更清楚地听到他们在说什么,鸣家使劲伸长了脖子,但是怎么也听不清楚。鸣家正想到下面去,听到原本小声说话的八介忽然大声喊道:「你想骗我!」
他的声音又高又尖。猛然听到这声怒吼,鸣家不由得缩起身子。
就在这时,后来的那人挥起一根不知何时拿在手里的粗壮的吹火竹筒,狠狠地朝八介头卜打去。
随着沉闷的响声,八介倒在了地上。天鹅绒的小袋了从他于里掉了下来。拿着吹火竹筒的人看着小袋子。他想抢走月亮一样的珍珠!
(啊……啊啊!)
鸣家连滚带爬摔到了地上,一把抓住了小袋子。誓死也要守住这些月亮一样的珍珠!绝对不能让眼前这个可怕的人得到它们!
蒙面人放下吹火竹筒,朝小袋子伸过手来。
内院响起了鸣家凄厉的尖叫声。
3
少爷、长崎屋的人和天城屋老闆都聚集到了船行长崎屋的内院。
三个经常出入长崎屋的人,和藤兵卫面对面坐着。他们都坐立不安,不时地对视一眼。
这时,经常来长崎屋出诊的源信郎中从旁边的房间走了出来,对藤兵卫说了些什么。藤兵卫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开口道:「八介的伤势已经稳定一些了,但是他的头被人狠狠打了一下,还在昏迷中,不能掉以轻心。没想到会有这么残忍的人。」
坐在旁边的天城屋老闆说:「我在大和桥北经营油店。失蹤的那些珍珠是鄙人的。虽然不知道是谁偷的,但大概不会轻易归还。本来準备在小女结婚时送给她,如果因为这个有人被定罪,也不是什么好兆头。所以,只要把东西还来,我就不再追究。八介醒来的话,事情应该就会明了,所以……」
杂货店的直次抢着道:「可我连那是怎样的珍珠都不知道,就受到这种怀疑。我没有偷,我只能这么说。今天我和平常一样,到长崎屋来买一些新货。所买的也就是堆在船上的一些廉价杂物。忽然莫名其妙地被当成了罪人,你们不觉得这样做太过分了吗?」
直次气得脸都发白了。他旁边是梳头娘阿定,满脸不悦地皱着眉头。
「我也和平常一样,不过是来给夫人梳头,与珍珠和天城屋老闆素无瓜葛,但是为什么……」
本来可以向老闆娘哭诉的,但是阿妙夫人一直没有出现,阿定只能小声嘀咕着。
最后是矶吉。他是到长崎屋来收蜡烛的三泽屋的伙计。他缩着身子,低头说道:「这……你们为什么把我们……把我叫到这里来啊?我只是来拿店里订的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