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藏总是在明六(注1)时辰前起床,梳洗着装。一日之始,他的第一要事是打扫佛坛。简单以味噌汤、酱菜以及小麦饭等早餐果腹后,就準备开店。除了接待偶尔上门的客人,他大多待在店里的作业台修补古物,等到正午时分的午炮响起,便稍事休息。所谓的午炮,是以大炮对空鸣放,提醒正午到来的报时方式。再来就继续工作到太阳下山,打烊后就窝在起居室,独自迎接夜晚降临。
喜藏不到外头玩乐,也没有看戏或其他嗜好,大概只有大年初一,才会休息一整天。只要没什么意外或大事,每天都是这样过,而这些年几乎没发生过什么大事,喜藏原以为,今后的日子也都是这样一成不变吧?偏偏,昨晚就碰上出乎意料的大事。
这天,喜藏听到午炮声响才起床。随着炮声隆隆作响,喜藏也觉得整个肚子都在痛。他发出一声呻吟,按住上腹闷痛的鸠尾穴,看着踢他肚子的元兇。小春不知不觉滚到喜藏旁边,紧挨着他睡,记得睡前还跟喜藏隔了一段距离。大概是小春在睡梦中翻身,一脚踢中他肚子。喜藏一把捏住睡得无忧无虑的妖怪鼻子。
「……唔。」
鼻子被捏住,小春无法呼吸,发出呜呜的声音,满脸痛苦地睁开眼睛。
「搞什么鬼,你这混帐……」
喜藏爬起来叠被子,边说:「那是我要讲的话吧。你根本没事不是吗?」
「没事是没事,我也并不擅长闭气奵吗?」
小春老神在在地答道。但除了睡觉什么也不想做,实在称不上没事。果然,没数到十就又躺下,像西瓜虫般捲成一团。
「要睡就给我到角落去睡!」喜藏用脚踢了踢小春,但小春没再抱怨,闭上水汪汪的大眼睛。喜藏错愕地看着这个打鼾的妖怪,叹气道:
「……昨天还敢大言不惭,其实白天你根本使不出力量,对吧?」接着又嘲笑地说:「就是这样,我才讨厌爱耍嘴皮的小鬼!」
「……少瞧不起人!」
小春马上像青蛙般咻地跳起,伸出小小的食指指着喜藏。「我最痛恨只出一张嘴的家伙。趁这个机会,让你见识一下本山人的实力!」
「跟我来!」小春气势十足。可惜没下文,因为他的肚子又咕噜咕噜哀嚎不止。
「……还是先吃饭吧。」右脸上残留着榻榻米痕迹、少根筋的妖怪小春,垂着眉一脸可怜,小声恳求喜藏。
「……你昨天说一早起来还有事要做,究竟是什么事?」喜藏意兴阑珊地问道。妖怪清了清喉咙,装腔作势地说:「要吓人。」
那现在到底在跩什么。喜藏把饭送进嘴里,百思不解。不过他也不懂自己为什么又做饭给小春吃。
「反正要吓人就对了啦。」小春拿筷子的方式很奇怪,不停上下摆动。
「说真的,其实晚上或半夜比较适合……都是你罗哩巴唆啦。白天吓人根本就没有效果嘛。」
这妖怪明明才刚起床就这么能吃,光饭就吃了整整四碗。喜藏觉得很头痛,下箸夹菜更慢了。
「跟你说,大白天吓人根本不可怕!黑暗才能会带来最极致的恐怖感。胆小的人类只要站在阳光下就会自以为可以抬头挺胸面对不可思议的东西。」
妖怪说了声感谢招待,把筷子随便一扔,又和昨晚一样想躺着休息。
「你这个白吃白暍的,态度还挺跩的嘛!」
看到喜藏露出比自己还像妖怪的表情,吓人地说:「至少把碗筷洗一洗吧!」小春回道:「我可是妖怪耶!……好,好啦,知道了我去洗。」
最后还是屈服于喜藏兇恶的眼神: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洗东西的池子,边发着牢骚边乖乖洗碗。洗完后,小春回到起居室没看到喜藏,原来他正盘着腿坐在作业台旁,聚精会神翻修古物。小春走近喜藏,问他:「开心吗?」喜藏只是粗鲁地答道:「有什么好开心的?」
(不开心那你干嘛还做?)
小春噘着嘴,观察起喜藏的手部动作。
(……噢?)
喜藏的手很巧,和他的长相完全是两回事。作工精细的木箱上的细微伤痕或污渍,他会先用锉刀大略整平,再用更细的锉刀修整花纹的沟槽,然后再以画笔把颜色补上去。看了他翻修古物的样子,小春渐渐觉得,这种作业要说是修复,不如说是「重新创作」或许更贴切。喜藏的手很是精巧,一朵已经渐渐枯萎的菊花雕饰,又再次美丽地绽放。
喜藏的动作很快,却也很细緻。原本以为修不好的东西,他都能一点一点修复得很漂亮。不管是像圆形年糕般裂掉的带柄小镜子,还是桌脚晃动不堪用的小桌子,只要经过喜藏的巧手,都能在短短时间内恢複原状。虽然很多人都害怕面无表情、眼神吓人的喜藏,但仍然有客人上门。小春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喜藏店里的东西都维护得很好,可以长久使用,不容易坏。
喜藏完全不搭理死盯着自己的手看的妖怪,默默地工作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喜藏总算停手,抬起头,打算休息片刻。这时他才发现,那个小孩模样的妖怪,还蹲在自己面前。他似乎一直静静看着自己做事,没有一点厌烦。喜藏心想,真是个好奇的妖怪。目光一和喜藏对上,小春马上就把脸别了过去,边玩着自己斑纹色的头髮,边喃喃问道:
「……这附近有没有什么穷凶极恶的人?」
接着还补了一句「噢,除了你之外的」,被喜藏狠狠瞪了一眼。
小春笑道:「觉得人家很麻烦、希望人家早点离开,却又心不甘情不愿照顾人家的家伙,不算是好人。」
喜藏把工具收回箱内,确认好修缮成果后,总算开口问:
「……你问我哪里有坏蛋要干什么?」
「因为我的同伴可能会在那里呀。妖怪都以吓唬坏蛋为乐。哪里有坏蛋,哪里就有妖怪,这对我们来说是常识唷。」
「吓唬坏蛋……?明明是妖怪,还以为自己在行侠仗义呀?」喜藏鬆开盘坐的腿,弓起一只脚,眼里满是嘲笑。
小春嗤之以鼻道:「你懂什么?欺负好人根本没意思啊。妖怪也不是无缘无故就恶作剧的——但我也不会说这是妖怪对好人大发慈悲,或是为了要让人把我们当成神来祭拜之类的……应该说,个性不好或做坏事的家伙比较有趣。因为这些家伙一开始都不承认我们的存在,会不停做出无谓的抵抗,光看心情就大好。」
「干嘛刻意找坏蛋呢?找胆小的不就好了?」
「你还真是找谁都行呀……」妖怪一脸愕然,但嘴上还是老实回答:「只有胆小的话,不够过瘾。」
「怎么样?有人选了吗?」
喜藏皱着眉说:「我非得照做不可吗?」
「啊,你可以想想身边有没有无法原谅的人?这样会比较容易,我可以吓吓他来报答你。」
在妖怪的劝诱下,喜藏简短答道:「……有了。」突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马上就起身準备外出。
喜藏带着小春去的,是一个离喜藏家不到四分之一时辰的热闹地方。那里和喜藏居住的街道样貌完全不同。
「噢?这个人好像真的很坏耶。」妖怪咧嘴笑道。乍看之下这里纯粹只是开了很多间茶店,但仔细观察就会看出许多「不纯」之处。路上神情恍惚的男人,很奇妙的眼里一定都盯着妩媚的妓女。
这是个在街上逛着逛着可能就会无意间闯进的花街柳巷——人称「恶所」,就算到了明治时代,还是一样热闹妖媚。而这里更是恶所中的恶所,与政府官方认定的吉原不同,从江户时代开始,这里就是不受执政者保护的私娼区,吉原可是对这里恨得牙痒痒的。从天保时期就该废除的私娼区,不只浅草,以深川为首,还有许多私娼区存在。由于玩乐的费用只要吉原的几分之一,人气当然历久不衰。虽然还没天黑,已经渐渐出现人潮。男女间的眉来眼去以及低声细语,或是开心喧闹声,零零星星传进了两人的耳里。
妖怪小春不怀好意地笑道:「……是妓女吧?一定是对方狠狠甩了你吧?」还用手推了推喜藏。
喜藏只用「白痴啊你」般的眼神瞟了他一眼,就快步抛下华丽的私娼区,走进一条杳无人烟的巷子。这里也有女人伸出纤纤玉手呼唤着「那边的帅哥和小朋友」,喜藏却看也不看,只说:「这种地方没什么好去的。」
「是男人多少都会来这里玩吧?」妖怪也不免俗地这样说,但喜藏完全不理会他,只是再度加速已经很快的脚步。
不久,他们来到花街的背面一带,相当冷清。小春敏锐的嗅觉闻到了刺鼻的臭味,不由得皱起了鼻子。臭味来自于眼前向左右延伸的渠道。在无法以美丽形容的堤防上,是一排整齐排列却更显鄙陋的隔间长屋,漏雨的问题似乎很严重。屋外的湿气归屋外,房子里的湿气会整个积在里头散不掉。这里看不到教人眼睛发疼的香艳画面,也没有做作的气氛,而是连半个人影都看不到,就像无人居住的城市。
来到整排老旧的长屋,喜藏在从尽头倒数第四间的门前停下了脚步。
「坏男人就住在这里。」
「什么嘛,不是妓女啊。」
小春露出有些无趣的表情,但随即打起精神,耳朵紧贴在门上,窥探里头的动静。
「有人的气味……但好像没有人在耶?好安静。怎么办?」
喜藏摇头道:「恐怕在睡觉吧。」
「啊?连妖怪都起床了耶。」
喜藏愁眉苦脸地对着惊讶的小春道:
「……他大概又去嫖妓,玩到早上才回来吧。明明没钱还要玩,好像很多人都借了钱。放高利贷的常会跑来这里大吼大叫……就算稍微吵闹一点,也不会有人跑来看。」
小春把已经很短的袖子往上卷,得意地笑道:「那就让我好好作怪一下吧。」
「呜哇啊啊啊!」
发出这种婴儿般的叫声,真是丢人现眼——从门缝中窥看的喜藏如此说道。哇哇乱叫的男子,在九尺二间(注2)的狭窄屋内跑来跑去,确实有些难看——但男子这样惊慌失措也是其来有自,毕竟他那狭小简陋的家中,已经被怪物挤满了。
一个落败武士(注3)之类的生首(注4)从低矮的天花板上啪哒往下掉,还有个身体圆滚滚、只有一只脚与一个眼睛的奇妙妖怪,咻咻地到处跳,还一边撞着男子。发出喀哒喀哒声摇晃着的衣柜,衣服从柜子里飞出来,漂浮在空中;还有捡起四处飞散的颜料,在天花板上画图的天井尝(注5)用狮子般的脸和细长的舌头在天花板上爬行。笑男看到这副模样,发疯似地发出嘻嘻的笑声笑倒在地。还有一只盘捲成一团的大蛇,正用鲜红细长的舌头舔着男子。
自己家里突然发生各种怪异现象,也就难怪一个大男人会「呜哇啊啊啊」地尖叫了。
「天啊,他的样子可真夸张呀。」
这幅景象对一旁观看的人来说,倒不是那么可怕。小春与喜藏两人在长屋外,透过门缝窥探着里头的种种。小春把附近能找到的妖怪都找来了,自己却没有参与吓人行动。
「唉……要是我屁股没事,就可以一起去作怪了。」
他似乎很欣赏男子惊吓的模样,显得有些懊恼。大蛇怪把男子卷进了盘起来的身躯里,先紧紧勒住,又突然鬆开。男子急忙逃走,却又被青女房逮住,狠狠玩弄了一阵。
接着,蛤蟆怪又张开血盆大口含住了他的头。
「哎呀……那家伙比想像中爱吃人吶。」
男子当然听不到小春的声音,但还是如脱兔般逃开,奔往门口。可是他试了几次,都拉不开门。这个拉不开的门上并没有可以抓的地方,纸门的木头边框应该是硬的,现在却变得软趴趴的,像人的皮肤一样温温的。男子的背脊嗖地一阵发凉,门前那只比门还厚、墙壁般的怪物,正在动来动去,还笑着对男子说:「好痒哦。」
「……你、你说什么!」
男子大叫一声,不知为何又回到屋子中央、妖怪聚集的地方了。喜藏看着男子抽抽噎噎、抱头倒在地上的样子,叹了口气。
「怎么?觉得他很可怜吗?你还是有点同情心的嘛。」小春咧嘴笑道。
「我腻了。」喜藏简短地答道。
「你……竟然腻了。」
「我特别来帮你的耶。」小春抱怨道。但还是唰一声拉开门,毫不客气地直接啪跶啪跶走进人家家里。与屋子外表的鏽蚀模样不同,里头的布置颇为雅緻——不过,现在已经比房屋外观更糟了,凌乱不堪好像刚遭小偷,屋子里也被涂上各种鲜艳的颜色。小春越过散乱的物品、妖怪以及涂鸦,走到通风变好的长屋正中央,害怕蜷曲的男子附近。
「喂,你们可以住手了!收工收工。」
小春拍了拍手,做了个结束的手势。
「这样就够了?」
「精彩的才刚要开始哩。」
「嗯,下次再帮你们介绍其他家伙啦。拜託你们这里就到此为止。」
听到小春这番话的妖怪们面面相觑,嘀嘀咕咕表示不满。
「我明明还可以玩半个时辰哩……」
「我还没闹够啊—」
「……自做主张把我们叫来,又随便叫我们走!搞什么!」
腿毛浓密的屏风怪跺脚道:
「才不要,我不想走。」
「对啊对啊。」其他妖怪也都异口同声地抗议。
「不、不要这样耍脾气!来,赶快出去吧。」
小春边说边把门整个打开,率先走出去,伸出双手大动作向妖怪们招手。渐渐的,就像被小春的手吸过去一样,生首、一眼怪以及笑男,都摇摇晃晃地开始往外头走。只剩下窝在屋子中央的男子与喜藏,没有和他们一个接一个排成令人毛骨悚然的队伍。
「很好,你们这次帮了个大忙,下次再麻烦你们。」
妖怪全都跑出去后,小春才再进到屋里,带上门。长屋十分狭小,两个大男人和一个小孩几乎就挤满整个房间了。这时,小春变成向外挥手,把同伴赶走。
「……这家伙对待妖怪很过分耶。」
「难得这么享受的说。」
「哪里还有下次啊!」
外面虽然传来叽哩呱啦的抱怨声,但妖怪并没有要再进来的样子。过了一阵子,就回覆到原本的宁静。
「唔,差不多就这样罗。」
小春回头看着靠在墙上、双手抱胸的喜藏,突然露出爽朗的笑容。喜藏白了那个自豪的笑容一眼,彷彿在说「你根本什么也没做不是吗?」但小春无视喜藏,再次接近正在呜呜呻吟、身体蜷成一团的男子。这次他轻轻戳了戳男子的背。
「喂,他们走了,你起来吧。」
小春一戳,男子马上反应激烈地转过身来,小声呻吟道:「我要被杀了。」
但看到熟悉的脸,男子又睁大了眼睛。
「……喜藏?啊,真是意外。」
抬起头来的男子,长相比喜藏要像人多了,给人一股亲切感。只不过,他原本看起来清爽的单眼皮,已经因为泪水与冷汗而湿成一片,还肿肿的,这一点大扣分。
「喜藏……你怎么在这里?对了,这家伙……」
男子再度惨叫:「他不是人」,急急拿枕头盖住了头。
「欵~很少人只看我一眼,就知道我不是人耶。你真的很胆小。」
小春窃笑,但看到男子把身体缩得更紧,却又苦笑道:
「你明明是男人,怎么这么没用……唔,我不会杀你的啦,你放心。」
喜藏不可思议地问道:「不杀吗?」
小春皱着眉道:「杀了他也没什么意思吧?他们这种胆怯的表情只有在活着的时候才看得到,留他们一条命,哪天还可以再看到那种丢人的表情。」
「这样呀……」
「……你干嘛一副好可惜的感觉啊!」
「你到底是谁!」神智总算恢複正常的男子,从枕头下探出头来叫道。
「吵死了。」
喜藏捂住了耳朵,脸上的厌恶感比昨晚还要严重。
「你们是什么关係?朋友吗?」
小春一问,其中一人回答「是啊」,另一人却答道:「谁跟你是朋友。」
「喂……你这家伙,说我不是你朋友,会不会太过分?」
「讲话挺呛的嘛……怎么和刚才差那么多?」
小春蹲了下来,盯着男子的脸看。男子吓了一跳往后倒退,果然是外强中乾。小春每进一步,男子就退两步,最后连碰都还没碰到,就把他逼到了墙边。喜藏在咯咯笑的小春身后,一如往常冷淡地说:
「这家伙以前就是这样,明明胆子很小,却很爱面子。现在似乎还是没变。」
「以前就认识,却不被当成朋友呀?……真可悲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