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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之肆 被「不幸」吞噬的男子

作者:壁井有可子 字数:7192 更新:2022-11-09 06:44:35

丧礼是请城镇另一头的毛道士来主持。

师父的遗体和断气时一样穿着白色道袍,躺在石棺当中;遗容涂得雪白,好让他的灵魂不会被鬼怪迷惑,能够顺利抵达黄泉入口。接获讣闻的县里人民相继前来弔唁,在棺材前上香,再向柚纪表示哀悼之情。众人的话语丝毫没有传进她的脑海,柚纪只是反射性拘谨有礼地道谢,应付每一个人。

因为工作的关係,她已敷不清有多少次办过他人的丧礼。虽然毛道士也来帮忙,但柚纪几乎是自己一个人做好了所有準备。该做的事项都已深深烙印在身体的每个角落,就算不用头脑思考,手脚与嘴巴也会自动自发地动起来。

和杨府办丧礼时一样,夜里会摆设宴席。女人们带来菜肴,男人们则喝酒谈笑,热热闹闹地送故人最后一程是五龙州的习俗。据说宴席越热闹,越能照亮死者通往黄泉的道路,死者就不会在半路上迷路回到现世来。

为了準备宴席的菜肴,柚纪也忙碌地东奔西跑。「你坐着就好了。」女人们担忧地如此劝她,但她都拒绝了,继续辛勤工作。奠仪也自己一笔一笔记录。「真是坚强能干呢。」旁人的这句称讚比起钦佩,听来更像是挖苦。事后柚纪才有些后悔,应该要失魂落魄一点或是崩溃痛哭,才容易博得他人的同情,也许就能拿到更多奠仪了吧。

偶尔柚纪会闪过想见碧耀一面的念头。她现在跟谁也不想说话,却唯独想对碧耀倾吐心事。碧耀所在的那间妓楼老镱也前来弔丧,更留下了一大笔钱,但只有现在这时候,比起银两,柚纪更希望她能带碧耀过来。

弔客当中也有人亲切地担心起柚纪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所有人都认为既是女人又是女儿的自己,根本不可能继续经营这座道观。至今柚纪一直以为自己应该也颇受县里百姓信赖,但如今师父一不在,她才痛切地体悟到原来大家根本不将她当作是独当一面的道士,心里非常不甘心。丧礼期间,唯有这件事一直冲击着柚纪的内心。

手忙脚乱的一天过去后,夜阑人静之际,女人们皆回到自己的家;在隔天的早晨到来之前,男人们也接连酒醒,一个个回去了。

留到最后一刻的是毛道士。

「柚纪,你要不要搬来我的道观?我也老了,如果你愿意帮忙,我会很感激。」

毛道士是个剃了头髮,头戴瓜皮帽,蓄着白鬍子的慈祥和蔼老人。身为道士,他的能力当然不及师父,但是为人和善,师父也相当敬重毛道士这位长者。如果搬去毛道上那里,柚纪也能派上用场吧。

「需要人手的时候,请儘管叫我吧。我会过去帮忙。」

但柚纪摇摇头,只是这么回答。

她不想现在才拜毛道士为师。毛道士年事已高,即使他是一个大好人,却已相当年迈且时日不多,不久的将来,寿命也会迎接终结吧。她不想再一次经历师父比自己先走这种事了。

毛道士也离开之后,原本道观里一整晚不绝于耳的众人谈笑声、温暖的火堆、酒和饭菜的香气全在顷刻间消散,寒冷萧瑟的寂静跟着降临。

在安置于主殿的师父灵前点上新的蜡烛后,柚纪重新上香,接着爬上祭坛,在能够守护棺柩的最佳场所贴上左慈的符纸。这样看去,左慈的符纸真的只是一张破破烂烂又绉巴巴的黄纸。这正是他长年来侍候在师父身边,作为师父的得力助手认真工作的证明,也是勋章。

柚纪想起来了,从前她是在哪儿见过这个符咒的咒文。小时候记得有一次,柚纪会在师父的书里发现到创造符力的作法,于是有样学样地写下咒文,试图召唤符力。但当时柚纪还不到十岁,不够成熟的法术想当然耳是失败了,也被师父狠狠骂了一顿,还将她吊在庭院里的树上以示惩罚。就是因为这一件事,柚纪从此才会讨厌修行。

事到如今才回想起这些事,反而让人感到更加空虚。干桔的心阵阵刺痛。

接着柚纪默不怍声地开始做早晨的工作。打扫主殿祀灵堂,一一为长眠于灵堂的魂魄供奉茶水和线香。平常她都和左慈分工合作,如今只有她一个人,花的时间比她预期中还久,待所有工作做完,时间已经过中午了。回想起来,平常左慈负责的工作量都是柚纪的两倍。

做完所有该做的事情后,虚脱感一鼓作气袭来。

一坐在主殿门前、能看见门柱的石阶上后,下半身的疲惫便排山倒海涌来。仔细想想,她从昨天就一直站着工作。一旦坐了下来,屁股就像是生了根,再也不想起身。

在鹧耻见脚步声的时候,她可能有些睡着了吧。

柚纪抬起打着盹儿的脑袋瓜,只见一道瘦长的人影从门柱那里走来。对方穿着并排有金色钮扣的黑色长摆大衣,肩上披着似乎是异教牧师的象徵,名为圣带、有着金线刺绣的法衣。是那个蜂蜜色头髮的西域人。他前天追着珞尹冲出道观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伊鲁克……」

柚纪以无力的嗓音呼唤异国人的名字。现在想来,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喊出这个男子的名字。

「珞尹呢?你追他追到哪儿了?」

「我在山里走了一整天,最后还是跟丢了。」

「你放弃了吗?」

「怎么可能。我会继续追,而且也要準备旅途的行囊。」

伊鲁克显得疲惫憔悴,但一派气定神閑地说,接着也不事先招呼一声,就径自走上石阶越过柚纪,进入主殿。「喂……」柚纪不满地叫住他,但伊鲁克还是我行我素地走至师父的棺木前,略微打开棺盖,瞻仰师父的遗容后再盖回去,然后划了异教的十字,默哀了好一半晌。这家伙没听说过「入境随俗」这四个字吗?用异教的弔唁方式为师父祷告,也不会给师父带来任何慰借。柚纪目光兇恶地瞪着那道穿着黑色大衣的背影。

他是为了向师父上香,才特意回来一趟的吗?毕竟他是逃狱犯,应该无法在人多的时候现身吧,想必是看準所有弔客都回去了,才走进来吧。儘管信仰不同,但既然他愿意对死者表示敬意,光是这点也许就该坦率地表扬他一番吧。

默祷结束之后,伊鲁克背对棺木转向柚纪。

「那么,你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改信天聆教啊?」

『你是来传教的吗?给我滚回去。」

她马上撤回刚才对他有些另眼相看的观感。这家伙搞什么嘛,果然是个难以捉摸的男人。

「我要回去了。再见。」

伊鲁克将两手塞进大衣口袋,再次快步经过柚纪身旁,準备离开道观。

「啊。」

不自觉地柚纪伸长手,捉住了他的大衣下摆。伊鲁克微微踉跄,狐疑地回过头来时,柚纪慌忙放开手。她自己也不晓得为何要挽留对方,但连忙结巴地说出脑海中当下想到的借口。

「五龙的丧褛习俗是上完香后要吃饭喝酒,马上就打道回府对故人太失礼了。」

「我又没有必要遵循五龙的风俗……」「伊鲁克,你不是说过只路过一下而已吗!没有时间了。今晚『那个就要来』了。快走、快走!」伊鲁克正歪过头思索时,蟾蜍又佔据了他的声带,格外忧心忡忡地催促他。他的动作和说话的声音十分不搭调,虽说已开始习惯了,但还是让人感到毛骨悚然。伊鲁克揍了自己的脸颊一拳让蟾蜍安静下来后,这次往反方向微偏过脑袋,点了点头:「嗯,也好。」

「如果能让我吃顿饭的话。正好肚子也饿了。」

正以恳求的目光抬头看着他的柚纪不由得鬆了口气,放柔表情,但随即又板起一张脸。

无论是谁都好,她只是不想一个人。一旦孤独一人,就觉得全身都使不出力气,连站也站不起来。就算是不过数日前才狠狠骂了自己一顿的惹人厌异教男子,现在也是聊胜于无。

柚纪在厨房里搬出师父生前坐的椅子,再将县里妇女们带来的鱼肉菜肴、馒头、点心等剩余的食物摆在桌子上后,伊鲁克便老大不客气地开始大吃特吃。吃的同时还一边絮絮叨叨念着这个酱菜腌得太咸了、饺子皮的厚度怎么每个都不一样、鸡肉要是热腾腾的会更好、啊不过这个包子真是极品等等,不管是他抱怨的还是他称讚的,最后全都进了他的肚子里。真是看了教人大呼痛快的吃相。他的体型明明偏瘦,吃的东西到底都吸收到哪儿去了呢?嗯,总之柚纪确实相当苦恼要怎么收拾宴席上几十个人剩下的菜肴,他能够帮忙解决,真是帮了大忙。但只有伊鲁克发出清脆声响地咀嚼着盐汆蝗虫的时候,柚纪忍不住别开脸捂住耳朵。

不过,这家伙为什么老是饿着肚子呢?无论是前往留置所探监,还是他在师父病例那天偷闯进来的时候,他似乎部是饥肠辘辘。

伊鲁克说是中域的酒不合他的胃口,完全滴酒不沾,倒是整桶倒过来地大口大口灌茶。他只差没将盘子舔乾净地扫空所有食物,喝光了铁壶里的茶水后,歇了口气说:

「真好吃。多谢招待。」

见他吃了这么多东西,却毫无撑饱肚子无法动弹的模样,反而一脸若无其事地起身时,柚纪下意识地又唤住他。

「等等等等。」

对方又露出纳闷的表情,回过神时,柚纪又在脑海中思索借口。

「你、你吃饱了就想回去吗?这么多的盘子,你好意思全丢给我一个人洗啊?我听说西域的男人对女人都很亲切喔。」

虽是借口,但见到烹调台上堆积如山的几十人份餐盘时,柚纪真的觉得眼前一黑。

「为什么我要……」

「伊鲁克!快走吧,没有时间了。你也明白的吧!」

伊鲁克又揍了脸颊一拳让大声嚷嚷的蟾蜍闭上嘴后,嘟嘟哝哝地说:「女士优先这句话指的对象,应该不包括黄毛小丫头在内吧……」但结果还是留了下来。

难不成……柚纪忽然心想,伊鲁克难道是在担心独自一人被留在道观里的自己,才会回来看看情况吗?就算跟丢了珞尹,只要当下继续追蹤,追上的可能性至少也会高一些吧,但他却特意回来一趟,也许就是因为担心她……之类的。她也许太看得起自己了,但是只要她一挽留他,他还是会边发牢骚边留下来。

为什么呢?比起县里的人蜂拥而至的时候,现在的感觉轻鬆得多。是因为她不再需要以弟子的身分,为了不丢师父的脸,能干地到处张罗一切吗?丧礼期间她一直没发现,原来自己自始至终都绷紧了神经。但面对这个男人时,她不再需要装模作样。毕竟对方一直以来都瞧不起她,还恶狠狠地骂她是饺子耳朵或杏仁脑袋。

柚纪本以为只要有人陪,谁都无所谓,原来并不是谁都可以。也许……幸好是这个男人吧。

伊鲁克脱下大衣,挽起衬衫的衣袖,在厨房门口蹲下,开始用盆子里的水和竹刷清洗碗盘。柚纪则将脏盘子送到伊鲁克手边,再将洗好的碗盘放回原位。虽说是自己开口要求对方,但如今师父与左慈都不在之后,她却正与一名金髮异国人共同分担家事,这种奇怪的心情让她浑身发痒。柚纪边搬着一叠盘子,边悄悄觊向对方。伊鲁克正弯着腰默不作声地勤奋洗碗,明明有着西域贵族般的外表,现在却像个下人似地清洗碗盘,这画面看起来委实非常突兀,但他的动作莫名熟练俐落,应该是因为出身贫寒吧。本以为他很认真,但偶尔也会嘀嘀咕咕碎念几句。「喂,伊鲁克!」「我知道啦,吵死了。」有如高明的腹语术般,可以听见两道音域高低不同的嗓音在互相交谈。

由于一直左顾右盼,柚纪踢到椅子绊了一跤,整个人狠狠地摔倒在地。滑出手中的陶瓷器皿也撞在眼前的墙壁上,接连响起了清脆的碎裂声。

「搞什么?自己指使别人收拾,那你在干嘛?负责搞破坏吗?」

「抱、抱歉。」

身后传来了伊鲁克错愕的话声,柚纪也对自己哑口无言,起身后开始捡拾盘子的碎片。

这时忽然从旁伸出了一只手,抢先捡起了柚纪打算捡起的碎片。她吃惊得回过头后,伊鲁克正十足地臭着一张脸,蹲在旁边捡着碎片。

「应该有扫帚吧,别直接用手捡。」

「啊,对喔。」柚纪慌忙起身——但马上又蹲了回来,表情显得有些没出息。「……我不知道扫帚放在哪里,因为平常都是左慈在打扫厨房。」

「你到底是多么养在深闺的饺子丫头啊,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

「用、用不着说得这么过分吧。」

「好了好了,你不用帮忙,就乖乖待着别动。真是没用的杏仁丫头。」

这家伙为什么每次最后都要多加一句没必要的话呢。被对方毫不留情地劈头痛骂后,柚纪儘管生气,却唯有现在无法反驳,只能无事可做地环抱膝盖看着伊鲁克忙碌的手。

伊鲁克以右手一块块地捡起较大的碎片,再放在左手手心上。西域人手的皮肤也很白呢。柚纪如今才注意到这件事。由于肌肤白皙,手背上凈出的青色血管分外显眼,让她联想到了那些发出暗青色光芒、夺走了师父性命的咒文圆腾,胸口不禁隐隐作疼,但没来由地又无法移开目光。

「喀当、喀当……」厨房里只有清脆的微弱碰撞声不断响起,沉默笼罩在两人之间,柚纪坐立难安地试着打开话匣子。

「你的故乡是西域吗?」

雾色眼眸有些不悦地转向她。伊鲁克将右手的碎片放在左手上后,很快地又将视线拉回到手边。

「我是在西域出生,但长大环境的话则是各半。小的时候我就和传教士一起到这里来,之后就在中域到处跑。不过这回是第一次来五龙。」

「啊,难怪你中域话讲得这么流利。」

原来如此。伊鲁克说的中域话里没有一丝不自然。

「但我也会说西域话。」

「你会说两种语言吗?那真是厉害。」

「也没什么,并不是刻意学的,是环境所逼。」

「这样还是很厉害啊。我从来没离开过五龙一步,别说是西域了,连中域的其他地方也不清楚。」

「我想也是。光看外表,就知道你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丫头。」

「……」所以说啊,为什么这个人老是要多加最后一句呢。

但是就连这句话她也无法反驳。

她已被迫体认到,自己是多么地无知又无力。「我也会一点方术啊」这种自负已被彻底击碎。虽然师父最后说要她别违背自己的信念,但现在她所谓的信念早已扭曲变形摇摇欲坠,更遑论违不违背了。

「……全部都和你说的一样。你说得没错,我的知识不过是扮家家酒的程度,一点用处也没有。我什么也办不到。我等于是自己亲手杀了师父……」

「滴答……」一滴眼泪落在了她环抱住的膝盖上。丧礼期间她连一滴泪也没掉。明明她也不觉得想哭啊。

柚纪将额头抵在膝盖上,紧咬住唇瓣压下呜咽声。并不是因为只剩自己一个人而觉得寂寞,也不是伤心。她只是不甘心。对于自己这么不中用,不甘心得不得了。原来人类真的会悔恨得流眼泪啊。她第一次亲身体验到。

伊鲁克一句话也没说。捡拾陶瓷器皿的清脆声依然在身旁一成不变地接连响起。明明平常那么爱耍嘴皮子,现在却这么安静,真是太可恨了。至少挖苦她一下,或是随便说点什么也好啊,像是:「事到如今就算哭,也什么都无法挽回了」或是「我又不是来这里当小鬼头的保姆」之类的。

「如果是你信仰的神只,就有办法救师父了吗……?」

一说出口,柚纪就深深地厌恶起自己,连忙撤回前言。

「不,请你当作没听见吧。刚才的话不算数。」

「有什么关係呢,又不需要装作没听见。」

见伊鲁克乾脆地说,柚纪抹了一把哭花的脸蛋后,朝他投去抗议的视线。

「别说蠢话了。我承认我还不够成熟,但好歹我也是宗教人士。这不是宗教人士该说的话。」

柚纪一本正经地主张,但伊鲁克毫无钦佩之感,只是一副「啊,是吗?」的摸样当作马耳东风。真的是个教人火大的男人。

「这些话在信仰你们宗教的信徒面前,确实是不能说。一旦说了那种话,就会让信徒感到困惑,甚至感到幻灭。身为百姓始终信任仰赖的道观道士,就算死也绝不能让他们看到自己失去自信、对信仰产生质疑的模样吧。」

「没、没错,这样一来也会玷辱师父的威信。」

所以她才会一直忍耐至今。唯有师父的荣耀,说什么她也不会玷污。即便失去了自己的自尊,但靠着唯一仅存的这份意志,她才能在县里百姓面前武装自己。虽然信仰不同,但既然同样身为宗教人士,他也明白这个道理吧,为何还能说出那么神经大条的话……

「所以,我不是你们宗教的信徒,并不会对你或是你的宗教感到幻灭。我也不管你是否受到了打击或是意志消沉,对你这样一个不知世事的小丫头,原本我就没抱任何期待和信任了。」

「真是抱歉喔,你这个人为什么老是这样说话……」

「该虚张声势的对象都已经回去了,这里没有其他人在。所以就算说丧气话也没关係。……明明还是个小丫头,但你做得很好。」

伊鲁克以低沉又含糊的嗓音,说出了柚纪意想不到的安慰话语。

柚纪原本全身绷紧神经,料想他又会理所当然似地将自己臭骂一顿,因此这会儿张口结舌地看着伊鲁克的侧脸。伊鲁克老大不高兴地将视线拉回到手上,捡起碎片。大致上较大的碎片部捡完了以后,地上只剩下较细小的碎片,但他还是吹毛求疵地继续捡拾。简直像在掩饰害羞一样。

「……没想到你人还挺好的嘛。」

「笨——蛋,这是当然的啊。因为我的工作就是聆听烦恼小羔羊的忏悔。嗯,不过你的话,与其说是小羔羊,比较像是小猪吧。」

「你真的很让人火大耶!」

没好气地脱口骂人后,某种一直紧紧绷在心底、凝固僵硬的东西也跟着迅速融化,一口气释出体外。

一旦鬆懈了心防,一度拭乾的泪水又再度涌出。这次不管她再怎么抹开,泪珠还是源源不绝地滚落下来。

现在想来,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就一直强忍着泪水呢?从何时起她就一直在鼻子和眼睛深处使力,摆出一副他人难以亲近的臭脸呢?脑海里的脉搏不停剧烈跳动,好痛;喉咙也隐隐作痛;肺部的肌肉也像是痉挛发作般,痛得不得了。

柚纪坐在原地,再也压抑不了地任凭一涌而出的情感支配自己,泣不成声。不甘的泪水,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少女因失去家人而变得孤伶伶一人所流的伤心眼泪。她抽抽答答地哭着,脸蛋全皱在一起。密密实实地压抑在心底的情感全都化作了泪水,从体内融解消失。

伊鲁克弯着高大的身子,继续捡拾细小的碎片。在柚纪右手边的伊鲁克左脚像在抖脚般,喀答喀答地不停摇晃。

柚纪忽然觉得有某种温暖的东西包覆住了自己的肩膀。她越过肩膀回头看,却什么也没瞧见。但是,确实有某种动物的气息……

「可不是我喔,是夷想安慰你。」

伊鲁克噘起嘴,有些不高兴地说,侧眼看向左脚后努了努下巴。

「……」

柚纪微微将臀部往右挪,轻轻地……真的是轻轻地,试着将额头靠在包覆着黑色长裤的膝盖上。有些令人不甘心的是,伊鲁克的长脚高度正好足以让柚纪靠着额头。柚纪就这样闭上双眼,觉得自己像是靠在温暖的毛皮上。有着柔软黑色毛皮的尾巴正环抱住柚纪的肩膀。

不久伊鲁克也捡完了所有碎片,但他没有起身,始终一直待在她身边。他一脸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但不停搓着右手食指、中指和拇指的指尖。由于方才捡拾细小的碎片,白皙的指尖上被划出了许多伤口。

「咕噜噜……咕噜噜……」

忽然柚纪听见了野兽低嗥般的呼吸声。但不是透过耳朵听见,而是从额头靠着的伊鲁克左脚上传来的。左脚正配合着呼息,跟着微微颤抖。

当她移开额头张开眼睛时,瞬间一口沾满黏稠唾液的利牙,以及往外垂挂的鲜红舌头冷不防逼近眼前。

「滚开!」

大喝一声的同时,伊鲁克用力推开柚纪的肩膀,某个陶器又匡啷一声碎成片片。尾骨猛力地撞在坚硬的地表上后,阵阵痛楚蔓延至脊椎。柚纪的眼泪好不容易止住了,这时红肿的双眼又再次盈满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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