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说,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也许因为父母亲都是老师的关係,「读书」就是我的日常生活。
其实不管是父亲或母亲,他们从未严厉地对我说过「去念书」这句话。即使如此,念完中学进入一高,最后考取帝大——在我内心当中,早已不知不觉地决定自己一定要走上这条路。
虽然我自己对这条路没有特别想望,却也从未抱持过任何疑问。对于直到中学为止一直都是「成绩优秀者」的我,老师也毫无疑问地推荐我去报考一高。
直到收到录取通知前,我的内心多少还是有些紧张。因为父母亲丝毫不曾怀疑我可以被录取。
如果没被录取的话,父母一定会很失望。因为不想成为不孝子,所以被绿取的时候总算是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但也没有感到特别开心或自豪。也许我的潜意识中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吧。如果落榜,可能也只会觉得是因为「运气不好」罢了。
虽然自己完全没有发现,但我对念书这件事似乎感到非常自满。不知不觉翘得很高的尾巴,才进入一高却马上断成两段,让我完全失去动力。
如果是有意识地知道自己的自满,应该会自我反省、继续努力吧。但是我的情况却有所不同。
从来不曾跌落全年级排名前五名以外的我,入学第一次考试的成绩不但排名倒数,讲课的内容也只听得懂一半。
对于从未尝过吊车尾经验的我来说,这可以说是非常大的冲击。正因没有体会过,当然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加上怕生的我需要花时间适应新环境,所以班上能称得上是朋友的同学一个也没有。
就算想跟父母诉苦,也因为规定住校不能常常回家。加上一高特有的氛围更是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说起一高就是粗旷狂野,大多数学生喜欢头戴白色织帽、身披着黑色披风、脚踩厚朴木屐,这样的穿着正是所谓的「一高风格」。学生推崇豪迈的男子气概,光是缺乏野心就会遭到同学耻笑。
根本没有一个同学愿意理会从小到大不知野心为何物的我。即使在课堂上被点名回答,我也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只能獃獃站着,连老师也很快地就放弃我了。
再者,宿舍住的是六人房,让我连喘口气的地方都没有。洗澡一起、吃饭也一起,而且每个人的每一个动作都非常迅速。虽然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慢郎中,但却完全跟不上他们的速度,渐渐地我开始畏缩起来,窝在自己的小天地。
不管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学业也好、运动也好,甚至连我相对喜欢的看书,都因为连去图书馆也嫌麻烦而愈来愈少。
食欲不振、晚上也睡不好。沉重的身躯光是起床就觉得疲累。
某天早晨,我怎么样都爬不起来,听着大家前往食堂的声响,用棉被把头盖住。
同房的室友,没有一个来找我搭话。这点与其说让我感到孤单,更多的是觉得鬆一口气。我等大家吵吵闹闹地离开房间,听到关门声之后才一边叹气一边起床。
「……」
突然,我与站在床边低头盯着我看的同学四目相交,不禁大吃一惊。本来以为所有人都出去了,正当我想再次拉被子盖住自己,一个与同年纪的人比起来低沉却响亮的嗓音叫了我的名字。
「你是……关口吧?快起床,用餐时间要结束了。」
「……咦……?」
我拉下已经盖到头顶的棉被看着他。
这位同学气色很差,而且非常消瘦,身高大约跟我差不多吧。虽然我是五十步笑百步,但身型可说是很寒酸。
相貌倒是很知性也很清秀,但不知为何看起来心情很不好。啊啊,这就是所谓的苦瓜脸啊,当我想到这个形容词时,他也同时开口:
「别像傻瓜一样嘴巴开开,走吧。」
「那、那个,你是……」
说出来好像有些失礼,奇怪的是好像我对于听从他的命令、邀约没有半点迟疑,我想问问这是为什么。他的苦瓜脸却愈来愈苦,并用严厉的语气质问我。
「什么?难道你是想问我的名字?」
「你、你的名字我知道,记得是……」
抢在我开口前,他用不高兴的口气报上自己的名字。
「中禅寺,中禅寺秋彦。关口巽,我们去食堂吧。」
中禅寺秋彦。「中禅寺」这个姓我当然知道,但是名字就不清楚了。事实上在同学间,他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第一堂化学课时,他就对着老师理直气壮地说:
「那个学说已经过时了。」
当时老师因为太过愤怒而说不出话来。取而代之的是中禅寺开始滔滔不绝解说新学说,结果不只是学生,连老师也专注聆听,令人为之痛快的传言转眼传遍全校。
虽然不知道是哪位同学说他那知性消瘦的外貌和芥川龙之介的肖像很相似、非常出色,但大家对此都很认同,是以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中禅寺的暱称就变成了「龙之介」。
开学没多久就跃身人气王,他自己却是平静低调。即使让老师闭嘴的辉煌事迹被大家推崇,他也不以为意地说:
「你想做的话也可以去做啊。」
通常这种态度可能令人对他反感,但不知为何中禅寺却不会让人有此感觉。也许是因为大家都对他甘拜下风的关係。
记忆中我从来没有与他说过话,现在他却突然对我开口——虽然口气说不上是命令,但是让人无法拒绝的语气,令我不禁有所动摇。
「我、我不用了……」
先拒绝看看再说,被拒绝过一次的话他也不会勉强我吧。不管怎么想,他都没义务把我带去食堂。
啊,难道是被宿舍长要求的吗?还是老师?不,这也不可能,因为宿舍长和老师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即使充满疑问我还是试图再把棉被拉上,却失败了。伴随我差点脱口而出的叹息声,中禅寺伸手把棉被从我身上拿走。
「你……」
「适可而止吧,快做準备。我可以等你一分钟,我可不想赶不上吃早餐。」
如此说道的中禅寺表情已经不再是「苦瓜脸」,根本是般若鬼note。我差点害怕得尖叫出声,但又因为觉得什么都不说反而更可怕,于是反射性地夺回棉被大喊:
「别、别管我啦!」
「不能不管好吗?你好好想想。」
中禅寺又把棉被掀开,冷静地开始解释:
「你现在是忧郁状态,忧郁是会传染的。你一个人忧郁我可以不管,但是说不定会传染给室友们、不久之后蔓延全年级。到那时候要一个一个辅导很麻烦,问题当然是及早发现及早解决最好。所以我才叫你一起去吃早餐,懂了吗?关口。」
面对口若悬河的中禅寺,我只能无言以对。
「不懂也没关係,快去準备出门吧。」
脑袋呈现放空状态的我只好照着中禅寺的话起床、穿上制服。
当我和中禅寺抵达食堂时,大部分的学生都刚吃完正要离开座位。完全无视同学们那隐含着「太慢了吧」的视线,中禅寺催促我找位子坐下。
穿着白衣的配膳人员很快地端来我们的早餐。
「距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慢慢吃吧。」
中禅寺才刚说完,接着自言自语地说句开动了,就开始动筷。虽然我也拿起筷子,却毫无食慾,白饭一口都吃不下。
「我不会勉强你,但是有吃饭才能专心上课。」
坐在对面的中禅寺没有看我,只是淡淡地说完后又继续吃了起来。他灵巧地拿着筷子的细长手指映入我的眼帘,没有任何多余动作,而且不疾不徐的样子让我不禁一时看出了神。
明明只是吃个饭,却和其他学生截然不同。称得上优美的手指动作好比魔术师一般,让人不知不觉地很难移开视线。
「关口,你既然嘴巴开开的就赶快吃饭啊。」
可能是对我的视线感到烦躁,中禅寺擡头瞪着我说道。
「对、对不起。」
好像做了坏事被发现的我赶紧低下头,慌慌张张地开始动筷。匆忙扒了几口白饭的结果是,放入口中的温热白饭非常美味,让我感到一阵食慾大开,接着开始心无旁鹜地吃了起来。
饭后,我们再次回到宿舍做上课的準备。
此时室友们都已经出发去教室了。我一面备齐课本,又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因为接下来又将是一段听不懂老师讲课内容的痛苦时间。似乎是听到了我那微弱的叹息声,中禅寺停下手边的动作对我说:
「关口,我来帮你消灾解厄吧。」
「消、消灾解厄?」
他在说什么?中禅寺不管我的惊讶表情,直直地盯着我看继续说道:
「听我说,每一位老师说的都是日文,你不可能听不懂。」
「话是这样说没错……」
这个我当然知道,但是跟不上的是我的知识水準,我正想如此反驳时却被中禅寺出言打断:
「你从一开始就把耳朵关起来了,进不去耳朵的当然也就进不去你的脑袋。今天你只要盯着老师的嘴巴看,把精神集中在听话这件事上就好。知道吗?」
「……」
当听到「知道吗?」这三个字时,我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回答是「谁知道啊?」
但中禅寺的眼神却夺走我的声音,让我说不出口。
那是种彷彿通过瞳孔到脑海,甚至内心深处都被看穿的眼神。那并非瞪人的眼神,却能让人为之退缩。理由恐怕就是那种「被人看穿」的感觉吧。
「知道了吗?那就走吧。」
答不出话来的我,直到中禅寺移开视线,这么说的时候才总算回过神来。
「嗯……」
只要盯着老师的嘴巴看,把精神集中在听话这件事上。我不可能办得到,就算我做得到,听到的内容难以理解,也等于没有听到。
直到上课前我都抱持着这样的想法,根本不相信中禅寺的「消灾解厄」。不过话是这样说,不照他的指示去做又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所以第一堂课时我照着他的话,只盯着老师的嘴巴看,把精神集中在听话上。
结果——到昨天为止都听不懂的上课内容竟然奇蹟似地进入脑中,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直到第二堂课和第三堂课时,老师说的话我也都能确实理解。原来就像中禅寺所说的,我一开始就把耳朵塞住了。既然老师说的是日文,我不可能完全听不懂,这么理所当然的事,现在我才终于搞懂。
午餐时间,我走近中禅寺向他道谢。
「谢谢你,多亏你的帮忙我上课才终于听懂。」
「那很好啊。」
中禅寺面无表情,非常平静地回应我的感谢。然后催促我说:
「去食堂吧。」
「真不可思议,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听不懂上课内容的原因呢?」
我走在他身边提出疑问,中禅寺瞬间停下脚步,直勾勾地盯着我说了一句让我似懂非懂的话。
「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咦?」
这算是回答吗?看到因为疑惑而跟着停下脚步的我,中禅寺显得有些不耐烦地对我说道:
「快去食堂吧。」
接着快步向前走,我也只好慌慌张张地跟在他身后。
自从那之后,我便常常跟中禅寺在一起。对于在学校里一个朋友都没有的我来说,中禅寺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我无从得知中禅寺对我的想法,因为我不知道他对「朋友」的定义是什么。
和中禅寺走在一起时,总是会有很多人来找他说话。同学、学长、甚至连老师也不例外,大家与其说是閑聊,不如说是找他问问题或一起讨论事情,似乎就是单纯想和他聊久一些。
我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中禅寺本人兴緻不高,每次都用巧妙的话语打发对方,每一个人的面谈时间不会超过五分钟。
我没有问过中禅寺是否有把谈话对象当作「朋友」,但是他对待他们与对待我的态度完全没有两样,所以如果中禅寺把他们当朋友,那我也会是朋友之一;如果只认为他们是「认识的人」,那我一定也一样只是个「认识的人」。
中禅寺主动找我说话那天起过了一周后,渐渐恢複精神的我独自前往图书馆。虽然刚刚才和中禅寺一起上完心理学的课,但是中禅寺在课堂上举手发问,接着与教授针对问题进行讨论,结果在课后还被带到研究室去。
我对于自己可以恢複精神好好阅读感到很开心。今天要读什么呢?正当我边走边想着已经好久没有重读泉镜花的作品时,却被眼前冷不防出现的一个人影吓了一跳而匆忙停下脚步。
「喂,你可以来一下吗?」
我本来打算抄近路穿过校舍后方,就在风雨走廊尽头,几位学生纷纷从建筑物角落出现将我团团围住。
每一个人我都不认识,但又好像在哪里见过。像是高年级生的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一脸怒气腾腾的模样。
他们发怒的对象似乎是我,每个人都一脸兇狠地瞪着我。我完全摸不清楚他们生气的原因,也完全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只能默不作声,獃獃站在原地。
「你叫做关口是吧?给我注意一点喔?」
「……」
我根本不知道要「注意」什么才好。对我说这句话的是位贯彻「粗旷狂野」精神、身材高壮的高年级生。不只是身材,嗓门也很宏亮,除了口气很震撼还用一双铜铃大眼瞪着我,让我更是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既然他叫我「关口」,那么看来他们并没有认错人。但是我真的没有半点头绪。当我继续傻傻站着时,又有另一个虽然不是很壮,但是身高比刚刚的学长高、戴着黑框眼镜的学长继续高声怒斥我。
「你啊,能不能考虑一下别人的心情?就因为你巴着中禅寺不放,知道造成多少人的麻烦吗?」
「……咦……?」
可能是被突然出现的中禅寺三个字吓了一跳,我总算髮出声音。同时也终于察觉他们埋伏在这里的原因。
仔细回想起来,这里的每一张脸孔我都曾见过一次。一开始骂我的大眼睛学长和现在的黑框眼镜学长,记得都曾经找过中禅寺三、四次。铜铃眼想问的是千日回峰行note的见解、黑框眼镜想谈的是以前中禅寺推翻老师理论的化学课内容。
中禅寺虽然不亲切,但不会用差劲的态度对待任何人。旁人都看得出来这两个学长之所以兴緻勃勃地要找中禅寺理论,其实是来找麻烦的,但是中禅寺对这两人却没有露出困扰的样子。
别说是困扰了,甚至还巧妙地四两拨千金,猛然回神才发现话题已经被带往意料之外的方向。当他们稍微不注意,中禅寺就结束了话题或是转而与其他人交谈。现在回头想想,除了他们以外,中禅寺成功敷衍了不少那些找他理论的人。
「感觉不久后会被发现啊。」
我想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中禅寺曾经这样低声说过。彷彿是说不可能闪躲一辈子,难道指的就是现在吗?虽然我总算髮现这个事实,但却想不出任何一个可以解决现况的好方法。
「到底为什么中禅寺会一天到晚跟你混在一起啊?你们国中也不同校吧?」
「听说你也不是多优秀,说起来还是问题学生不是吗?为什么他要照顾你啊?中禅寺宝贵的时间都被你佔去,他不觉得很烦吗?」
不断责怪我的主要是铜铃眼和黑框眼镜两人,但是其他人似乎也抱着同样想法,异口同声说着没错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