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哎呀呀!」
「喏!」
「呀哇哇!」
「嘿哟!」
在晴空万里的午后八时(注:约等于现在的下午两点。),位于江户京桥附近的长崎屋别馆中人影舞动,充满欢乐的声音。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前阵子,即使在江户也算特别繁华的通町发生了火灾。好几个町被火舌吞没,回船问屋兼药材批发商的长崎屋也因延烧的火势而焚毁。长崎屋的少当家体弱多病,名声早就一路传至上野山中,也在这场大火中吸入浓烟,闹得差点丧命。
在那之后,长崎屋都在临时居所继续做买卖,不过近日新居总算落成了。自昨天起,长崎屋开始在新店铺做生意。为了庆祝这次重新出发,今天长崎屋的少当家一太郎在他起居的崭新别馆中召开宴会。
在别馆的起居室中,排满了放有料理的大盘子。有味噌烤雉鸡、味噌渍豆腐、黑芝麻鱼板和鲷鱼的活鱼刺身。有芋汁蒸蛋,也有一半的蒸蛋,还有寿司、白芝麻拌菜、酱油炖煮(注:将蔬菜、鱼乾、蒟蒻等以加入酱油与砂糖调味的高汤慢火炖煮而成的菜肴。)、酱煮芋头、腌菜等等。连味噌烤芋头、馒头芋、丸子、花林糖和「铃木越后」的羊羹(注:原指以羊肉製成的热食,传到日本后演变为甜品。铃木越后为江户时代羊羹名家。)都备齐了。
器皿间还放着装有酒的温酒壶,有好几壶已经见底,这是因为涌进房间里的众人一直在拚命扫光料理跟酒。然而那些客人们的模样有些……相当不寻常。
似乎因酒醉而在房间里唱歌跳舞的是几个身长数寸的小鬼,绝大多数都在不停跳来跳去。
「丸子好,鱼板妙,呀呵!」
在一旁一边喝着酒,一边像蒟蒻一样扭动身子的是个乍见寻常的穷酸和尚,然而与他共舞的却是个光彩夺目的翩翩美少年,这个组合实在奇妙。
就连正在少当家身旁痛饮、被称作屏风觑的华美男子也一样,看似平常却不是凡人。男子的脚不知为何,彷彿被吸入屏风中般不见蹤影。他对面的俊俏大姐十分妩媚,却有张白猫脸。其他还有众多不管怎么看都无法称之为人的家伙,正待在长崎屋的别馆中愉快地吃吃喝喝,谈论着火灾或诸多谣言,气氛热烈。
别馆的主人少当家即便被奇形怪状的人物包围,他也不惊不惧。他因尝了一口酒而两颊泛红,并慢慢地吃着味噌烤芋头。若要问为何会如此……
「少当家唷,请给我一口味噌芋头。」
那是因为现在身在长崎屋别馆的,都是和少当家相熟的妖怪。少当家继承了祖母这位大妖怪的血统,因此看得到妖物。
而今天的宴会不只是为了庆祝新居落成,也兼庆祝妖怪们从火灾中平安逃出。妖怪们都醉了,心情很愉快。
「不过最近通町真是厄运连连啊。先是好几个町都被烧掉,还听说有好几人在借住的寺院里生了大病或昏睡,是不是避难生活造成的后遗症呀?」
「呀噫噫,好可怕、好可怕。」
此时,有个声音问道,难道没有什么好消息吗?回答的是屏风觑。
「辘轳首(注:长颈妖怪的一种,通常以女性的形象出现,脖子伸缩自如,形同井边控制汲水吊桶的辘轳把,故称之。),你听说了吗?就是化妆品批发商那的小雏啊,听说那位妆化得和水泥上墙一样的丫头在火灾过后,终于卸下白粉罗。」
「哎呀,这是真的吗?啊啊,帮我拿那盘酱油炖煮。」
「关于这件事,在下野寺坊(注:住持因寺庙无人祭祀,抑郁而终,化为妖怪。)也有听说喔。那丫头家里的脂粉铺也有受到大火波及,现在忙乱得很呢。她似乎根本顾不着自的妆了。」
「哦哦,从那白粉底下,会露出什么样的真面目呢?」
妖怪们热烈欢谈。此时猫又阿白微微一笑。
「我也有一个密藏的话题唷。少当家的哥哥松之助的亲事好像终于定下来了。」
「什么!什么!」
妖怪们骚动了起来。松之助是长崎屋老闆藤兵卫的庶子,现在正在长崎屋工作。
「对象是谁呀?」
「是那家大米铺玉乃屋的小姐。而且啊,听说两位年轻人在知道这门亲事之前,就在神社偶然相识了。」
松之助回到长崎屋后,说出他有个在意的米铺姑娘。接着,辗转听到这件事的掌柜想起了话题中的玉乃屋曾上门提起这桩亲事。
此时屏风觑勾唇一笑。
「其实就在刚刚,那个米铺老闆好像带着庆祝长崎屋新屋落成的贺礼过来了喔。现在他似乎正和当家在待客间谈话。也就是说,松之助的亲事正在迅速发展中呀。」
「哦哦哦!」
妖怪们彼此亘看,然后一同谈论起这个传闻。甚至有几个妖怪开始打赌何时会举行婚礼。
然而片刻之后,大家的视线渐渐集中于一点,接着房内立刻静了下来。其中一位名为铃彦姬的付丧神歪着头,盯着独自沉默的少当家的脸看。
「少当家,您怎么了?这可是您哥哥的亲事哟。您至今不是一直都很在意他吗?」
难不成您又觉得不舒服了?铃彦姬这么一问,原本还在大口啃着蛋料理的小鬼鸣家们露出担忧的表情,爬到少当家的腿上。屏风觑将少当家一把拉过去,伸手贴住他的额头。
「好像难得没有发烧呢。怎么啦,胃疼吗?」
毕竟少当家这个人总是天天生着各式各样的病,时常徘徊在生死之境,是个前不久甚至还和三途川的鬼结识的药罐子。
「我没事啦。嗯,爹也说玉乃屋提出的亲事是美事一桩喔。」
少当家说得轻鬆,但他的回应依然有气无力。屏风觑颦眉。
「总觉得怪怪的吶。少当家,你怎么了?」
「我就说什么事都没有嘛。」
「哦,你不说呀。那么,是不是去叫仁吉兄跟佐助兄过来比较好呢?」
听到这句话,少当家连忙摇头。要是那些妖怪兄长们出现,他就会在难得召开的宴会气氛正热时,被逼着穿上睡衣就寝吧。
「那个,只是呀……只是我今天满心沮丧。」
若要问为什么,是因为长崎屋从昨天开始,就因开幕特卖而大忙特忙。
「为什么店里很忙……会让少当家陷入消沉呢?」
屏风觑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戳了戳少当家的脸颊。少当家一脸沉重地叹气。
「从昨天开始,店里不是忙着庆祝开幕吗?回船问屋长崎屋还推出丰后(注:原文为丰后,日本古代令制国之一,位置约为现大分县以北,当地梅花十分知名。)的梅干跟松前(注:江户时代,仅有位于北海道的松前藩得以交易昆布,后来「松前」成为昆布料理的代名词。)的昆布等等商品,特别以便宜价格贩卖。」
横长宽达十间、四周涂上泥灰防火的铺子店门大开,在比泥土地板高一层、铺有榻榻米的店面,层层堆叠着特价出售的商品。昨天客人蜂拥而入,店里热闹非凡。而药铺那边也为可保养喉咙的长崎屋名品白冬汤和砂糖等定下名为「庆祝价」的价格,众集了连店面的泥土地板都站不下的人潮。
「崭新的长崎屋就要出发了,所以我也想努力卖出一大堆商品。」
最近他听说庶出的哥哥有望谈成亲事。若是如此,最后会留在长崎屋的就只剩少当家一人。他想着自己得振作起来才行,于是今早鼓足了精神到店里去。
「可是啊,大家却说我要是工作就会累到病倒,搞得又得请源信医师过来……所以不让我做事。」
他很快就被父亲劝说,要他在别馆休息。家丁仁吉用棉袄把他裹住,佐助则是把棉袄连着少当家一同夹在脥下,将他带到别馆。
「真过分呢。你们不觉得,要继承家业的儿子被使来唤去才是理所当然的吗?」
少当家依然瞪着涂有味噌的芋头,一口都没有吃。
就在此时,彷彿受到有关自己的话题召唤,仁吉拿着食物出现在别馆。大概是听到少当家的抱怨了吧,他脸上泛着苦笑。
「这也没办法呀。再怎么说,少当家前不久才拼到差点丧命呢。大家都很担心。」
「什么前不久,那不是火灾时的事吗?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啦,仁吉。」
「那时候真的很危险,您甚至还到三途川走了一遭喔!现在就请您开开心心地在这间别馆玩。只要少当家待在这里,老爷和我们都能放下心来。」
「唉唉,要到什么时候,你们才会不再提我见识过地府的事呀。」
彷彿想鼓舞叹气的少当家的心情,此时仁吉递出了套盒。
「请看,点心铺三春屋也重建好了喔。我赶紧买了荣吉的馒头过来,您很久没吃了吧?」
少当家的表情一亮,立刻朝儿时玩伴製作的点心伸出手。妖怪们也朝熟悉的味道扑过去,每咬一口就发出「噗嘿!」「呀咿!」等好似脖子被掐住般的声音。吃了一个的仁吉深深点头道,还真是一如既往难吃得吓人呀。
「没想到我小会怀念荣吉的馒头这惊人的味道,真是世事难料吶。」
「味道没有改变,就表示荣吉还是跟以前一样有精神。」
一边这么说,少当家一边摩娑着身旁因馒头味道而噎着的妖怪莳绘狮子的背部;为了去掉嘴里的味道,他朝蛋料理伸出手。但他的手突然停下,凝目望向大盘子与温酒壶之间。刚才有个东西迅速从榻榻米上穿了过去。
「咦,是我眼花了吗?」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注意到少当家视线的鸣家们马上追起某个东西。他们似乎很愉快,发出了「呀哇呀哇」的声音。
「那是什么?是不是有我没见过的小妖怪来了?」
少当家疑惑地歪着头。这时,鸣家迅速捉住了一只白色的东西。然而就在此时,他突然发出「呀呜!」的声音,在榻榻米上摔了个跟斗。定睛一看,鸣家抓住的那个白色物体正贴在他脸上,让他无法呼吸。鸣家可不是正胡乱挥舞手脚,看起来很难受似的吗?
「呀……呀……呼呀……」
「哎唷,鸣家呀!」
少当家慌了起来,为了拯救鸣家,连忙将他拉过来。
然而当他拉过鸣家,白色物体马上轻轻一跳剥落了。接着,那东西一转眼扑到少当家脸上,随即塞住他的口鼻。
(呼呃!)
他无法呼吸了。再加上连眼睛都被遮住,于是他和鸣家一样摔了个跤。 「少当家!」妖怪们的叫喊声响起。
(呜呃,好、好难受……)
仁吉和屏风觑的手状甚慌张地试图将白色物体从他脸上剥除,但是那东西却剥不掉。他听到仁吉的惨叫声。
「少当家,这里可是别馆。为什么您会在一群妖怪的正中央陷入濒死之境?」
他用紧绷的声音说,请您别闹了。少当家也不想死,但他完全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得救。再这样下去,又要去地府一趟了。他难受得不得了。
就在此时,别馆的走廊上有脚步声接近。拉开纸拉门的声音一响起,马上就有个人抓住少当家的手。
忽然间,他眼前一亮。
「呼啊……可以呼吸了。」
他往旁边抬头一看,发现新来的客人正俯视着他。那张熟悉的脸孔依旧穷酸至极,瘦骨嶙峋。
「金次!」
眼前的男人一身装束有如披着破布的稻草人,他是个神,而且是穷神。他过去曾来到长崎屋,但由于受到过于热情的款待,只能暂代福神之职,很快就离去。金次站在满是料理与妖怪的房间正中央,轻轻挥动那个又白又薄的东西。
「哎呀呀,这张和纸片不是式神吗?少当家,你为什么要把这种东西贴在脸上啊?」
金次哈哈大笑。少当家睁大了眼。
「黏住我和鸣家的是式神?」
「没错,就是阴阳师所使用的式鬼神,不过最近完全没见到这东西的身影就是了。」
就算是穷神,神还是神。受到阴阳师驱使的神灵、式神等物,对金次来说似乎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存在,他像拿着纸一样挥动着那东西。但是刚才看到少当家受苦模样的兄长们露出有如地府鬼将的兇狠神色,一下子就把式神给撕碎。
「哎呀,下手真狠吶。」
金次扬起一边眉毛。被撕碎的式神化作纯白的落雪,掉落到榻榻米上。少当家拾起一片来看,发现那真的只是普通的纸。
「刚才竟然无法把这东西从脸上剥下来,这是为什么呀?」
「式神是由阴阳师所操纵。术者越强,就越难以人类力量抗衡吶。」
听到金次的这句话,仁吉和佐助瞪向已成纸层的式神。
「是哪个家伙盯上了少当家?」
「是谁?为了什么?少当家一直都只有在自家寝室和我们嘻闹而已喔。」
屏风觑睁大眼睛,十分惊讶。听到这句话,家丁们用严厉的语气回答:
「我们得把这件事查清楚才行。」
「非得找出对方,让他得到教训不可。」
起居室里的妖怪们像是感到畏惧,又好似觉得有趣,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笑了。
二
隔天,为了该如何处置派出式神的大恶徒,仁吉和佐助产生了严重争执。对于要如何守护夹在两人之间、那个躺在被窝中的少当家,他们的意见分歧,两位兄长的任何一方都不会轻易退让。
「为了不让少当家再度遭袭,在温暖的房间中守护他当然是最重要的。少当家在第一顺位,而且也最为要紧。对吧?」
在夜里的别馆,仁吉坚定的声音响起。那张秀丽的脸映着行灯昏暗的光芒,看起来有点骇人。但是佐助抱持着比仁吉更具攻击性的想法。
「要是慢吞吞地调查,少当家或许又会在这段期间遭到袭击。比起调查,我更想将那个阴阳师引出来,把他给逮住呀。」
「佐助,依你那种做法,若为少当家带来危害,你要怎么办!」
「仁吉的做法才危险。花费太多时间的话,会出现可趁之机。」
总是默契十足的两位家丁这次互不相让,眼见就要吵起来。鸣家害怕得逃到少当家的衣袖内和腿上。
(让他们继续争执下去的话,这两人说不定会毁掉半个江户呢。)
假如放着不管,他们或许真的会这么做。此时拯救江户免于半毁的,是少当家的一句活。
「要是你们两人吵起来,我会在意得睡不着,结果生重病喔。」
家丁大哥们马上静下来,但是双方都未撤回自己的想法。
「少当家的人身安全就由我来守护!」
仁吉如此放话后,别开脸不看佐助。
「我马上就会干掉那个混帐阴阳师。」
佐助如此宣言后,随即离开房间。金次在少当家的被窝旁,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
「哎呀,那两位大哥可真生气呀,真同情即将和他们对上的那位阴阳师。少当家也只能暂且乖乖过日子了。」
金次说「我想你大概会没事做吧」,于是向少当家提出久违的对弈邀请。少当家兴沖沖地从棉被下方爬出来,面对棋盘坐好。金次若无其事地对少当家说,今天我可不会输给你喔。
「今天?可是上一次输的人是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