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这是一个温暖的春日。
若有似无的风很柔和,微风轻拂,抚过草木的新芽。风将诸多淡色花瓣吹到空中,带到四面八方。
回船问屋兼药材批发商长崎屋别馆的缘廊上,也有淡红色的花瓣如雪般散落一地。会议屋子发出嘎吱声响的小鬼鸣家们在花瓣上滑行嬉闹。
「呀哇呀哇!」
「嘎啊嘎啊嘎啊!」
长崎屋从以前开始就栖息着众多妖怪,悠哉地在这里生活。鸣家们收集花瓣,抱满怀后从彼此的头上洒下,发出欢呼声。
「呀叽!」
有好几只鸣家费劲爬到坐在长方形火钵旁的少当家一太郎腿上。看到这个景象,一旁和少当家一起喝樱汤(注:盐溃的樱花茶,多以八重樱製作,为婚宴不可或缺的饮品。)的小红露出微笑。散落的花瓣在她的和服跟腰带上增添了春季独有的浅浅花样。
小红看着庭院说「期限就快到了」,然后转头望向少当家。
「嗳,少当家。我真的很喜欢少当家喔。」
以前我也说过,你还记得吗?小红问。她说,我想,在诞生到死亡的这段时间中,少当家肯定会是我最喜欢的男子。听到这句话,少当家放下茶碗还以一笑。
「嗯,我记得呀。小红无论何时都最喜欢我吧。」
接着,他用温柔的语气告诉她:
「我也喜欢小红喔。从小红还小的时候开始越毫无改变,一直都很喜欢。」
听到他这么说,小红羞红了脸,好似樱花花瓣的花心染着淡淡绯红的模样,十分娇俏可人。
「啊,今天真的好多花瓣飘落呀。」
少当家再度将视线转向庭院,好半晌就这么和小红一起望着这特别差丽的春季片刻。花便是将春天染上若有似无之樱色的雪。
「这个季节的天空之所以充满比其他时节更强的白光,或许是因为有花瓣飞舞的缘故呢。」
少当家看着外头说。
「风都变成花瓣色了。」
小红只是一个劲地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原本望着庭院的少当家缓缓转头看向小红。
他的眼中泛着泪光。
一
「松之助少爷的亲事好像终于定下来了。」
少当家正在长崎屋别馆晒太阳,家丁大哥佐助拿来茶点樱饼。装有点心的木钵刚放到缘廊上,随即散发出好闻的樱花香气。
少当家点头。
「哥哥昨天好像去和爹商量,说他想娶玉乃屋的阿咲小姐。」
与松之助相恋的阿咲是玉乃屋的次女。两人在前段时间相识,很快就喜欢上彼此。然而身为玉乃屋继承人的长女阿仓体弱多病,松之助在意继承家业的问题,因此与阿咲的亲事迟迟没有定案。
「不过吓了我一跳。哥哥竟突然下定决心,说他想要另立门户。」
少当家这么一说,坐在旁边的佐助直咧嘴偷笑。
「少当家,其实呀,这次的事情似乎有一点内幕。」
狐狸们前阵子似乎看到松之助和阿咲在稻荷神社附近谈话。根据狐狸们的转述,竟是阿咲主动要求松之助娶她。阿咲与父亲及姐姐阿仓讨论后,为玉乃屋的继承人问题做出了决定,三人都同意由阿仓找婿养子继承玉乃屋。然而重要的松之助却完全没表态,这让阿咲着急不已。
「也就是说,松之助先生似乎是被姑娘家推了一把,才下定决心。」
「哎呀。」
少当家睁大眼睛。
「不过无论背后有什么样的内情,总之这是件喜事。」
佐助笑着说。才刚订好亲,他们似乎就马上着手筹办婚礼了。
「嗯,没错呢。」
虽然这么说,但少当家似乎有些无精打采,也没伸手拿樱饼,只从别馆的缘廊望向庭院里的花。
长崎屋中庭这株樱树,据说是前阵子通町大火中残存的古木,树上的花差不多要开了。
火灾过后,由于临时宅邸要搭建在原本种着樱花的地点,难得逃过一劫的樱花将遭到拔除。从熟识园丁口中听到这件事后,长崎屋的主人藤兵卫接收了那株樱树。
坚韧的樱花很吉利。藤兵卫说若沾沾樱花的喜气,少当家的身体或许能变得健壮,于是花了大把银子移植。拜此之赐,通町的「长崎屋『孝子』传说」又增添了一项。
两三天前开始一朵两朵绽放的樱花,不久就会盛放。对少当家来说,这大概会成为让他想起哥哥的树。
「哥哥就要离开长崎屋了呀。得送点贺仪才行。」
松之助是藤兵卫的庶子,因此虽是长兄,娶妻后就得另立门户。在诸多亲事找上松之助时,藤兵卫就和店里所有人说清楚这事。长崎屋和玉乃屋似乎马上就谈及让两人开间小梳妆铺之事了。
「……该送什么才好呢?」
少当家像隐居老人般弓起背,望着花这么说。看到他这副模样,佐助将樱饼放到小碟子上,稍稍泛起苦笑。
「少当家,您觉得寂寞吗?」
松之助的亲事从好一段时间前就开始谈了。佐助的意思是,早就知道他总有一天会自立门户,或成为别人家的养子,总之一定会离开长崎屋不是吗?
听到这句话,少当家微微噘起唇,板着张脸看向佐助拿给他的樱饼。
「因为……有时候就算理智上明白,还是会感到寂寞嘛。」
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从旁呼唤少当家。视线一转过就看到另位家丁仁吉用托盘端着碗,出现在别馆中。
「少当家,松之助先生要开新店的地点似乎很快就会决定了。好像离日本桥相当近喔,听说从大道转入一条直行小路处,刚好有一间空屋。」
「已经要定案了吗?还真快呀。」
「为了庆祝松之助先生自立门户,少当家,请一口气喝乾这碗葯汤。」
仁吉这么说,并递出混杂深青色与紫色的液体。少当家的脸色变得和葯汤一样发
「我没听说过这么奇妙的庆祝方式呀。」
「这是对感冒、江户病(注:即脚气病。)还有胃病都很有效的珍贵药物喔!您问我这是用什么製成的?少当家,不要在喝葯之前问这种问题。」
仁吉微微一笑,俊秀的面容说出骇人的话。
「里头又加了怪东西吧?」
少当家坐在缘廊上后退。
其实这两位家丁大哥和在别馆玩的小鬼一样是妖怪。由于上一代与妖怪结下良缘,长崎屋与妖怪的关係密切。
所以少当家的葯里有时会被任意加进让人觉得并非此世之物的药材,仁吉成天主张如此熬出的都是灵丹妙药。此时佐助安慰般地说:
「少当家,这葯或许有怪味,但喝下仁吉熬的葯汤后,即便是三春屋荣吉做的甜点,你也能吃得津津有味喔。」
我去隔壁买过来吧?他认真地这么说。听到这段令人笑不出来的话语,少当家叹了口气。
既是他的儿时玩伴,也是点心铺「三春屋」继承人的荣吉,是个天生没有做点心馅料才能的甜点师傅。其点心馅料的味道也逐渐在长崎屋附近成为传说,成了具有不吉味道的食物。
然而就算是荣吉做的点心,妖怪们也不会像人类那么嫌弃。听到点心一词的鸣家们爬到少当家腿上。
「少当家,有荣吉做的点心吗?也给我们吃嘛。」
他们东张西望地问,只闻到感觉很好吃的味道,可是点心在哪里?少当家苦笑着将装樱饼的木钵推给鸣家。
「剩下的全都给大家一起吃吧。」
瞬间,众多小鬼从房间里涌出。
「哦哦,我就在想点心时间快到了。」
不知为何连付丧神莳绘狮子和织部茶器、野寺坊和獭等其他妖怪都出现了,木钵转眼间空空如也。
忽然间,房间一角传来带有嘲讽意味的声音。开口的是器物经过百年光阴变成的妖怪:付丧神屏风觑。
「哎,鸣家们真是狼吞虎咽。」
明明派不上用场,却儘是吃一堆甜点,也真难为给你们点心吃的少当家呀。他冷冰冰地对鸣家这么说,而且还无视鸣家们的瞪视,飘然来到少当家的身边,将握在掌中的东西给他看。
「少当家,拿这当成送给松之助少爷的贺礼如何?既然他即将成为梳妆铺老闆,现在想必会想在身上配戴点精緻的小东西吧。」
他手上拿的是缩成一团的浑圆猫形坠饰,由玛瑙雕制而成,呈虎斑猫造型。看到那个坠饰,鸣家们不满地鼓噪起来。
「那不是放在一号仓库角落的东西吗!」
「又不是屏风觑的东西,是长崎屋店里贩卖的商品。你竟然擅自拿过来
「咿呀!」
然而少当家一脸兴味盎然地凝视着坠饰,屏风觑不禁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鸣家和其他妖怪们一脸不悦,一同冲出别馆的房间。
「我也去找贺礼!」
「喂,不要随便把商品搬出仓库喔。」
家丁大哥们眉头紧锁,连忙对妖怪们这么说。要是放着不管,难保他们不会连陈列在店里的商品都拖出来。但是不愿认输的鸣家们看起来都像要拚老命,其他妖怪们也觉得好玩得不得了,一起加入寻找的行列。
「哎呀呀。」
少当家泛起苦笑。
接着,半小时后。
别馆的寝室中,摆满形形色色的物品。
有不知是从哪里拿来的挂轴,一旁放着盛在盘上的丸子。有单件和服、大草鞋、黄表纸、春宫图、炖萝蔔、茶碗、锺、少当家的笔砚、叶子、金唐革(注:于十五世纪诞生于义大利的皮革艺术,在皮革上贴上合金金箔,以压模压出浮雕花纹再加以上色。在江户时代传进日本,日后虽被禁止进口,却使日本发展出独自的金唐革技术。)、荷包、破损的提灯和篮子等,五花八门。
佐助从中找到在回船问屋使用的秤锤,皱起了眉头。
「所以说,我不是说过不準乱动店内商品吗!」
「我们没有碰贩卖的商品呀。」
「我们拿的是店里用的东西。」
鸣家们笑嘻嘻地点头这么说。佐助和仁吉朝妖怪们露出恐怖的神情。
「受不了!儘是一堆看不出哪里像是祝贺礼物的东西。」
这个时候,少当家望向放在各色物品外围的篮子,困惑地歪头。篮子里看起来好像塞满了布。
「欵,仁吉,佐助。」
他指着那团布。花瓣落在布上,形成美丽的花纹。
「这个篮子是从厨房拿来的吗?厨娘阿熊会生气喔。」
佐助稍微掀开那团布查看,紧接着发出惊讶的叫声。
「什么!这里面放着一个小婴儿呀!」
大家都望向篮中。看起来很睏倦地闭着眼的,是个脖子都还挺不起来的小婴孩。佐助望着鸣家的眼神十分骇人,黑眸眯了起来。
「你们在搞什么,怎么可以把婴儿捡回来啊!快点放回原位!」
闻言,鸣家用不开心的声音叫了起来。
「嘎咿!我才不知道这个孩子从哪来的。」
「我也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L
这时连仁吉也瞪了过来,鸣家们都快哭了,但大家都坚持没看过这个婴儿。
「不然是谁把这孩子带来的?是其他妖怪吗?」
就算由少当家来问,也无人回应。仁吉俊美的脸庞不悦地绷紧。佐助猛然站起,逼近妖怪们。众妖怪都躲在角落僵硬不动,缩成一团。
二
总而言之,得弄清楚婴孩的来历,把他送回家才行。
「我不会生气的,有没有人能告诉我这孩子本来在哪里?」
即便少当家询问待在别馆的妖怪,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一定是从外头走过来的。」
「哦,鸣家认为这个连爬都不会的婴儿会走路呀?」
取笑般地这么问的是屏风觑,他马上就被三只鸣家狠狠咬住。
「唉,这是怎么回事呀。」
少当家叹着气,再度低头望向篮中。这个时候,他倏然挑起一边眉毛。
「仁吉、佐助,你们两个稍微看一下。这个婴儿……有点奇怪耶。」
「咦,哪里奇怪?」
家丁大哥们同时转头看向少当家所指的方向,接着两人都面露些许困惑神情。
「欵,你们看得出来吧?这孩子比刚才长大了一些,脖子已经挺起来了。」
「哎呀……真的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