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三十二年,夏,中野。
鸟口守彦久违地造访了京极堂。
从近几年剧烈变化的中野车站大约徒步二十分钟,就来到通往京极堂的眩晕坡。但这里的景观依然如故,没有翻修的迹象。鸟口心想,每次来这里,总觉得这一带的时光彷彿停止了。
京极堂的店主中禅寺秋彦同样是个让人感觉不到年龄的男子。
他脸上总是一副严肃的神情,流露难以接近的气息。或许是在他周围堆积如山的无数古籍散发出彷彿超越时空般的存在感,才让人有此感觉吧,与鸟口任职的八卦杂誌界大为不同。现已不再是战后时期,在《自由》note废刊后,八卦杂誌业界也经历巨变,不知道《月刊实录犯罪》还能撑到何时。
「咦?中禅寺老师,千鹤子夫人不在家吗?」
「谁是老师啊。千鹤子今天也和雪绘去看电影,想喝茶就自己泡。」
「现在不管阿猫阿狗都去拍电影呢。不仅如此,赤坂那里正在盖高得吓死人的铁塔。听说明年那座塔竣工后,电视广播业也会正式起步。相信不久后,一家一台电视的时代便会到来吧。面对影像媒体大军的步步进逼,只能搞活版印刷的出版业界,前景真是一片黑暗呢。」
「倒也不见得。书这种媒体虽无法发出声音,但可以同时刊载文本和图画。江户时代的市井小民爱看戏剧,但书也一样广受欢迎。就算戏剧被电影取代,书这种媒体也不会从世上消失的。」
「记得老师总是皱着眉头阅读的妖怪书,好像同样是以插画为主……咦?老师今天看的好像不是妖怪书。这是什么?没装订成册,是木版画吗?」
「不是那么久远的东西,是连环画剧使用的图板。我最近开始收集上方note的废弃连环画剧图板。」
「连环画剧!为什么要收集那个?那不是给小孩看的玩意儿吗?而且,连环画剧已经被租书店取代,逐渐凋零,迟早会消灭的。」
「鸟口,我是开旧书店的。连环画剧虽不是书籍,但一样是图画故事书。就算是儿童取向,也不该任由它亡佚。倒不如说,正因为没製成书籍,难以摆脱散失的命运。由于性质上也不适合大量印刷,更要有人好好保存併流传给后世。」
「啊,我懂了,老师想投机对吧?就算这些连环画剧的图板,现在一整叠也卖不了几个铜板,但过个五十年搞不好就变成宝物,说不定一张价格能飙上十万日圆呢。」
「别说蠢话了,鸟口,我收集这个不是为了投机。」
「唔~话说回来,这些图未免太毛骨悚然了吧?不过画风倒是有可爱之处。」
「嗯。连环画剧大多是一些强调因果报应的鬼怪故事或复仇剧,但我手上这个《空手鬼太郎》不一样,是关于空手道家的战斗故事。原本鬼太郎是诞生于坟场、命运乖舛的少年,而以鬼太郎为主角的故事也多以因果报应为主题。据说是以『战前』在关东地方大受欢迎、名为《墓场奇太郎》的连环画剧为基础改编而来。我现在也在寻找可说是《空手鬼太郎》原点的《墓场奇太郎》图板,不过那个有点旧,东京又受过轰炸,多半找不到了。」
「哇,鬼太郎的老爹是眼珠子吗?这算是老师常说的妖怪吧?啊,我懂了。强调因果报应的连环画剧有妖怪、鬼魂或怪物登场并不奇怪。不愧是京极堂大师,看到妖怪类的东西就忍不住想收藏。」
「不,要详细定义妖怪、幽灵和怪物,讲到天黑也讲不完,而且我向你解释过很多次,就不赘述了。《空手鬼太郎》中并没有姑获鸟或魍魉之类我所谓的妖怪登场,这部作品和江户时期的鸟山石燕等人创作的妖怪画没有关係。」
「但这个眼珠老爹是妖怪吧?」
「……嗯,这个眼珠老爹的确是连环画剧作者原创的妖怪。但是,作者将这个眼珠老爹定义为妖怪的瞬间,老爹就成了『昭和时代的新妖怪』。」
「昭和时代的新妖怪?现代人可以擅自创造妖怪吗?那种东西不是应该要有历史……」
「鸟口,妖怪不是生物,而是生自人类意识的概念。鸟山石燕自己也创造了许多妖怪,所以自创完全没有问题。只可惜,听说这位连环画剧的作者已经封笔。如你所言,连环画剧业界如今已几近毁灭,听说这位作者离开上方地区,说不定现在来到东京,转职成为出租漫画家note了呢。」
「这部作品的主角鬼太郎是妖怪吗?看起来很像鬼怪。不仅只有一颗眼珠子,表情也跟鬼怪没两样。」
「你这么说太失礼了吧。别只看外表来区分妖怪和人类。鬼太郎只是出生于坟场,并不是妖怪。」
「唔~那可真是抱歉。但话又说回来,单就故事题材而言,乾脆说鬼太郎是来自『异界』的妖怪比较好编吧?」
「原来如此,故事题材吗……不愧是当编辑的,你提出很有趣的观点。」
中禅寺喝了一口茶后,将《空手鬼太郎》图板收进箱子里。
「没这回事。老师的『驱魔之术』,不也是把抱着彷彿被妖怪附身般的执迷的人其『故事』解体后,将得来的零件重新编排出截然不同、更为安稳的新『故事』,再将之奉还的技术吗?我觉得那也是一种编辑作业喔。」
「别因为八卦杂誌业界日薄西山就想拖我下水。我无意成为小说家或编辑。这个世界充满娑婆苦,我可不想在这之上还在稿纸创作新的娑婆苦。」
中禅寺的身边最近没发生什么大事。
或许是因为昭和二十年代已然告终,正迈向昭和三十年代的缘故。
日本延续自战争时期的黑暗,正急速消失中。
「说实在的,我已经受够了扮演让他人『故事』落幕的『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那是什么意思?」
「唉,这件事已成往事了吗……你还记得关口写过一本叫《目眩》的幻想小说吗?虽然对他而言那不是幻想,而是内心世界的真实呈现。我在那本小说的结局里不是登场了吗?」
「啊,我想起来了!和老师一样总是带着手套,杀死女主角的杀手。」
「唉……明明我在现实中煞费一番苦心,在久远寺医院实行驱魔之术,关口却在作品世界中把我描写成不由分说地终结『故事』的黑衣杀手。现在回想起来,那本《目眩》也和『箱子』事件有所关联。」
鸟口听到这里,拍了一下膝盖大喊「对了!就是这个」。
「就是久保竣公啊,老师。我刚才说到铁塔明年即将竣工,其实是在说最擅长的双关语呢。铁塔竣工、久保竣公,对吧?虽然结果还是一如往常地岔题了。可惜我想不到和『竣公』有关的双关格言……」
「要我说几次,我只是箇旧书店的店主,不是什么老师。」
「但你是神主吧?」
「神主也不会称呼为『老师』吧?话说回来,久保竣公怎么了?那起事件早已结束,就算《月刊实录犯罪》的销售量陷入危机,事到如今还重提往事未免太不厚道。你当时明明拚了命地到处採访,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写,让事件静静地落幕不是吗?包括久保竣公牵涉的武藏野连续杀人分尸案,那一连串『猎奇』事件之所以能避开挑起世人的注意、破坏相关人士生活的最糟结局,某种意义下可说是你的功劳。」
「当、当然不是。我没打算重提久保竣公,敝出版社的社风也不允许我这么做。问题是……有其他人这么做了。」
「什么?」中禅寺扬起单边眉毛,表情突然变得彷彿背负着三千世界的业障般阴沉。鸟口一边发抖一边惨叫「唔嘿~」,接着打开手提包,取出一本髒兮兮的书。
「我还以为博学强记、从不放过任何一本出版品的老师早就知道了呢,是这本小说。」
「我还是有持续在关心新作,也许是这阵子太过热衷于收集连环画剧的图板吧……」
中禅寺的表情除了平时的「阴郁」外,更添一道不同性质的阴影。这是这几年来偶尔会在中禅寺脸上闪现的神情。鸟口露出「啊,我多嘴了」的表情,暗自责怪自己的轻浮,继续刚才的话题。
「这是今年初由文化艺术社出版的幻想小说,书名是《神社姬(Kudan)之森》。神社姬通常念做『Jinjahime』,在这里却特别读作『Kudan』。听说『神社姬』和『Kudan』都是一种妖怪的名字。内容有点複杂,笼统地说是一部关于杀人的故事。作者的名字是……」
鸟口带来的这本「书」,让「京极堂」静止的时间再次流动。
只是——不是朝向未来,而是过去。
「作者是新锐幻想小说作家——『久保竣皇』。」
久保竣皇。
「不是竣『公』,而是竣『皇』。只有一字之差,但念法相同。出版社是当初颁给久保竣公新人赏,让他在文坛出道的文化艺术社。久保竣皇一出道,立刻就在久保竣公也曾连载过作品的《银星文学》上连载长篇小说。」
「这明显是恶劣的卖名行为。不,说不定主导者就是出版社自己。」
「没错。如果仅是如此,或许只是想炒作话题的缺德行为吧,事实上我原本也这么认为。但是,他前几天出版了第二本小说……内容非常奇怪。和处女作一样,新作也是将在《银星文学》上连载的章节修改润饰后推出的单行本。第二本作品的风格,迥异于幻想风格的处女作《神社姬之森》,书名是——《魍魉之匣》。」
「……魍魉……之匣?鸟口,难道说那是……」
「是的,就是描写『武藏野连续杀人分尸案』,从御筥神到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之间一连串事件的推理小说。而且剧情……『原封不动』地将现实发生的案情搬进作品里。虽然人名和地名经过修改,读者不会知道内容和『武藏野连续杀人分尸案』的事实完全一样……毕竟以推理小说而言,剧情太过曲折离奇。但也因此,怎么看都像是……久保竣公自己写的。书中甚至一字不漏地引用了稀谭社当时紧急从书店回收、没有问世的《匣中少女》本文,顶多将旧汉字改成新汉字note,其余完全一样。」
◆
祖母去世,紧急返乡。
离开都会的返乡列车里空空蕩蕩。
车厢中只坐了个疲惫不堪的老太婆。
或许是因为今天不是假日,没人想去乡下吧。
今天天气真好。
凉风从车窗溜进来,吹拂在额上脸颊上令人舒服。带着些许的故乡气息,多么令人舒服。
连日工作的疲惫使我沉沉入睡。
当我在熟睡中梦见昔日时,一名男子悄然坐在面前的座位。
他的肤色苍白,看不出是年轻还是年老,有着一张睡眼惺忪、彷彿人偶般的脸。在这么空空蕩蕩的车厢里,特意坐在我面前?
我细细地反覆思考这件事。
男子带着一个箱子。
非常宝贝地放在膝盖上。
有时他会对箱子说话。
我揉了揉朦胧双眼,想看清楚箱子里究竟放了什么,但因睡意实在太浓而作罢。
也许里面放着壶或花瓶之类的东西吧。
那是个大小适中的箱子。
男子有时也会发笑。
「呵。」
从箱子里传出声音。
清澈如铃声般的女声。
「您听见了吗?」
男子说。他的声音沙哑,有如从留声机的喇叭传出。
我什么话也没回答。因为我仍在梦乡中。
「请勿对别人诉说此事。」
男子说完掀开盖子,让我看看箱子里。
箱子里的空间恰恰好地装了个美丽的女孩。
女孩的脸蛋宛如日本人偶。那肯定是一尊做工精緻的人偶。箱子里装的,大概只有人偶的胸部以上部分吧。
看着她天真无邪的脸蛋,我不禁微笑起来。
于是,箱子里的女孩——
也跟着甜甜地笑了起来,说声:「呵。」
啊,原来活着呢。
不知为何,我非常羡慕起男子来了。
◆
「附带一提,《魍魉之匣》连载结束后的《银星文学》最新一期,已经发表久保竣皇下一部新作的标题。发售日未定,标题名称是……」
——《姑获鸟之夏》。
「老师,说不定久保竣公还活着,还写了这本小说。可是,这不可能啊,久保竣公明明已经死了,主持他丧礼的人是……」
中禅寺说:
「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啊,鸟口……」
◆
我——我是这座矗立于横滨崖上森林里的蜘蛛网城堡之主。
「蜘蛛网城堡」这个名字不是我取的。
刚搬来的时候,这里只是一栋横滨山手町常见的洋馆。
横滨市在关东大地震中几近毁灭,屹立于山上的砖瓦洋房全部倒塌。我住的这栋洋馆是震灾中少数倖存的建筑物,所以在山手町的洋馆中,属于屋龄较老的一栋。即使如此,也顶多只有四、五十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