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呀，是战士吗?」

沙哑的声音，打破了运输马车车轮无聊单调的喀咚、喀咚转动声。那辆马车在划分为四方形的中段两侧，设有简便的长椅，上头载了十几名乘客，狭窄的空间人满为患。漫长而无尽的街道，宽度大约能容纳两辆运输马车并行，垫高路面的泥土已经被紧紧踏实了。

注意到高壮的年轻人那端正的五官与手里拿的奇特物品，老人似乎颇感兴趣。

「我不是。」年轻人回头：「我是个樵夫。」

「哦，原来是这样呀。」

坐在一旁的年长者，「咯咯」笑了起来，说了「一看到拿着那么大把斧头在路上走的年轻人，就让人想起从前的事情」之类的话后，凝视着远方。那样的视线，穿越了在数撒贝耳（一撒贝耳大约等同于一公尺)之前的运输马车，回蕩在什么都没有的空中。

「老爷爷以前也是战士吗?」

「你在说什么呀?我一直都是烤麵包的，六十年如一日。」

「啥?」

「等到了镇上，我就请你吃珍藏的麵包吧。」一张皱巴巴的脸庞，老先生似乎心情愉快地哈哈大笑。

虽然一路上露营，但应该已经过了四天吧。经过路上的村落，许多人们上车、下车。对于第一次长途旅行的年轻人来说，虽然很不自在地屈身在这个仅有几撒贝耳的狭窄方形马车上头，可是也品尝到了新鲜感。有边哭边送行的人，有笑容满面上前迎接的人。有时，几个爽朗活泼的乘客唱着歌，招待他各自携带的简便饮食。

「接下来，我就要到都市了。」

这个念头让年轻人的情绪高涨。村长托他转交一封信给商人玛露思，併到港口城镇夏克雷探询传闻。马车车夫说，大概再沿着马路走一天应该就会到了吧。那里究竟居住着怎么样的人们呢?

夏克雷是个据说这几年自从新镇长上任以后，就越来越热闹，一个位于边境的港口都市。

伴随着经济发展，到城镇去的人或物品，或是从城镇输出的物品数量，每年都在增加，行驶道路的运输马车班次也成比例地增加了。

虽说是运输马车，但只不过是马匹拉着由木製车体组成，加上帷幕的货车罢了。这是城镇正规经营的交通工具。

拉着货车的动物，有着矮胖的圆滚滚身体加上短短的四肢，全身覆盖了坚硬的甲壳状皮革。这种强壮且顺从的草食动物，称为马匹，使用于工作用途。虽然行动缓慢，但是很有力气。区区一匹，便可轻鬆拉动载了十人以上的运输马车。

年轻人一边这么想，一边发獃。披着点缀着整齐的黄色刺绣的斗篷，还很年轻的男性旅客稳重地与他攀谈：「是喔，他不是战士呀。」

「听他说是麵包师傅。」

旅客美丽的蓝色眼眸一边望着这边，一边轻轻叹气：「你呀，又不是老人。」

晒着透过运输马车的窗户洒落的夕照残阳，旅客似乎颇为温柔的视线投向年轻人。年轻人的视线停在让人惊艳的五官端正的旅客腋下所挟着，那有如弦乐器，发出微弱光泽的东西上。

「真是把好斧头呢。」

「谢谢您的夸奖。能听您这么说，我很高兴。」

「跟你非常配呀。你必须用那把斧头去砍人吧?」

「什么意思呀?」年轻人问，他一脸真的莫名其妙的表情。

听见过于扫兴的回答，旅客脸上满是笑容：「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这是我父亲的遗物。我总是用这把斧头砍树，可是因为不知道旅行途中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村长无论如何一定要我随身携带。」

「嗯，确实如此。」旅客说，慵懒的视线望向窗外：「这一带有奇怪的家伙出没。」

「奇怪的家伙?是不是盗贼集团呀?」年轻人担心地侧着头。

「不只有盗贼而已喔。」

在如此低声回答道的旅客面前，有个孩童在四处乱跑。直到方才，运输马车代替摇篮，在母亲怀抱中睡觉的孩童，大概也发觉马车正逐渐靠近终点站夏克雷，而醒了过来吧。他抓住窗欞，往下看着马夫座位，一脸开心地望着外头。

「还没有到呀……」

「是呀。大概再过几个小时，太阳下山之前应该可以到达夏克雷吧。夏克雷也有城镇的守卫队，不用担心。」

周围，丘陵和坡地延伸出去。

完全覆盖其上的草原，西斜落日中随风摇曳，化成了红橙色的波浪。风儿带来些许的海洋香味，告诉人们正逐渐接近海洋。笔直地穿越草原而去的，是建成于过往帝国黄金时代的道路。如今难以想像，当时帝国强大到可以延伸街道!直到离开帝国版图的东北方，称为边境的那个地方。

虽然是难得一见的壮丽风景，但是搭便车的人们似乎已经看腻，并未特别表现出感叹的意思。暂时看着欢闹的孩子的两人，不经意地四目交会，就在那一瞬间，两人都笑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笑，带着笑容，旅客报上了名字：「我叫伊欧洛。你呢?」

「我是雷。雷·罗尔思，请多指教。」一边放鬆握着斧头的力量，年轻人一边回答。

「彼此彼此，你也是在旅行吗?」

「嗯，村里的老爷爷拜託我，送信到城镇去……」

「这样呀。不过，最近都凈是些危险的事情呢。」

「你是吟游诗人吗?」

「要那么说也是可以啦。」伊欧洛的手、温柔地抚摸抱着的乐器。

打断两人对话的，是一直看着窗户另一边的孩子忽然的大叫声。

「你看!你看!你看那个!」

孩子手指指着的前方，出现了蠕动的蓝黑色生物，察觉到情况不对的乘客开始骚动。才一眨眼，对方便顺势追上了运输马车。

「看样子，好像有讨厌的随行者了……」

同一时间，小个子的人影跳进行李台，那一瞬间，伊欧洛手拿原先背着的弓，射出了箭。箭命中了人影的颜面，发出一声有如野兽惨叫的声音「咕吠!」后，人影从行李台上翻滚下去。

「刚刚那是什么东西?」雷慌张地左顾右盼，运输马车忽然减速向前倾倒。

「哇!妈呀!救我!」马夫一边挥舞鞭子，一边喊叫。

露出诡异的牙齿，众多的矮小人影，正意图包围马车。发出了「干」的奇怪叫声。以这不知究竟是什么意义的声音为信号，他们不断地逼近马车。

「可恶，少说也有一、二十个!」伊欧洛迅速瞄了全部的敌人一眼后大叫。但是，人影并不是人类，而是蜥蜴——是蜥蜴人。

「这、这是什么?这个蜥蜴是什么?」就在雷吃惊的同时，这次四、五个蜥蜴人跳上了马车，速度惊人。手拿着小型剑跳进来的蜥蜴人，让乘客们惊慌失措。害怕得抱头的人，抱着行李想要逃命的人，车内极为混乱不堪。

「没有会战斗的人吗?没半个人?」伊欧洛一边迅速地从箭筒当中抽出箭，一边大声喊叫。在因为恐怖而站不起来的乘客们之中，雷那巨大的身躯抱着大斧头昂然站立着。

「雷!拿起你的斧头!」一面用箭射杀扑过来的蜥蜴人，伊欧洛严厉地下达指示。彷佛被他的声音指挥，雷拿起抱着的斧头，伊欧洛把四支箭同时搭在弓弦上射出去，四支箭各自射中了不同的蜥蜴人。真是可怕的高超神速。四个蜥蜴人发出惨叫，从马车上摔落下去。

但是有一个扑向了马夫，他们互相扭打，一起从驾驶座上翻了下去。不幸的马夫，跟蜥蜴人一同被自己驾驶的运输马车车轮拖行，马车的重心因而大为不稳。

「哇——」

马车里回蕩着惨叫。失去马夫的马发出短短的「呜喔!」吼声，停了下来，马车随即停止前进。无路可逃了。

「雷，跟紧我!要上了!」如此大喊的伊欧洛，从行李台跳进了蜥赐人群之中。

「什么要上了……咦，咦?」

伊欧洛手里拿着的武器，看来是从银色的弓箭变成从袍子里拔出来的长剑了。他的举动，是相当熟悉战斗的样子。

落地同时，彷佛切开一条风带般地用力砍下长剑，蜥蜴人们慌张地闪躲，伊欧洛的周围出现了空间。一个闪避不及的蜥蜴人，浑身是血倒地，痛苦翻滚过伊欧洛与蜥蜴人群之间的地面。而且，另一伙蜥蜴人在旁蓄势待发。粗略一看，约有五十个。

虽然，雷有一瞬间感到迟疑，但是没有时间犹豫。他立刻双手紧握住斧头的握把，翻身跃至伊欧洛身旁。地面发出「碰」的小小震动，雷的脚边飞起尘土。

「看我的!」

「雷，掩护我的背后!」不知是否看到了雷翻身过来的位置，伊欧洛朝着蜥蜴人们砍去。

伊欧洛那砍倒蜥蜴人的剑法，霎时间让雷看得目瞪口呆。伴随着「嘶!」的声音，头盔被砍开的蜥蜴人的黑色血花四溅。回剑之后，伊欧洛随即沖入退缩的蜥蜴人队伍之中。

脑袋一片空白，必须战斗不可。但是，要怎么做才好?什么叫「掩护我的背后?」不过，已经没有思考的时间了。雷迅速地以斧头面对面地接住了从右边朝自己飞扑过来的蜥蜴人的攻击。完全承受到了剑对斧反弹力量的蜥蜴人，被弹了开来，因此倒在地上。

拿着斧头的左手，传来阵阵刺痛。这是小时候父亲第一次要雷尝试砍树，斧头直挺挺砍进树榦时所感受到的感觉。

「斧头要斜着砍。」父亲的声音在脑海中浮现，父亲的声音。

就在如此思考的雷面前，跳出了一个蜥蜴人，翻转手里的剑想要贯穿雷的胸口。但，雷高大的身材与巨斧佔了优势。斜斜地，像是稍微弯曲手腕把斧头砍进树榦一样，他一边吐气，一边将斧头砍进蜥蜴人的肩头，但是手却没有感受强烈的冲击。

一面对接着飞扑过来的第二个敌人挥动斧头，对方胸口就遭到了一击，随着惨叫声一起往后飞出去。胸腔里头，心脏似乎就要蹦出来一般狂跳。明明只不过是挥舞了几次斧头而已，呼吸就急促而难过。好几个蜥蜴人正在步步进逼，眼看着距离正在逐渐缩小。

「我不想死。」

雷的脑海中，只有这句话不断宾士。这样下去，自己会被干掉。前方与右边都有蜥蜴人袭击而来，蜥蜴人的兇器掠过只能专心挥舞斧头的雷的右肩，鲜血瞬间四散。但是因为亢奋的缘故，应当会觉得痛的感觉也消失不见了。

「呜哦哦哦!」

雷往下挥去的一击，直接打中运气有点不好，失去平衡的蜥蜴人头顶。受到斧头从正面直接砍下，蜥蜴人虽然让雷沐浴于喷出的大量血雨之中，但是自己却仰面倒了下去。连放心的时间也没有，雷一边急促地呼吸，一边看着自己对面，接二连三冲上前来的蜥蜴人，一边正确无误地一一以斧头攻击。

忽然，伊欧洛出现在雷的视线角落。伊欧洛的身边瘫着大约十具左右的蜥蜴人尸体。

「雷!你没事吧?」

「嗯，没事啦，算是吧……」

伊欧洛毫髮无伤，而且呼吸一点都没有紊乱。清澈如天空的蓝色眼眸增添了锐利，沾染到些许敌人血迹的身影，已经不是在运输马车中表现出来的，柔和吟游诗人的模样。而是拥有许多地狱般战场经验的战士，强韧至近乎冷酷无情的战斗意志的气质。

自己不是孤军奋战。被拉回现实的雷，感觉到右肩的疼痛，皱起眉头：「我该怎么做?」

「跟我背对背战斗，不要鬆懈。总之敌人很多……好像还有三十个以上的样子。」

一开始的袭击受到伊欧洛战斗阻止的蜥蜴人群，再度展开攻击。

「惨了!我们被包围了!」雷一脸狼狈。

「这有其他会战斗的人吗?」随着伊欧洛强硬的口吻环顾四周，只能见到蜥蜴人而已。抬头看向马车，那里也已经被为数众多的蜥蜴人攀爬进去。帘幕早已撕裂，看不出形状。

无法从行李台下来的几个人，虽然手里挥动武器，但是马车原本就狭窄，又加上许多货物叠放的地方，哪谈得上是个战斗之处。

「没办法，行李台也被蜥蜴人佔据了，没有我们可以立足的地方!」

「可恶!城镇守卫队怎么还没到!」说着，伊欧洛再度挥剑砍向蜥蜴人群。

虽然再度横扫了蜥蜴人，但是对方的数量庞大，没有上限。

好像经过了漫长的时间，但实际上还不到几分钟。蜥蜴人看到两人的厉害，便转为以集团攻击的方式逼近。雷发挥长手臂与大斧头的优点，用尽全力不让敌人靠近。一边注意不要远离伊欧洛，一边专心地挥动斧头。

甚至，连伊欧洛的动作，看起来也开始展露疲态了。伊欧洛持续杀退由右而左进逼的蜥蜴人，尸体越来越多，明显感觉得到他的呼吸越来越乱。

「这样下去没完没了!先打倒受伤、动作迟缓的家伙!」虽然听到伊欧洛下的指示，可是雷不知所措。

总之，如果蜥蜴人一靠近，就只能挥动斧头，毫无时间确认到底给了对方多少程度的伤害，下一个蜥蜴人便又飞扑过来。疲劳开始悄悄接近，双脚越来越动不了。渐渐地，直到方才为止都没有感觉到的恐惧又从心底涌了上来，跟伊欧洛的距离也慢慢拉开。

这样下去一定会没命的。惨了，就算脑袋知道这些，但是身体却不听使唤。非得做点什么才行，挥开飞落到自己身上的火花，身体终于慢慢地动弹不得。

一瞬间，蜥蜴人的攻击中断了。雷看了一眼行李台，蜥蜴人聚集在那里。

来不及从马车上逃走的人们的身影，隐藏在蓝黑的色块之中，看不见了。

「伊欧洛先生!其他乘客有危险了!里面还有小孩子!」

一起搭乘马车的乘客都死了。而且，还是死在不曾看过的蜥蜴人手里。雷用儘力气，靠近不过在仅仅数撒贝耳距离之外的伊欧洛。走过这短短几步的距离，从来没有感觉过这么的疲劳沉重。

「可恶……该怎么办……」伊欧洛似乎颇为不满地说。

「伊欧洛先生，只靠我们的话已经……」

「你只要想着活下去!加油!」

但是，会动的标靶只剩下他们两人，蜥蜴人却还有超过二十个以上手里拿着剑，逐渐缩小距离进逼。

「被包围了……」雷感觉自己的背部碰到了伊欧洛的背，而伊欧洛的背部正在微幅颤抖。两人都已经接近疲劳的极限，口乾舌燥，涔涔冷汗包覆着身体。应当使用熟练的这把斧头，甚至都无法再挥动个几次。

「已经不行了吗?」

蜥蜴人似乎算準了攻击的时间，看得到他们偶尔伸出来的分岔的舌头。

「下次不能再说那种话了喔。」

「下次?」

「不要紧。你是个战士，一定可以平安离开这里的。」

「战士?我?」

「这次虽然无法保护无辜的人们，但是你直到最后一刻都为了保护马车在战斗吧。」伊欧洛调整呼吸：「这就是战士。」

「我知道了。」雷大大地吐了一口气。那一剎那，直到方才绑手绑脚的恐惧全都烟消云散。又可以战斗了。

「雷，我一给暗号就开始行动。从夕阳的方向开始。」

「我懂了。」雷下定决心。只能放手去做，他大大地吐气，一边吐气，一边等待伊欧洛下的指示。这就是所谓的战斗吗?

就在这个时候，雷的视野捕捉到山丘上出现了好几个人类：「那边有人!」

站在山丘上的男人拉开喉咙：「喂!在那边的人!」

这是陷入千钧一髮，生死存亡之际的雷与伊欧洛，难以相信的悠哉呼喊声。

「啊!我们是港都夏克雷的守卫队，大家都叫我们『好人骑士团』大人。那边!没有取得许可就跟蜥蜴玩闹的家伙!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但是，听到这个声音的伊欧洛，彷彿灯火点着一般，表情明亮了起来：「喂，凯因!快点来帮忙!」

「什么嘛，你这个色鬼!真是好久不见了呀!你是被女人甩了，正在疗伤旅行的路上吗?」宛如一边浮现不怀好意的笑容，一边开玩笑一般。

「凯因!现在不是笑的时候!快点过来!」伊欧洛好像对久违重逢的老友这么说，接着就是準备应付下一个蜥蜴人的攻击。

「真拿你没办法呀。好吧，我马上就过去!黎克，跟着我去!拜託琳跟席缇亚负责掩护。」

在山丘上的四人，奔下斜坡往运输马车靠近。在前面领导的，是伊欧洛叫他凯因的那个高瘦男人，翻开深绿色的斗篷。以黑色单衣为主，全身穿着一身黑的服装。移动速度快得让人大吃一惊。

毫无声息靠近包围两人的蜥蜴人人墙之后，周围好几个蜥蜴人的脑袋只过了短短几秒，便与躯体分离，滚落到地面上。就连拔刀也是眼睛所看不到的高超神速。而且从旁边砍倒了体型略大的蜥蜴人，有如鳞片的钟甲从腰间接缝处彻底一分为二。雷低声讚歎「好厉害」。就在他的声音还没消失的时候，又有好几个蜥蜴人惨遭血祭。

牺牲者喷出来的鲜血，沾湿同胞倒在地面上的数具尸体，于是蜥蜴人的包围网一口气就瓦解了。

还有一个男人跟在凯因背后，虽然比较瘦小，但同样是黑色服装加斗篷，不过脸上以黑布蒙面，只有眼睛闪闪发光。他轻轻往上一跳，伴随着「咻!」的声音，手里的短刀便刺进倒霉的蜥蜴人胸口。

凯因在杀出的突破口继续冲进去，果断快速地挥剑砍倒周围的蜥蜴人。

接着跟在后面的两人，似乎是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