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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是在做梦吗?肯定……是,肯定没错。少爷咬紧牙。不然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少爷被几个男人抓住,绑了起来,扔在地上。那些人衣着有些奇陆。像是农民,穿着看起来冷飕飕的麻布衣服,而且都是窄袖。
四周瀰漫着危险的气氛。
少爷被绳子牢牢捆住,又麻又疼,浑身颤抖。不知道是在做梦,还是地震了,地面在摇晃,少爷更加郁闷了。
抓少爷的人看起来都很瘦,还很疲惫,怎么看都不像是劫匪。那么是与少爷有仇的人吗?也不对。少爷打一出生就身体虚弱,一向规规矩矩,为了保住小命已经忙得团团转了,根本不可能做什么招人恨
的事情。如果有人计画要杀少爷,也许还在计画时,少爷就因为伤风什么的去见阎王了。认识少爷的人对此都心知肚明。但是现在,少爷却成了阶下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到底是哪儿?
少爷把头转向右边,映人眼帘的是层层叠叠的墨绿色山峰。除了少爷和那帮人之外,四周一片沉寂。少爷又听到了轻微的水波声。他挪动身体,朝后一瞧,眼前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巨大的湖泊。原来是在
湖畔。
(怪不得风那么冷。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湖呢。)
湖面宽阔,停好多大船都应该没问题。湖身略显狭长,远处的湖面被山挡住了。微风拂过水麵,泛起粼粼细波。
(我不是在夜晚的山路上吗?)
现在却是白天,一片明亮。
(看来还是梦,肯定是的。)
少爷这样告诉自己好几次,还是没从梦里醒来。刚才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到底来自何处?站在少爷旁边的人都是一副可怕的表情。更可怕的是,近处的湖畔还放着几样奇怪的东西,有大大小小的
木桶,还有祓除时用的八角白木棒,上边挂着纸条。他们想干什么?
如果是在神社,当然另说,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地方,忽然看到祓串,怎么也产生不了敬畏的心情。而且令少爷不安的是,仁吉和佐助都不在身边。他们现在在干吗呢?自己这样害怕、一筹莫展,他们却不在身边。
(要我喝葯的时候,倒总会出现!)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鸣家们也不在袖子里。发现鸣家们没被抓住,少爷稍稍鬆了口气。但毕竟现在只剩下他一个,因此十分害怕。
少爷偷偷地看了那些人一眼。
(他们抓我,是想抢我的钱吧?)
这是最有可能的。如果是这样,那些人的表情不该那么恐怖。不过,现如今人的慾望已经没那么单纯了。这些人到底想要什么呢?
那群人站在寒风中,盯着湖对岸。不一会儿,看起来最年长的人开口了。
「如果这样……龙神就会结束乾旱和大雨,你们说是吗?」
其他人也说话了。
「我们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实在忍无可忍了。」
「荞麦没剩多少了。」
「稗子和小米也马上要吃光了。」
他们的谈话充满了不安和疲惫。那些乾瘦的身体彷彿在向少爷表明,他们的确已经走投无路了。
龙神?乾旱和大雨?他们是在向神祈求丰收吧?对,还有祓串呢。
(但是为什么要把我绑起来呢?)
那些人还在低声交谈。
「不管怎样,下不下雨由龙神决定,只要他能明白我们的心情就好了。」
「希望如此。我们可是把比女……听说她可是山神的孩子,都当供品献出去了。」
(供品?比女?)
少爷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和服,不由得小声惊呼起来。刚才一直把注意力放在那些人身上,没有发现身上套的,并非原先的条纹和服,而是女孩子在节日里穿的綉着红花的漂亮和服。而且,短短的和服下摆下露出的脚,非常纤弱,简直……就像一个小孩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看来这的确不是现实。这是发生在那个叫比女的孩子身上的事!她被当成供品,少爷通过她的眼睛看到了这一切。
少爷恍然大悟,又看了看那些祓串。这就是那个故事,轿夫新龙讲的那个古代传说。
自己是在山路上坐着轿子听轿大讲的。在很久很久以前的箱根。人们为了平息龙神的怒气,把一个女孩当供品献给了龙神,但因此惹得孩子的父亲山神大怒。
少爷不由得又重新审视起那些人的穿着。这些奇特而陌生的衣裳想必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人穿的。这个孩子就是山神的女儿吧?
如果是这样,所有的事情又联繫起来了。
(但是为什么……我会梦到远古时候的事情呢?)
少爷感到吃惊,但并不惊慌。因为外祖母是大妖怪,在此之前,少爷已经经历过许多不可思议的事了。
(被这些人抓住的应该不是我。)
少爷稍稍舒了口气。那样,现实中的自己就不会被杀了。
(我应该暗自庆幸吗?)
也许因为亲历比女的处境,少爷也体会到了她的心情。她的悲伤和恐惧,少爷感同身受。明明是两个人,想法却完全一样,恐惧之心也相同。好可怕!怎么抖个不停呢?
献供品的仪式就要开始了。少爷皱起了眉头。
比女的处境很危险。也许他们会把她绑在石头上,沉到湖里。也许是把她放进一个大木桶,再扔进水中。
少爷心底泛起一阵寒意。好可怕,好可怕,受不了了!但是少爷不知道该怎么办。比女还很小,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如果那个传说是真的,这里就应该是芦湖。当小女孩被当作供品时,这个湖就遭灾了。少爷听轿夫讲过,山神因为女儿受了虐待而大发雷霆,使火山爆发。一场大灾难即将袭来,半个芦湖都将被掩埋在地下!
这时,有个人皱起眉头。
「这……现在说这个,也许晚了点……但是拿比女当供品,合适吗?」
剎那间,湖畔的说话声停了下来。其他人都皱着眉,看着那个说话的人。
「事到如今,你还想说什么?想救比女吗?那就拿你孙女当供品,怎样?」
「大家都不想让自己的亲人当供品,才决定让寄人篱下的比女当的呀。」那人叹着气,看着比女,「没有父母,真是可怜哪。」
听了这话,男人们都把视线转向别处。比女抬起了稚嫩的小脸。少爷心中涌起一线希望。会有人站出来阻止这样惨绝人寰的事吗?
(求求你们,出来个人说句话吧。求求你们了!)
比女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多么害怕,她的心跳都快停止了。她还那么小,一个劲地在心里祈求:「求求你们大发慈悲,别把我扔下去。」
但是,许久也没有一个人出来说一句话。他们是怕做了出头鸟,会倒大霉吗?
谁都不愿担这个责任。就算会引得山神大怒,大家也都隐忍着不去理会这种不安。
(这里……还发生了灾荒吧?)
少爷又看了看男人们瘦弱的身躯,不由得一阵心痛。乾旱水灾接踵而至,食物马上就要吃完了。村子里还有小孩和老人,也许还有病人。每个人都比比女重要。
以前,村子里的人閑暇时会逗比女玩,把她当家人看待,共同抚养她。但有事发生时,她就像是壁虎的尾巴,最先被捨弃。
泪,流了下来。是比女在哭,还是少爷在哭?
再这样下去,就要被扔进湖里了。现在能够帮比女的只有她自己。
(我要助她一臂之力吗?)
少爷试着和男人们说话。至少,不能沉默下去了。
少爷张开嘴,用小女孩的声音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住……住手!你们怕龙神,是吗?但是如果把比女当供品,山神会发怒。山神的怒气才可怕呢!」
少爷拚命地诉说。男人们的身体一阵颤抖,但他们故意不看比女。装作没有听到。少爷咬住了嘴唇。
村民们只看到眼前的困境,只顾得上避免马上要降临的灾难,根本没考虑比龙神更强大的山神会震怒。他们肯定以为,只要献上活供品,一切就会好转,所以不想放弃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办法。
结果山神大怒,半个芦湖被埋到了地底下。附近的村庄会变成什么样呢?少爷心中焦躁,却又无能为力,不禁低下了头。
(这是……轿夫所讲的古代传说。事到如今,也许我也改变不了什么……)
就在少爷一筹莫展之际,有个人扛起了比女。
「不要!不要!」
少爷大嚷大叫起来,但大人们还是紧紧地抓住比女的衣服朝前走去。
泪,又一次滚出了眼眶。比女明白,再也不会有人来救自己了……好痛苦!
「不要!」
这是比女的声音,还是少爷的想法呢?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我不相信大人可以毫不在乎地对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孩做出这种事!)
少爷咬住了男人的手,但那个人好像没有感觉,仍一直朝前走。
为什么只有这个孩子这么无依无靠呢?大人们本来应该保护她,此刻却抓着她。谁也没有出言阻止。他们肯定很快就会忘记比女的事。与其费尽心思救她,不如就让她这样去了,这对整个村子的人都是件
好事。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啊、啊……)
脑海里不断地迴响着叫喊声。好疼,晕晕乎乎的,地面又在摇晃了。
比女终于被投进一个木桶。盖子盖上了。好暗!什么都看不见了。
呜呜呜呜……少爷感觉自己被悲哀的哭声包围。身体猛地浮了起来,马上又变成头朝下。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喘不过气来了!
这就是在水里了吗?就要沉入湖里了吗?
太害怕了,尖叫声不绝于耳。喉咙沙哑了,拚命地咳嗽起来。泪水纷落。木桶慢慢地沉下去,渐渐地沉人了据说装红豆饭的饭桶永远不会浮上来的湖里。
就在这时,黑暗的木桶里忽然闪过一道白光。
(怎么回事?)
接下来,少爷眼前再次一片漆黑。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2
(最近地震还真多。)
地面还在摇晃,少爷在床上微微地睁开了眼睛。眼前是最熟悉的面孔。
「太好了,少爷!您终于醒了。」
少爷听了这话,稍微放下心来,又闭上了眼睛。
是仁吉。伙计正担心地看着少爷。
这是怎么回事?忘了吃药?忽然听到了火警的钟声?发生火灾的话,就再也不能舒舒服服地躺在厢房里了,所以仁吉把自己扛了出来?好累啊!
「我太累了,让我再睡会儿吧。」少爷闭着眼睛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腰腿又酸又沉,不想起来,彷彿还想再睡一百年。以前总是想早点起床,现在却这么想,少爷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
(难道我又发烧了吗?)
这样的话,又要在厢房里睡上一段时间了。少爷正迷惑不解时,耳边传来仁吉的叹息声。
「少爷,您从斜坡上摔了下来,手上脚上都是伤,还发着高烧。原本是来箱根疗养的,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哦……箱根?」
少爷一惊,睁大了眼睛。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面前是个伸缩吊钩。右侧有一个地炉,上面放着一个药罐,还透着丝丝热气。少爷是睡在一个从未到过的房间里。
「这……是哪里啊?」
少爷完全清醒了,他刚想坐起身,头就一阵剧痛。咳嗽,咳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身上每一个关节都在疼。仁吉连忙取过披肩,给少爷围上。
「屋顶的房梁都露出来了。」
这间房好像是茅草屋顶。门关上了,地炉里火光微弱,四周一片昏暗。但房间里很暖和。
「我是不是做梦了……」
少爷记得亲眼目睹了远古发生的事。至于何时躺下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之前好像是在夜晚的山上赶路。
(对了,我本是来箱根疗养的,不料却在塔之泽被人绑架,接着就一直在前往箱根驿站的山路上跋涉。还跟佐助见了面。)
少爷渐淅回想起昨晚的事。他忽然想到,自己为什么对这间屋子毫无记忆?
(因为我晕过去了。)
的确,昨晚少爷在山路边看到仁吉出现在斜坡下。苦苦寻找的人终于出现,他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结果咕噜咕噜滚下山……
「对了,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少爷忽然抓住仁吉的衣服,对着他说,「为什么突然不见了?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呢?」少爷綳着脸逼问。结果又咳嗽起来。
还有关于那个小女孩的事、天狗的事……少爷想问的实在太多了。原本还想着,见了面一定要好好地抱怨抱怨。
「少爷,要是被人听到就不好了……」
仁古不放心地朝旁边看了一眼。少爷静下来,才看到哥哥松之助正在一旁呼呼大睡。其他人也都睡在旁边。看来大家是挤在一个大房间里睡觉。
少爷在旅途中遭到了天狗的袭击,到现在还觉得有点头晕眼花。大家好像也都累坏了,刚才那么吵,却没有一个人醒来。
(啊,再大声说话的话,就不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