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萤火虫之墓
美国羊栖菜
焦土层
育死婴
探戈舞曲
可怜的孩子
萤火虫之墓
清太蜷曲着后背,靠在省线①「三宫站内海滨一侧那马赛克剥落殆尽、水泥裸露无遗的柱子上,屁股贴紧地面,两脚笔直地戳向前去。儘管饱受阳光灼晒,且近一个月不曾洗过澡,然而枯瘦的面颊却一味地沉陷入苍白。到了夜间,他便眺望那个大概是因为心情亢奋,宛如山贼般焚烧篝火、高声骂娘的莽汉的剪影;早晨则茫然睥睨着络绎不绝走过身畔的学生们的脚丫子大军:穿土黄色校服、背白色包袱的是神户一中的,背双肩书包的则是市立中学的;县一、亲和、松荫、山手等女校学生则着清一色的扎脚裤,上身是水手服,其区别全看衣领形状。不曾留神者则罢,那些偶然垂目或察觉到异臭的人,便会忙不迭地纵身跃开,避让清太。而清太连爬到近在咫尺的厕所的力气,都已然没有了——
①省线,即铁道省经营的铁路。
彷彿是将这三尺见方的粗柱子当作了亲娘一般,每一根柱子前都坐着一个流浪儿。他们聚集到车站来,不知是因为此处乃是唯一许可他们进入的场所,抑或是出于对总群集于此的人的依恋,还是由于这里有水可喝或有人心血来潮会施捨。
进入九月份之后,三宫高架铁道桥下的黑市随即宣告开张。首先是有人将砂糖融化在开水中,装在汽油桶里,一杯卖五毛钱。然后,商品除蒸山芋、芋头粉糰子、饭糰子、大福糰子、炒饭、年糕红豆汤、馒头、乌冬面、天妇罗盖浇饭、咖喱饭,又增加了蛋糕、大米、麦子、砂糖、天妇罗、牛肉、牛奶、罐头、鱼、烧酒、威士忌、梨子、酸橙,甚至高统胶靴、自行车内胎、火柴、香烟、胶底连袜五趾布鞋、尿片、套子、军用毛毯、军靴、军服、半长靴,应有尽有。刚刚有人将今天早晨老婆塞进包里的麦饭连同铝製饭盒一道掏出来,叫道:「哎,十块钱啦,哎,十块钱啦。」便见另一人单手将穿旧了的短靴挑在手指上喊:「二十块钱咋样,二十块啦。」
清太为食物的香味吸引,心中困惑不已。此前他把在防空壕的积水中浸泡得颜色退尽的长和服衬衣、衣带、和服衬领、丝质腰带等妈妈遗留下来的衣物,卖给摊开一张草席便算开店营业的旧衣贩子,好歹吃上了半个月.继而人造棉的中学校服、绑腿、鞋子都逐一消失了蹤影。总不能连裤子也卖掉吧。犹豫不决之间,清太已养成了在车站过夜的习惯。
一副从战时疏散地来的学生仔模样的少年,将头巾规规矩矩地叠好,挂在帆布袋上,肩上的背囊如同挂满彩旗的军舰一般吊着饭盒水壶钢盔,他们及其家人既然已经抵达目的地,便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如释重负般把串成条的蒸糠糰子抛了过来,那些大约是预备在火车上应急的。也有複员士兵出于同情,家有年龄相仿的孙子的老奶奶出于怜悯,人人都像供佛似的在稍远处悄悄放下吃剩的麵包或是一把炒豆子,像清太这样的流浪儿便满怀感激地收下。有时清太会遭站员驱逐,不想立在检票口站岗的宪兵反而挥掌将站员击退,回护清太。唯有水,是要多少有多少,于是清太便在这里落地生根,半个月之后,就瘫痪于此了。
严重的腹泻经久不愈,清太在柱子与站台的厕所之间疲于奔命。一旦蹲下去,起身时两腿便会颤抖不已。用身体抵住把手脱落的门扉站起来,走路时则要用一只手扶着墙壁。如此一来,便好似瘪掉的气球,无须多久就后背靠在柱子上,一动也不动了,连腰板都直不起来。但腹泻却毫不留情,照样来袭,眼见着屁股周围的裤子染成了黄色。狼狈的清太羞愧无比,满心想逃开去,身子却动弹不得,只好用手将地上稀疏的沙粒和尘土刮拢过来,糊在裤子上,试图将颜色遮住。然而手臂所及的範围可想而知,或许旁人见了,还以为是饿得精神错乱的流浪儿在玩弄自己的粪便。
甚至已经没有了饥饿,没有了焦渴,沉重的脑袋垂下来,抵在胸前。
「哇,脏死了!」
「已经死掉了吧?」
「美军马上就要来啦,奇耻大辱啊,让这种人待在车站里。」
唯有一双耳朵依然还活着,分辨得出各色各样的声音:穿过站内的木屐声,驶过头顶的列车的轰隆声,突然开始奔跑的脚步声,幼儿呼唤「妈妈」的叫喊声,就在近旁唧唧喳喳的男人的声音,站员将铁桶粗暴地摔在地面上的响声。
突然安静下来,已然是夜间了。「今天是几号?」几号?究竟过去了多少天?待到回过神来,眼前是一片水泥地,自己依旧保持着坐时的姿势,蜷曲着横倒在地面上一一此前竟丝毫不曾意识到这些。清太紧紧地盯着地上随着他微弱的呼吸抖动的灰尘,心里想:到底是几号呢?到底是几号呀?清太就这样一心惦记着此事,停止了呼吸。
《战时孤儿保护对策纲要》获得批准的第二天,即昭和二十年(1945)九月二十一日深夜,站员战战兢兢地检查着清太那爬满虱子的衣服,在腰围子里找到一个小水果糖罐。站员想把那盖子打开,可大概是锈死了,盖子纹丝不动。
「这是个啥玩意?」
「甭管是啥玩意,扔掉不就得啦。」
「这边这小于,眼看就要不行了,眼睛却睁得跟铜铃一样,可不好办咧。」
其中一人俯身注视着清太尸体旁边一个更年幼的流浪儿说。那孩子脸朝下,连草席都没盖一张,放在清太尸体边上,等待区政府派人来领走。水果糖罐似乎不便处理,摇了一摇,发出咣啷咣啷的声响。站员轻轻一挥手,把它扔进了站前黑暗之中业已杂草丛生的焦土上,落下去时,那盖子摔开了,白色的粉末抛洒出来,还掉下来三块小小的骨头碎片。栖宿在草丛中的二三十只萤火虫受到惊吓,闪烁着慌慌张张地飞来飞去,未几,重又平静下来。
白色骨头是清太的妹妹节子的。八月二十二日,她死于西宫满池谷的防空坑道中,死因被判为急性肠炎。其实她虽年已四岁,却连腿和腰都挺不直,彷彿睡熟一般死去了一一跟她的哥哥一样,应该是营养失调导致衰弱而死。
六月五日,神户遭到三百五十架B29轰炸机的轰炸,葺合、生田、滩、须磨以及东神户五区悉数被夷为平地。中学三年级①学生清太被动员参加劳动,到神户钢厂去干活。这一天是节电日,清太正在御影海滨附近的家中待命,听见防空警报大作,便将陶瓷火盆埋进了后院种满西红柿茄子黄瓜等菜的自家菜园中挖好的坑里,按照早就想好的步骤将厨房里的大米、鸡蛋、大豆、干鲣鱼花、黄油、鲱鱼乾、梅子干、糖精、干鸡蛋粉放进去,覆盖上泥土,然后代替生病的妈妈背上节子。爸爸是海军大尉,登上巡洋舰出海后便音信杏然。清太把他那身穿第一种正装②的照片从相框中取出来,贴胸放好——
①中学三年级,日本明治时期至昭和前期,实行旧制中学教育。中学学制五年,相当于现在的初中和高中教育阶段。
②第一种正装,日本的军装分正装与礼装,并细分为一、二、三种。第一种正装即藏青色的夹克式军装。
经过三月十七日和五月十一日连续两次空袭,清太明白,光凭妇道人家拖儿带女去扑灭燃烧弹全无可能,而家中地板下面挖掘的防空洞也丝毫不起作用.于是他先将妈妈送到了由社区居委会设置的、位于消防署后面的水泥防空壕里去避难。刚开始动手把衣橱中爸爸的便服往背囊里塞,外面已传来防空监视哨叮叮咣咣的钟声,闹成一片。还没来得及逃出家门,四周便响起了炸弹落下的呼啸声。第一波猛烈的轰炸过去,清太产生了错觉,以为寂静突然造访,但随即听见B29轰轰隆隆的轰鸣声连续不断,彷彿泰山压顶。仰脸望去,刚才还似有似无的小点转瞬之间便拖曳着滚滚的飞机云,向东飞去。五天前,大阪遭到轰炸时,清太是在工厂的防空壕中眺望那穿越云团飞过大阪湾上空的鱼群般的飞机,而这次它们却在彷彿伸手可及的低空飞行,甚至连机体下部描画着的粗大线条都历历可见。飞机从海面朝着山区飞行,冷不丁将机身倾侧,消失在了西边。呼啸声再度响起时,空气彷彿突然凝固了一般,身体则似乎被捆缚住了,僵立在原地。此时,一颗直径五厘米、长六十厘米的蓝色燃烧弹,哗啦哗啦从屋顶上滚落下来,像尺蠖一样在马路上蹦来跳去撒布油脂。
清太慌慌张张跳进家门,但家中已经缓缓地冒出了黑烟,他只得再度跑到外面。然而外边却宛如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空无一人。前边人家的墙上斜靠着灭火掸子和云梯。清太心想,还是先到妈妈藏身的防空壕去看看,于是耸肩将背上的节子往上託了一托,迈步就走。街角那户人家二楼的窗口黑烟喷涌而出,紧接着,就像事先约好了一般,刚才还在屋顶天棚上千冒烟的燃烧弹,一齐燃烧了起来。院子里的树木噼啪噼啪地爆裂,火舌顺着屋檐延伸开去,木头护窗一面燃烧一面往下坠落。眼前变得漆黑,转眼之间,大气被烧得发烫。清太彷彿被人猛推了一把,拔足便奔。按照事先定好的计画,应当逃往石屋川的堤坝上去,于是他沿着阪神电车的高架往东跑。
逃难的人群混乱拥挤,有人拖着大板车,汉子扛着铺盖卷,老婆婆尖着嗓子高声呼叫。清太急不可耐地向着海边奔去。其间不时有火星飞溅来,炸弹呼啸声四起,用酒桶做的、可盛三十石水的消防储水桶被炸坏了,水流遍地。有人试图用担架搬运病人。正奇怪某一处居然一人也无,却见隔着一条街竞有人将榻榻米也搬了出来,像在大扫除。穿过了旧国道,清太沿着狭窄的小路不停地奔跑。大概人都逃光了,在一个人影也无的街市尽头,是司空见惯的滩五乡那黑色的酒窖。倘是夏日的话,潮水的气息便会四处飘溢,酒窖与酒窖之间五尺宽的空处,会呈露出辉映在夏日阳光下的沙滩和高得出人意料的碧蓝的海,然而此时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虽然逃到了海岸上,却发现连防空壕也没有一个。清太仅仅是因为想逃离火海,才条件反射式地逃往有水的地方。想法相同的逃难者们,缩身躲在约五十米宽的沙滩上,靠着渔船或卷扬渔网的辘轳的阴影处。清太走向西面。昭和十三年的大水灾以后,石屋川变成了两层的河床,他在上面一层随处可见的坑洼里藏下身来。儘管无遮无盖,但躲进了坑洼里,便觉得胆壮。坐下来之后,只觉得心脏狂跳不已,喉咙焦渴,他解开背带,打算将一路上顾不得回头照看的节子轻放下来,可仅仅这么一下,膝盖就哆嗦个不停,差不多要瘫倒。然而节子却一声也不哭,头戴小小的白花纹防空头巾,上着白色衬衣,下穿与头巾花纹相同的扎脚裤、红色法兰绒袜子,平素最为心爱的黑漆木屐只剩下了一只,两只手紧紧地抱着布偶人和妈妈那又旧又大的钱包。飘来一股火药味,随风传来的还有听上去彷彿近在眼前的火场的喧响,以及远远地移向了西边、有如阵雨般的炸弹呼啸声。
兄妹俩害怕地紧紧依偎。清太突然想起防空袋中还有吃的。昨晚妈妈觉得粮食再储存下去已经没有意义,因此烧了一锅白米乾饭,剩下的今天早上又加进了大豆和糙米,做成黑白参半的便当。清太打开来一看,只见米饭上已经薄薄地生出了一层汗,遂将那白色的给节子吃。
抬头望去,天空染成了橘黄色。清太想起妈妈曾经说过,关东大地震那天早晨,云彩就变成了黄色。
「妈妈到哪儿去啦?」
「在防空壕里呢,消防署后面的防空壕,说是二百五十公斤的炸弹直接砸上去都没事儿,用不着担心的。」
这话简直就像是说给自己听。透过堤坝上的松林,不时可以望见阪神方向的海滨一带摇曳着通红的光焰。
肯定已经烧到石屋川二本松附近了,再休息一会儿就走。然而转念又想到:自己可是从那熊熊烈焰之中奔逃出来的.
「你没啥事儿吧,节子?」
「木屐只有一只啦。」
「哥哥再给你买比这更好的。」
「我也有钱呢.」
节子将钱包拿了出来:「帮我把它打开。」打开结实的铜卡口一看,里面有三五枚一分钱或五分钱的硬币,此外还有小鹿形状的小沙包、红黄蓝三色的玻璃弹珠。一年前节子吞下了一颗玻璃弹珠,当天起他们就在院子里摊开报纸,让她拉屎。到了第二天傍晚,顺顺噹噹地拉了出来。现在这颗跟那颗一模一样。
「咱们家烧掉了吗?」
「奸像是。」
「那可怎么办呢?」
「爸爸会给我们报仇的。」
回答得驴头不对马嘴,因为清太也不知道今后该如何是好,还好那轰鸣声总算是远去了。
不一会儿,下了几分钟夏季骤雨似的阵雨。望着那黑色的污迹,清太心想,啊……这就是轰炸之后下的雨?恐怖感终于减弱,他站起身来眺望海面。海面上转瞬之间便已是一片黝黑,无数的浮游物忽而浮起忽而沉下,而山峦依然还是原来的模样。一王山的左边似乎发生了山火,飘蕩着悠然的紫烟。
「来呀,背背。」清太让节子坐在堤坝上,将后背转向妹妹,她便趴了上来。奔逃时丝毫不曾感觉沉重,此刻却感觉沉甸甸的。清太抓住草根,攀上堤坝。
爬到上面一瞧,只见御影第一及第二国民学校、御影公会堂彷彿自己长脚走到了这边,看上去很近。酒窖、士兵们居住的板屋,甚至消防署和松林,全都蕩然无存。阪神电车的土堤简直近在眼前。国道上三辆电车追尾一处,火灾的痕迹一路顺坡而上,望去似乎径直延伸到了六甲山顶,那尽头处笼罩在烟雾之中,尚有十五六处还在滚滚地冒着浓烟。轰隆一声,不知是哑弹着火了还是定时炸弹爆炸,一时声响大作,一阵旋风将铺在屋顶上的白铁皮板卷上了天空。
清太感觉节子猛一下紧抱住自己的后背,于是对她说道:「这弄得可真叫一千二凈呀。瞧瞧,那儿就是公会堂,你还跟哥哥去吃过杂烩粥呢。」可背上毫无反应。「等一下噢。」清太说道,重新裹好绑腿,顺着堤坝顶往前走去。
右手边有三家的房屋逃过了火灾,阪神电车石屋川车站却烧得只剩下个屋顶的骨架,再往前的神社更是成了一片灰烬,只留下一个石头凈手钵。
渐渐地,人增多了,全都携老带幼,瘫坐在街沿上,一张嘴巴却忙个不停。大家把烧水铁壶挂在树上,用烟煤烧开水、烤山芋干。
二本松在通往山区方向的国道右侧,清太赶到那里,却不见妈妈的身影。见大伙都望着河床,清太也看了一看,只见乾涸的砂石上横陈着五具窒息死亡的尸体,有的脸朝下俯伏着,有的则仰面朝天成个「大」字。清太萌生了去确认妈妈是否在里边的念头。
妈妈自打生了节子之后,便患上了心脏病,半夜里发作时,就让清太拿冷水来敷心口,痛苦时便支起上半身,摞上几只坐垫,将身体靠在上面。就是隔着睡衣,也可以看见她的左乳房随着心脏的鼓动在哆哆嗦嗦地抖个不停。葯全是中药,早晚喝红色的粉末。手腕瘦得用手掌能攥上两圈。由于妈妈跑不动,所以清太事先把她送进了防空壕,可是壕口一旦被火焰包围,那么那里就将是妈妈的葬身之地了。此事儘管已经心知肚明,可仅仅因为通往防空壕的近路被烈焰阻断,自己就不顾妈妈的安危,一溜烟逃开了。清太自责不已。然而就算是跑到了妈妈那儿,又将会如何呢?「你带着节子逃命去吧,妈妈一个人没关係的。你们俩可一定要活下去啊,不然对不起你爸爸。明白了吗?」妈妈曾经开玩笑似的这样说过。
国道上,两辆海军的卡车向西驰去。警防团的汉子骑着自行车,手拿喇叭筒,在吼叫着什么。
「两颗家伙直接掼了下来,俺想拿草席盖上去,可那油脂全都泼洒出来了。」
一个与清太年龄相仿的少年在跟友人聊天。
「上西、上中、一里冢的各位乡亲们,请大家到御影国民学校去集合!」
清太听见喊到了自己居住的街道名字时,猛然想起:对呀,没準儿妈妈在学校里避难呢!他走下堤坝。炸弹呼啸声又响起来,瓦砾堆里火势尚未平息,若非街面相当宽阔,那热气会烤得人不敢从旁边走。
「就在这里再等一会儿。」他对节子说道。
而节子彷彿是在等待哥哥发话似的:「哥哥,我要撒尿。」
清太将节子放下,抱起她,让她两腿沖着草丛,小便喷涌而出。清太用手巾帮她擦了擦,说:「头巾可以不用再戴啦。」抬头一看,节子满脸都是烟灰。「这一头是乾净的噢。」他用手巾的另一端蘸了点水壶里的水帮节子把脸擦乾净。
「眼睛好痛。」节子的眼睛被烟熏得红红的,充血了。
「到了学校就给你洗.」
「妈妈咋样啦?」
「在学校里呢。」
「那我们去学校!」
「现在还太烫,走不过去。」
节子哭闹着要到学校去,那声音既不是撒娇,也不是因为疼痛,听上去莫名地老成。
「清太,见到你妈妈了吗?」对过人家还没嫁出去的大姑娘招呼说。这时清太正在学校的操场上请卫生兵给节子清洗眼睛,洗了一遍还是疼,于是走到队列末尾再次排队。
「没有。」
「赶快去看看。你妈妈受伤啦。」
清太还没来得及说「请帮忙照看一下节子」,那姑娘抢先开口道:「我帮你照管妹妹。蛮吓人的噢,节子,你哭了没有呀?」她平素并不见得多么亲热,然而此时却如此热情,一定是知道了清太妈妈的情况十分糟糕。
清太离开了队列。这里是念了六年书钓校舍,他轻车熟路就找到了医务室。只见洗脸盆里满是血水,碎绷带、地板、护士的白大褂上全都沾满了鲜血。里面有一个男子身穿国民服,脸朝下趴着,一动不动。还有一个女人,穿着扎脚裤,一条腿裸露着,上面裹满了绷带.清太不知道该如何问话才好,便无言地站着不动。社区居委会主任大林伸手搭在清太的肩头,说:「啊,清太,我正找你呢。你没事吧?这边来。」大林将清太带到了走廊里,自己却再次返回医务室,从污物盆里的纱布中拣出来一个断了的翡翠戒指,回来对清太说:「这个是你妈妈的。」清太以前的确见过。
一楼尽头的手工教室收容着重伤员,更加危笃的伤员则安置在里厢的教师办公室里。妈妈上半身缠着绷带,两只臂膀好似球棒一般直挺挺的,脸上也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唯有眼睛、鼻子和嘴巴露着黑洞洞的孔,鼻尖宛如天妇罗的面衣。看上去依稀眼熟的扎脚裤上,到处是烧焦烧烂的痕迹,露出下面驼色的衬裤来。
「刚才总算睡着了。最好能送进医院里去,可医院都烧光啦。好像西宫的回生医院还没烧掉。」
妈妈看似睡着了,其实是陷入了昏迷状态,呼吸也不均匀。
「这……我妈妈心脏不好,能不能给她一点儿葯?」
「好,我去问问看。」
儘管大林点头应允,可清太也明白,这要求很难满足。躺在妈妈旁边的汉子,每次呼吸时,从鼻子嘴巴里就会喷出血泡来。不知是因为看着不舒服还是于心不忍,一个身穿水手服的女学生环顾四周,用手巾揩拭了去。而对面的中年妇女下半身裸露着,仅仅在局部放了几块纱布,左腿自膝盖以下没了。
清太试着喊了一声「妈妈」,心里却没一点底,他心中惦挂着节子,便又走到了操场上。节子跟那位邻家姑娘在安放单杠的沙坑处。
「认出来了吗?」
「嗯。」
「好可怜啊。有啥帮得上忙的,只管说好了。对啦,你们领了压缩饼乾没有?』
清太摇摇头,姑娘说了声「那我去帮你们领」,便走开了。
节子拿着沙坑里捡到的冰激凌挖勺在玩耍。
「把这个戒指放到钱包里,可不能弄丢啦。』
节子把戒指收进了钱包。
「妈妈身体不舒服,过几天就会好的。」
「妈妈在哪儿?」
「医院里,在西宫。所以你今天跟哥哥住在学校里,明天去西宫的阿姨家。知道不知道?阿姨住在池塘旁边,就去那里。」
节子不语,堆了好几个沙堆。
不一会儿,姑娘拿着两个茶色的压缩饼乾口袋走了回来。「我们在二楼教室里,大伙儿都在。你们也过来吧。」
清太回答说,待会儿就去。可是和父母双全的家庭住在一起的话,节子就太可怜了,其实清太自己没準都会哭出声来。
「吃不吃?」
「我要到妈妈那儿去。」
「明天去吧。今天太晚啦。」说着,清太在沙坑边坐了下来。「看好了噢,哥哥可高明啦。』清太纵身跃起,抓住了单杠,大幅度地摆荡起身子,开始一圈又一圈地做前回<
上三年级时,十二月八日,战争爆发的那天清晨,就在这架单杠上,清太创造过前迴环四十六次的纪录。
第二天,说是要送妈妈去医院,可是清太又背不动,于是在没被燃烧弹烧毁的六甲道车站附近叫了一辆人力车。
「好咧,你就坐上车,我拉到学校去。」
于是乎,清太有生以来头一次坐上了人力车,顺着已然烧成了废墟的道路往回赶。然而赶回学校时,妈妈已经陷入垂危,无法搬动。车夫摆手谢绝收取车钱,回去了。当天傍晚,妈妈终于因为烧伤导致衰竭,断了气。
「能不能解开绷带,让我看看妈妈的脸?」
听到清太的央求,脱去了白大褂、露出军医制服的医生答道:「还是不看为好啊。不看为好。」
妈妈一动也不动,浑身缠满了绷带,那绷带上渗出了血,上面叮满无数的苍蝇。
吐血泡的汉子、单腿截肢的女人也都死了。警察三言两语地询问了遗属,做了些笔录,说:「只好在六甲火葬场的院子里挖个坑烧啦。今天就得用卡车运走,要不然天气这么暖和……」也不知道他是沖着谁在说话,敬了个礼便走了。
既无线香、供花、饭糰子,又无念经超度的和尚,甚至连哭丧的人都没有一个。遗属中的一位妇女,闭起眼睛听任老人梳理头髮,另外一个则敞开了胸脯将奶头塞在孩子嘴里,还有一个少年单手捏着皱巴巴的小报号外版在大发感慨:「太了不起啦!三百五十架来袭的敌机被击落了六成吶!」清太也在心里进行着与妈妈的过世关係甚远的心算:三百五十架的六成可不就是二百一十架么?
节子暂时托给了住在西宫的远房亲戚照看。这是两家人事先约好了的:万一哪一家挨炸被烧了,就寄身到另一家去。那家有一位寡妇和在商船学校念书的儿子及女儿,再加上一个供职于神户海关的房客。
预定六月七日中午在一王山下火化的妈妈的尸体,被人除去了手腕上的绷带,用铁丝繫上标誌牌。清太好不容易见到妈妈,发现她的皮肤变成了黑色,简直不像人的皮肤。刚一放上担架,蛆虫便成堆地掉落下来。转眼望去,只见成百上千的蛆虫在手工教室里团团蠕动。工作人员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脚便踩上去,搬出了尸体。烧焦的、宛如木材般的尸体,用草席裹起来,装上卡车。窒息死亡或伤害致死的,则抬进拆去了座椅的大客车,排作一列运走。
一王山下的广场上,直径十米的大坑里面,杂乱无章地堆积着为应付空袭而从建筑物上拆下来的木樑木柱拉门拉窗。将尸体放在上面,警防团成员端起装有柴油的铁桶,好似在进行防火训练似的胡乱浇泼一阵,再点燃破布扔上去。黑烟立时升腾而起,烈焰熊熊。燃烧着的尸体滚落下来,他们便伸出消防钩钩住了,再拖回火中去。一旁铺着白布的桌子上,放着几百个粗糙的木盒子,用以收放骨殖。
说是遗属在一旁会碍事,都被打发走了,甚至连和尚都没有一个。火葬完毕之后,到了夜间,就如同发放配给物资一般,交给清太一个用烧焦了的木柴写上名字的木盒子。也不知道那标誌牌究竟起到了多大的作用。烟儘管黑,然而放在盒子里的那截指骨却是雪白的。
夜深之后,清太走回了西宫的亲戚家中.
「妈妈身体还疼吗?」
「嗯,轰炸时负伤啦。」
「戒指妈妈不戴了吧?是送给节子了吧?」
清太将骨灰盒子藏在了高低柜上方的拉门格子里,脑中突然浮现出那根雪白的指骨上戴着戒指的情形来,他慌忙将这意象从脑中逐走,对着孤单单地坐在坐垫上玩着弹珠和戒指的节子说道:「那戒指很宝贵的噢,可要收好啦。」
清太并不知道,妈妈曾将衣物寝具蚊帐之类运到了西宫的亲戚家里,那寡妇不无挖苦地说着:「还是海军好啊,搬东西还出动卡车。」她一面说,一面从走廊一角取出用蔓藤花纹的包袱皮盖着的行李,将其中的箱笼打开,里面现出节子、清太的内衣之类,还有妈妈平时穿的衣服,西装箱子里面还有出门时才穿的长袖和服。樟脑丸的气味令人怀念。
玄关边的三叠「小屋指派给他们兄妹住。凭着罹灾证明,他们可以领取大米、鲑鱼、牛肉、煮豆罐头等特别配给。
余热退尽之后,清太来到从前的住处,只见满目焦土,根本认不出这里曾是自己住过的家。他凭着记忆在那狭窄的地基上一挖,发现收藏在陶瓷火盆里的食粮安然无恙,于是借了一辆大板车,一连渡过石屋、住吉、芦屋、夙川四条河,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运回来,堆放在玄关口。
此时寡妇又来挖苦说:「还是军人家属奢侈呀。」一面却满脸高兴,彷彿是自家的东西,将梅子干分送给左邻右舍做人情。
因为持续断水,男孩清太能够帮她从三百米开外的水井汲水回来,自然离不得。她女儿在女子学校四年级念书,现在被动员去中岛飞机厂干活,如今也请了一段时间假,在家里哄节子。
去汲水时,清太看到附近去打仗的士兵的妻子和半裸着身子、头戴方顶学生帽的同志社大学的学生手拉着手招摇过市。他们在街谈巷议中是众矢之的。清太和节子则因为寡妇一副恩人的姿态四下吹嘘他们是海军的家属,妈妈死于轰炸,成了没爹没娘的可怜孤儿如何如何,博得了众人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