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Asano
录入:Lafrente
「这间道观的道士声名远播,他不会对你见死不救的。」「他一定是位慈悲为怀的人。」「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柚纪五岁之际,爹娘和叔父这么说完,将她丢弃在褪色的朱漆门柱边,就此扬长而去。柚纪的双亲与叔父是行遍全国各地的商人,但那年因为整座大陆笼罩在农作歉收的阴影下,各地都贫穷困苦,连带地生意也不好做。终于,大人们认为要一次养活五个小孩(柚纪在四个孩子中排行老三,叔父也有一个孩子)实在太过艰辛,为了少一口人吃饭,最后选出了柚纪。
「我们也是无可奈何呀。」「请你一定要体谅我们。」「再这样下去,与其让你跟着我们一路奔波吃苦,令明两天的三餐也不晓得有没有着落,这么做对你反而比较幸福啊。」
双亲涕泪纵横地这般说服柚纪。但听在柚纪耳中,她只觉得他们是在找借口合理化自己抛弃孩子这种行为,幼小的心灵不禁感到有些心寒,因此没有百般央求也没有大声哭喊。三个大人见到女孩这般乖巧听话,皆露骨地做出安心的表情,接着像是要趁柚纪还没改变心意,连忙扬鞭驱策驮马、驾着马车离开。
柚纪呆立在原地,目送着马车的木製车轮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沿着地面上留有两道深深车辙痕迹的田间道路往山下宾士。当马车的车篷消失在浓浓朝霭的彼端,柚纪这才开始感到伤心,抽抽答答地哭出来。等到马车彻底远离,多半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之际,柚纪终于忍不住放声嚎啕大哭。无论她再怎么用手背去擦拭,泪珠还是不停滚下脸颊。明明事到如今才哭一点用也没有。当爹娘他们还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如果她拚命跺脚哭喊着说不要,或是紧抱住娘的腰不肯放开的话,或许他们就会重新考虑也说不定。早知道就别装什么听话懂事的孩子了。
「吵死了……是谁一大早就在别人家门口哇哇大哭啊?」
柚纪正不停啜泣时,背后传来了男人的嗓音。儘管她的哭声已传不到马车那里,却传进了大门柱子后方的道观里头,因此那位「声名远播又慈悲为怀的道士」走了出来。柚纪急忙擦掉眼泪,抹了抹自己哭过的脸蛋,回过头去。
那男人年纪约莫三十上下吧,身高一般、体型削瘦,尖尖下巴上稀疏地长有杂乱鬍鬚。男人抓了抓半长不短的头髮,凹陷的脸颊有着不健康的肤色,然后嘴角往下一撇,低头瞪向柚纪道:「这小鬼是怎么回事?」男人随意地将绉巴巴的长袍披在身上,也没系腰带,大襟的钮扣就这么敞开,露出里头削瘦的肋骨。
「声名远播又慈悲为怀的道士」看起来……真是邋遢。
爹娘他们肯定从没亲眼见过这位道士的长相吧。在他们的想像中,他们肯定以为「声名远播又慈悲为怀的道士」总会面带和煦的笑容,穿着道袍的体型犹如木桶那般圆润,剃得光溜溜的头顶还会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吧。如果曾亲眼见过他的话,就算是为了少一口人吃饭,应该也不会想将自己的孩子,同时也是侄女的年幼女童,託付给这个看来形同流氓的男人。
柚纪感到非常不安,同时用哭得沙哑的声音说:「这、这个……」将爹交给她的信递给男人。信纸吸收了泪水后变得有些破烂。男人摊开那封信,边看边抚着自己杂乱的鬍子。期间,柚纪抬眼脱向男人蜡黄又暗沉的双手,无比紧张地等待着。
自男人宽鬆的长袍袖口底下,可以看到自他的手背直至手臂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深黑色的图案,柚纪被吸住了目光。那是刺青,纹着柚纪完全看不懂的难解文字与象形般的图腾。马车上也会贴着驱鬼或是招来商运的各种护符,也许是那一类的符咒吧。
由于会听大人们说过,身上有刺青的人绝不是什么善类,柚纪更是感到害怕。这个男人真的是「声名远播又慈悲为怀的道士」吗?搞不好是山贼杀了道士后,就将这间道观据为己有,赖在这里不走。
「什么——?要我照顾她?竟然也不先问问我就单方面擅自决定……真是的,还把这么麻烦的东西丢给我。」
没花多久时间男人就看完了信,接着目光兇狠地转向柚纪,眯起双眼像在对她品头论足。这绝对是山贼的眼神,而且是至令杀过好几十个人的眼神。柚纪吓得整个人几乎要缩成一条直线,眼泪甚至因为恐惧而全部缩了回去。眼前的男人绝不可能亲切地照顾她这个为了少一口人吃饭而被抛下的可怜孩子。她听说山贼都会掳走幼童,再将他们卖掉。他肯定会杀了柚纪后再将她肢解、卖掉她的内脏,或是将她当作奴隶卖给别人。
如此认定之后,柚纪便害怕得再也无法压抑,一骨碌转身拔腿就跑。
「喂!小鬼!等一下,你要去哪里?」
男人的声音追了上来。他为什么要追过来!他果然是山贼!被抓到的话会被卖掉的!柚纪更是恐慌,双脚在缓坡上被绊住、摔倒在地,然后就这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不顾一切冲下山。不久之后她再也听不见男人的声音,但还是不敢停下步伐。
如果拚命追上马车,再告诉爹娘和叔父那间道观里只有山贼,说不定他们就会后悔自己竟然想将柚纪丢弃在兇恶山贼的身边,然后抱着柚纪跟她赔不是说:「对不起,让你这么害怕。」最后还会向她保证,再也不会为了少一口人吃饭而送走她。柚纪甚至开始觉得,说不定他们早已心生不舍,将马车停在前方不远处,就等着柚纪追上来。大人们决定抛下柚纪时,内心肯定也是非常痛苦难过。
既然如此,她再也不要做傻事,装什么听话懂事的好孩子了。她要尽情地放声大哭、扑进娘的怀里。
娘!娘——!
□
四处都不见马车蹤影。柚纪深信马车一定会停在半路上等待自己,于是从山脚下的道观循着田间道路来到城镇,再拖着蹒跚步伐穿过城镇,在大道上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马车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蹤。
半天过去后,柚纪终于明白大人们已毫无眷恋地抛下了自己。
夕阳已然西斜。柚纪迈开小小的步子继续踽踽走在大道上,双脚早已疲软无力,只穿着薄底布鞋的脚底板也痛得要命。她勉强弯下僵硬的膝盖关节试着蹲下后,便再也站不起来。她已经不想再走路了。况且她也不晓得自己究竟该往前走,还是该回头。就算继续往前,她一个小孩子也不可能走到下一座城镇,但若是折回先前的城镇,那个山贼也许已经準备好了用以捉住柚纪的绳子,正等着她自投罗网。
慵懒斜阳的余晖自西方照射过来,将柚纪蹲着的影子拉得老长,烙在留有深深车辙痕迹的马车道上。那道黑影看来就像细细长长的妖怪,彷彿不是自己的影子。大道两旁的杉澍林早一步没入黑暗之中,枝极在一片漆黑里沙沙沙地摩擦作响。树群正以一种令人浑身发毛的嘶哑声音互相耳语。
有个看来很可口的小女娃喔,有个看来很可口的小女娃喔……
柚纪打了个冷颤,转头看向杉树林。这并不是她因为恐惧而产生的幻听,那些树木真的在说话。有着锯齿状轮廓的树影以暮色为背景摇来晃去,叽、叽、叽地发出令人不快的毛骨悚然笑声。
同时,连她自己落在地面上的影子也摇摇晃晃地动了起来。影子当中出现了三道血色的细长新月形裂痕。那是正在嘻嘻贼笑的双眼和嘴巴。紧接着影子两侧也倏地冒出两条胳膊,弯曲成了镰刀的形状,就像是细细长长的树枝。明明柚纪根本没有张开手臂,影子却径自改变了形体。
柚纪发出沙哑的尖叫声后,飞快后退,但那道黑影却不像一般的影子跟着柚纪往后退。它脱离了柚纪的双脚后得到自由,更是得意忘形地兀自不停摇摆。
有个看来很可口的小女娃喔,有个看来很可口的小女娃喔……
杉澍林枝叶婆娑,更加吵闹喧哗。
影子本该紧贴在地面上,但那道黑影像是在杉树林恶意的煽动下得到了力量般,让身体离开地面,挺起身挡在柚纪面前。儘管原先是柚纪的影子,但因斜阳余晖而拉长了身子的它,现在看来彷彿有十尺之高。
「飕飕飕飕飕飕飕……」伴随着这种令人寒毛直竖的刺耳声响,某种漆黑的东西大量自影子身上掉落。落在地面上后,又像条带子般嗖嗖嗖地与影子汇合。影子表面不断嗡嗡嗡地弹射出黑色颗粒,颗粒又飞向影子变回原本的轮廓。
是蝗虫。发出振翅声来回飞舞的漆黑蝗虫群正分开又聚集形成影子。自凝聚体中弹出的一只蝗虫撞在柚纪脸颊上,但她完全无法别开小脸,整个人跌坐在地,瞪大了两只眼睛。光是凝视着影子,她就因为过于恐惧而发不出惨叫声。
黑影中唯一有着颜色的部分,也就是新月形的双眼与嘴巴正狰狞地笑着,接着蝗妖举起镰刀般的手臂,朝着柚纪的脑门用力挥下。
娘——!
「死者将去东岳泰山,跪于东岳大帝跟前:
生者将去西方西安,必受西王母之护佑!」
下一秒,妖怪遭人由上往下地斜向劈开,蝗虫群因而四散。柚纪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依然脑袋一片混乱身体僵直,此时有人伸手环抱起她的身子。
是那个杀了道观的道士后,再鸠佔鹊巢的山贼男人。男人仅将凌乱的头髮在脑后绑成一束,其余的打扮皆和半天前一样,未繫上腰带又随意地披着长袍。儘管体型十分削瘦,但男人以令人想像不到的偌大力气轻轻鬆鬆地将柚纪抱在左手上,右手则伸往前方,掌心与地面垂直地朝向妖怪。身体刚被斜向劈开来的妖怪再次嗖嗖嗖地发出振翅声互相聚集,企图恢複至原本的形状。
「急急如律令,『炽』!」
男人厉喝一声,嗓音既浑厚又低沉。柚纪可以感觉到有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正从男人的全身彙集至他的右手。以往中途停靠在某个城镇时,柚纪认识了一位会打太极拳的老者,眼前的景象与当时老者示範给她看的「气」十分相似,但是聚集在男人右手上的力量远比那位老者还要强大,近距离观看下,柚纪的脸庞被风压震得阵阵发麻,甚至觉得呼吸困难。男人手臂上刻得密密麻麻的刺青与这股不可思议的力量相互呼应后,亮起了暗青色的光芒。
光芒沿着手臂表面一鼓作气往右手前端集结之后,下一秒那道已确立方向的力量就自掌心冲出,疾速飞向前方。
霎时,蝗妖被一道青色火柱团团包围,发出了拨弄琴弦般的微弱临终惨叫声。柚纪睁大了眼珠注视着这一幕,当青色火焰烘烤着她的脸庞时,她一点也不觉得热,反而觉得像是有冰冷的冰雹打在自己脸上。
青色的火柱窜向逐渐被蓝色薄暮笼罩的天空后,不久消散无蹤,原地已不见妖怪身影。只有约莫十来只烧得焦黑的蝗虫纷纷掉落在地面上。
方才煽动妖怪的杉树林似乎惧于男人散发出的气息,一时间鸦雀无声,但不久又开始沙沙作响。但这回它们只是随风摇摆摩娑着枝桠,不再传来令人发毛的话声。
男人放下柚纪,但她吓得浑身发软,无力地瘫坐在地。自男人手臂刺青上透出的暗青色光芒如今早已消失,彷彿从来不会出现过般。就连那股让她觉得难以呼吸的强大气息也消失了,男人再度变回那副不良山贼般的模样。
「你这个笨蛋,我可是找你找了好久!一旦太阳下山,鬼怪就会开始四处徘徊。像你这种鲜嫩可口的小鬼头,正好是妖魔鬼怪的最爱!听好了,晚上绝不能在我不在的地方傻乎乎地到处乱跑!」
儘管男人的态度仍像山贼般粗鲁无礼,但他严厉的语气又像在对柚纪谆谆教诲。
山贼并没有杀了道士。这个人真的是道士……
这是柚纪第一次亲眼见到道士施展方术。精通各种灵异现象、消灭鬼怪、安抚迷失的灵魂、守护人们远离灾厄……她会听说过道士的诸多事迹,却没想到他们竟是如此厉害。
可是,就算他耳提面命要柚纪别夜晚在外走动,现在的她却无家可归。马车早已经走远了。记得旅行途中,在大道上过夜时,大人都会将孩子们赶进马车,怎么样也不准他们出去,然后彻夜生火,再将护符丢进火里燃烧以驱逐鬼怪。柚纪和其他四个孩子躺在草蓆制的睡铺上百般无聊,甚至还曾一起取笑大人,说明明根本不会有鬼怪跑出来,大人们真是瞻小。
如今藏起孩子不让鬼怪找到的马车,以及大人彻夜点燃的火堆,都已经离开到了遥远他方。
不知不觉间,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恐惧与被遗弃的寂寞,直到这一刻才一鼓作气袭来。无论如何她再也不想一个人了,胗是柚纪跪在地上紧捉住道士的脚。
「那个!求……求您,请您让我留在道观里。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会努力干活,我也会帮忙您的工作。」
她将额头贴在道士的膝盖上,由于抖得太过厉害,牙根不停打颤无法合拢,也只能用拔尖的嗓音一股脑恳求。道士粗鲁的话声白头顶上方传来。
「就算你说你要帮忙……我的体力可还没衰弱到需要你这种乳臭未乾的小不点帮忙呢。多个分身还比较有用。」
「我一定会马上就学会怎么工作,我一定会帮上您的忙的。所以、所以求求您、求求您,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了……」
泪水滑出眼眶。柚纪抽抽噎噎地哭着,拼了命地恳求。她将脸蛋压在道士的裤子上,眼泪被吸收进了布料里。她原本心里怕着道士会甩开她,于是使出吃奶的力气紧搂住他的脚,岂料他却揪起她的后领,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拉开,再粗鲁地丢在地上。柚纪趴在地上不停啜泣。名声响亮的道士绝不会这么轻易就收弟子的,更何况她还是一个连仙骨的仙字也没有的弃童。
「什么『再』,这传出去多难听。好像我之前曾抛弃过你一样。我不晓得你有什么误会,但我可从来没说过不让你留下来喔。」
道士在柚纪面前蹲下。柚纪抬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脸蛋,张大红肿的双眼看向道士。道土依然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坏人表情,嘟嘟哝哝地自言自语说:「啊……真头痛、真头痛……」然后伸手搔抓头皮。好不容易绑起的头髮又在一瞬间变得乱七八糟。
难不成,道士只是天生长相很像坏人,并不是在生气……吗?他只是因为惹哭了柚纪,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吗?
「我打从一开始就没说过半句不留下你这种话吧,但是你却莫名其妙自己一溜烟跑走了。我也没办法啊,只能把你留下来了吧。虽然我讨厌小鬼头,也完全不期待你这种小不点能帮上什么忙,但是我讨厌小鬼,和你是小不点这件事,又不是你的错。真没办法,毕竟你现在是孤伶伶一个人了吧?反正我也刚好一个人嘛……嗯,既然同样都是孤家寡人,我们就好好相处吧。」
道士像是对自己说的话感到难为情般,身子不断扭来动去,然后勾起嘴角露出笑容。他笑起来后,没什么肉的脸颊挤出了皱纹,看来更像是邪恶的坏蛋。
说不定这位道士单纯只是个容易害羞的人,所以他才会滔滔不绝地像在辩解,又只能挤出这种笑容吧。
住在山脚下道观里的,是个举止邋遢、讲话刻薄、又粗俗又削瘦,至今还单身未娶的三十岁男人,但是他拥有着非常高强的方术法力,虽然容易害羞但心地善良,一定就是爹娘和叔父口中那位「声名远播又慈悲为怀的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