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打从一开始,宁鸣号就非常讨厌碧耀。碧耀坐在它背上时,它就像在展示自己的坏心情般,往自己的屁股甩动尾巴,或是走的时候刻意左右摇晃臀部,将坐鞍摇来晃去,甚至是惹人厌地上起大号。成为旅伴至今已过了两个六曜,碧耀还是无法让它敞开心胸接纳自己。
而后终于在那一天,在旅途的半路上,宁鸣号坚决不肯再往前跨出一步。
宁鸣号是头有着亮丽黑毛的母牛。它的血统相当高贵,有着美丽又强健的体格,以及与其相呼应的傲气。碧耀不晓得自己是哪里惹得它不高兴,只能说彼此气味不相投吧。虽然对象是头牛。
眼下是通往山巅的险峻山间道路。循着行进方向,右手边耸立着裸露出岩石的陡坡,左手边则是同样陡峭的深谷。负责牵牛的男人们,已经连续四分之一辰刻(一辰刻约两小时)都推拉着宁鸣号,时而叱责、时而安抚它,宁鸣号却是一步也不肯移动。「哞——」它浑厚的叫声被吸进了山谷里,隔了一段时间后,才从遥远下方的谷底传来细不可闻的回声。
装在它后背上的坐鞍,应该是它心情欠佳的原因之一吧。坐鞍是由坚固的橡木製成,虽说是坐鞍,却加装了刻有精緻镂空图案的椅背与栏杆,上头甚至还加上了华盖,座椅相当豪华。为了应付长途旅程,椅背上还放着塞有棉花的靠垫。镂空图样的帘子自华盖往下垂落,从四面八方遮盖住被迫坐在鞍上的碧耀的视野。碧耀半撩起眼前的那面帘子,不知如何是好地低头看着牛夫们挥汗奋战的模样。
比起坐鞍,这个座椅更像是轿子,而且因为华盖建造成长长的纵长形,坐起来非常不稳。背部被迫装上这种东西,又不得不登上险峻的山道,也难怪宁鸣号的耐心会到达极限。况且,它好像本来就不喜欢坐在背上的乘客。
这头脾气暴躁的牝牛,说不定是讨厌碧耀这种弱不禁风的人类女子。若将宁鸣号比喻成人类,它肯定是女中豪杰那一类的剽勇英雌。
宁鸣号身后还跟着两头体格略逊一筹的红毛公牛,它们的背上捆着装有碧耀嫁妆的木柜。与宁鸣号相比,两头公牛相当乖巧安静,前方那头牛还频频被宁鸣号如鞭子般甩动的尾巴打中鼻头,却只是困扰地甩了甩头,一次也没有发脾气。也许是已经死心,认为就算向女侠抗议也没用吧。就在宁鸣号无论如何也不肯前进一步的这段期间,两头公牛像是终于有时间休息般,吃着乾草、悠悠哉哉地等待着。
自首都前来迎接碧耀的队伍,总共有二十人——负责拉三头牛的牛夫共四人(其中两人拉宁鸣号,其余两人各拉两头公牛,由此可知宁鸣号有多么难驯),剩下的是十六名全副武装的护卫。护卫的分配是牛只前方八人,后头再八人。每个人身上都穿着名为绵甲的盔甲,配备着长枪。只有碧耀一个人坐在宁鸣号上,同行的男人到目前为止,一路上都是徒步。
就在那个来自首都的官吏在五郎馆大开宴会的一个月后,对方前来表示要为碧耀赎身。就是那个举办宴会的年轻官爷说碧耀的眼睛有如老妇人。他是微服出巡的使者,想迎娶碧耀的据说是年轻人的顶头上司。
以金钱买下原为妓楼所有物的姑娘,就称作赎身。基本上,姑娘都是嫁进为自己赎身的男人家中成为小妾。
青楼女子能够工作赚钱的时间非常短暂,一旦过了女人最青春貌美的时期,也不再有常客频频来看望自己后,日子就只有心酸凄凉这四个字能道尽。如果能在还能接客时遇到良人,花费大笔银两为自己赎身,简直就是不可多得的好运;纵使结果仍是无法获得自由,只是从妓楼这个牢笼转移到家这个牢笼罢了(通常能为青楼女子赎身的有钱男人,大多家中早有不可动摇的正妻,小妾的待遇就和奴婢差不了多少)。
完全没有人来告诉碧耀,将成为她丈夫的男子是什么人。想当然耳,两人也从未见过面。虽然好人家之间说媒,当事人在衙未见过彼此长相的情况下,父母就依家世背景擅自决定亲事的并不少见;但姑且不论男方,自己却只是一介青楼女子。
总之,可以想见那名年轻人的上司,肯定身分非常高贵。碧耀还年轻,只要身子没有染病,往后十年应该都还能在妓楼里担任红牌,为五郎馆赚进大笔的银子;原本老鸨绝不会放过碧耀这株摇钱树,然而对方却提出了能让老鸨二话不说就答应放人的巨额赎身金。
连目的地也不晓得,碧耀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了五龙州。在这趟孤单寂寞的旅程中,那位良人还是没有出现,仅派来了牛只与同行的随从。嫁妆也是对方事先送来的,毕竟碧耀自己的私人物品可以说等同于零。
除非真有必要,随从才会开口对碧耀说话,就算碧耀主动向他们攀谈,他们也同样极其简短地回答。总觉得他们所使用的首都语中,都带着冰冷的音色。
「看来只能把坐鞍移到驮牛身上,再请碧耀姑娘坐过去了。」
其中一名牛夫一脸筋疲力尽地举白旗投降。
「可是,这么大的坐鞍,有办法装在驮牛身上吗?」
另一名牛夫说完,颓然无力的气息流窜在男人之间。就是因为宁鸣号的背部巨大强健,他们才会无谓地装上如此豪华的坐鞍。
大概是因为在山里,太阳也西沉得早吧。比起五龙州温暖潮湿的气候,沿着荒凉岩表由上往下吹来的风,又冷又乾燥。如果耗费太多时间,就赶不及在日落前抵达今晚预定投宿的村落。
「我下来走吧。」
碧耀坐在坐鞍上开口说。只要自己下来了,宁鸣号或许就会恢複好心情。
牛夫们像是听见了幻听一般,起先都讶异地来回张望。难不成他们一直以为坐在坐鞍上的,只是个不会说话的人偶吗?
「我要下来走。这里离下一个村落并不远吧?能扶我下去吗?」
碧耀有些不高兴地加强语气,在坐鞍上微坐起身,往宁鸣号侧腹的方向探出身子。宁鸣号的身高与一般成年男子无异,现在背上又装着构造坚固的坐鞍;对于当然不习惯高处的碧耀而言,地面等同位在令她头晕目眩的遥远下方。而且下头又是坚硬的岩石地表,再往前走三步就是谷底深渊。
「碧、碧耀姑娘,这怎么行呢……」
「就算您说要走路,但您的脚……是吧?」
男人们一脸为难地面面相觑。无论是扶她下鞍还是阻止她,都没有人胆敢直接碰触碧耀,只是站得远远地以手势制止她,并用一种像是在偷看不该看的东西、总觉得还带点猥琐的视线觑向碧耀的裙摆。
裙摆底下隐约露出的是一双仅三寸长(一寸约三公分),成人可以一手包覆住的小鞋。碧耀羞愧地晈着唇瓣,将脚尖缩进裙子里。
「哞——」
宁鸣号发出浑厚了亮的吼叫。先前还坚决不肯移动的它,突然压低脑袋往后退,保持着微妙平衡装载在背上的坐鞍立时向前倾斜,探出身子的碧耀也跟着失去平衡;内心才惊叫一声,她就已经撞开帘子,从坐鞍上往外跌去。
「碧耀姑娘!」
随从全都发出惊呼。碧耀就像溜滑梯般自宁鸣号倾斜的背部往下滑,儘管她立即伸长手,宁鸣号气派的牛角却已从根部遭到切除,没有任何供她抓住的东西。先低下头的宁鸣号,彷彿就在等这个时候般,又猛地抬起头来,碧耀就像皮球般被往上推去、飞进了半空中。
从被帘子和华盖困住的牢笼里,飞向毫无遮蔽物、全面豁然开朗的世界——
彷彿触手可及的天空近在眼前,群山间的缝隙横卧着小河般的细长天空,飘浮于苍穹上的鱼鳞状卷积云,好似在河面上溅起的白色水花。自己正被吸进流过天空的河川里——在感到害怕之前,碧耀更被这幅颠倒的景象慑去了心神。呜哇啊……她在心中发出欢呼。
隔了一秒之后,理所当然地她遵循着重力往下坠落。瞬间飘远的随从们的大喊,又再次变得好近。
但她的后背并未撞上岩表,有某种东西接住了她。虽然不比地面坚硬,但也不怎么柔软舒适,是男人的手臂。开阔的世界又被牢牢地锁进强健的手臂、厚实的胸膛,和男人的体臭里。
碧耀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着男人的下颔,但听见随从们鬆了口气的声音和冲过来的脚步声时,她惊觉地连忙拉好凌乱的裙摆。
自己正坐在略逊于宁鸣号,但体格也相当健美的一匹菊花青马背上,银色的鬃毛随风飘扬。
「嚮导大人,您回来得真是时候!」
「哎呀,真是得救了!这下子脑袋保住了。」
随从纷纷感谢马上的男子。这可不是比喻,若在将碧耀平安送到良人身边之前有个万一,他们说不定真的会掉脑袋。马上的男子愕然地看向将头撇向一旁上起大号的宁鸣号后,混着叹息说:
「先往前赶路吧。不肯移动的话,就把牛丢在这里。」
男子是为了穿越这段山路所僱用的两名嚮导之一。从碧耀一行人进入这片新牌高原的两天前开始,两名嚮导就与他们一同行动,随从尊称两人为嚮导大人。就在随从们与宁鸣号僵持不下时,两名嚮导先策马去前头察看情况。
男子有着剽悍又粗莽的气息,犹如吹过山谷间的粗暴狂风。缠绕在头上的黑色头巾直覆到眼睛上方,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印象。他背上背着猎弓,穿着棉袄,以及臀部部位缝上皮革的裤子,小腿肚绑上皮革制的裹腿,一身打扮非常粗犷不羁。脚上并不是中域里常见的布鞋,而是附有金属马刺的皮靴。应该是平日就会骑马的人的装扮。
「可是,怎么能将宁鸣号丢在这儿……」
「别拖拖拉拉的,出发吧!」
另一名嚮导中气十足地朝着正犹豫不决、互相对望的随从们大声喝斥。这名男子跨坐在栗毛马匹上,看样子也习惯骑马,头上同样缠着黑色头巾。
「我们说好了,在越过这座山之前,都得遵从纪兄的指示,否则我们就不接这份工作。」
这名男子似乎是义弟,抱住碧耀、被称作纪兄的这个男人则是大哥吧。纪兄轻拉了一下缰绳,菊花青马就用力喷了口气,往前进的方向转过辔头。牛夫们可不想被丢在这里,赶忙奔向待在后方等候的驮牛身旁。
「那个,纪大哥……」
碧耀儘可能让自己的身子远离男子的胸膛,不知所措地朝着对方的下颔开口。如果继续坐在他膝盖上,会让她有些坐立难安……
这时男子第一次低头看向她。褐色的瞳孔在阳光照射下看来更像是金色,再加上缠绕于头上的黑色头巾,和往左右抿起的略大嘴巴,在在让人联想到有着漆黑毛皮的狼。总觉得他的嘴形和某个人很像。是谁呢?碧耀思索着,但在想出答案之前,男子就开口了。
「我是寿纪,只有那边的狼儿会叫我纪兄。」
寿纪以眼神指向辔头并排的另一匹栗毛骏马后,那个义弟就豪爽地应声。
「是啊,纪兄和我可是喝酒结拜过的义兄弟。是纪兄告诉我们这些山里长大的土包子许多关于大陆的事。」
寿纪看起来反而比较像狼,狼儿的五官则比较像狸猫,有着一对圆滚滚的大眼珠,是个可爱亲切的年轻人。虽然长相像个孩子,但无论是身高还是体型,都比寿纪大了一圈。从刚才起,他就不断吹捧他大哥,还趾高气扬地对随从们发号施令,这副模样说是狐假虎威,更像是狸假狼威吧。
「别说些废话了,你负责殿后吧。」
与义弟对照之下,义兄寿纪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就算开口说话也都简洁有力。「是是。」狼儿缩起脖子,扯着缰绳转向。「动作快!太阳一下山,狼就会跑出来喔。l他一边催促吓唬随从,一边跟在最后头。当驮牛们再次慢吞吞地开始前进时,寿纪也踢了下马蹬,往前走在最前方。
碧耀隔着寿纪的手臂伸长颈子,看向被抛在后方、份外美丽强壮的黑毛牝牛,它也正以湿润的黑色双瞳凝视着这边。宁鸣号即便再倔强,也不想独自被留在这种地方吧。碧耀暗自期待着它会追上来,但它却将头撇向旁边,像在说「这样子我反倒乐得轻鬆」般,又开始上起大号。
「宁鸣号会怎么样?」
在身旁凈是男性随从和公牛的情况下,这两周来的旅程,都是她们两个女孩互相扶持。就算它一点也没有这种感受,碧耀却对它有着依恋。直到最后都无法让它接纳自己,碧耀深感遗憾。
「这一带也有野生的牛。运气好的话,它就能加入它们的行列,请它们带它前往有食物的地方吧。只要能取得水和食物,就有办法活下去。」
「它会不会掉下悬崖呢?」
「这点人和牛都一样。只要稍不留意,就会失足坠崖。」
找得到同伴的话、能取得水和食物的话、没有掉下悬崖的话……看来宁鸣号若要活下去,得先度过许多难关才行。
「自由……并不容易。要在没有任何人的庇护下活下去,真是不简单呢。」
碧耀喃喃地说。寿纪再次低头看向她,蹙起眉做出可怕的表情。碧耀僵直了身子,抬眼看向男子,「怎么了吗……?」
「你说得真是事不关己呢。」
寿纪冷冷地丢下这句话后,就将下颔往上抬,此后立下一面看不见的墙壁,不再与她交谈。她说的话惹他不高兴了吗?碧耀虽觉得自己不该待在这里,但寿纪握着缰绳的手臂却从左右两方包围住她,也无法离开。配合着菊花青马轻快悠哉的步伐,她的臀部上下弹跳,太阳穴屡次撞向寿纪虽不比狼儿魁梧、却也看得出锻链得相当结实的胸膛上。
听说寿纪熟知当地地形,那平常都做些什么工作呢?在这种高原上,普遍都是从事农牧业,但一般农牧民身上会有这种野狼般的锋利气息吗?狼儿身上的气味确实与这片新牌高原相同,但在寿纪身上却感受不到。寿纪的气和这片土地毫无相似之处。他应该不是在这片土地上出生长大的吧。
碧耀无意识地将右手伸进怀里。在这趟旅途中,她只要不安就会这么做,俨然变成了一种习惯。柚纪送给她的、用绳子做成项链的护身符,正收在她的怀里。
两人在彼此都是十三岁时初次相遇,自那之后又过了两年。一起出门买东西、并肩坐在茶馆的店门口喝凉茶——这种女孩子会和朋友一起做的事,她们一次也没做过。顶多是柚纪每隔几天会在妓楼忙起来之前,也就是傍晚时分跑来,隔着华栏与她天南地北地閑聊好一段时间,或是互相交换一些小点心。这种关係算是朋友吗?碧耀直到最后都无法理直气壮地说是,但柚纪却没有任何迟疑地称呼她为「朋友」。
对于离开五龙州,她没有任何留恋,要嫁给谁也无所谓。但是,唯独不得不与柚纪分开这件事,让碧耀感到心痛。
告诉了柚纪有人要为自己赎身以后,直到启程的那天为止,柚纪每天都会隔着华栏与碧耀见面。既已决定出阁,碧耀就不需要再待在华栏里接客;但柚纪并不懂这方面的规矩,一直以为碧耀肯定每晚都会坐在华栏里。所以碧耀也每晚等着柚纪前来。
启程的前夜,毕竟隔天得早起,正当老鸨怒斥着:「你也够了吧!」想将她拉离华栏旁边时,柚纪骑着脚踏车飞快冲来,几乎要撞飞小四马路上的行人。
「碧耀,这个给你带着!」
柚纪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华栏的缝隙间伸进手来,将握在手上的东西塞进碧耀手里。被柚纪的体温熨得微暖的那个东西,是由红布製成、大小和掌心差不多大的护身符。里头似乎只有衬纸那类的纸张,摸起来很薄。
「你绝对、绝对要随身带着它喔!要是我也能嫁给首都的高官,碧耀就不用一个人孤伶伶地上路了;可是,就算天与地颠倒过来,这种事也不可能发生,我也没办法陪你一起去……」
「里面是什么?」
「这是秘密,你千万不能打开喔。当你遇到危难的时候,你就念接下来我教给你的咒语。这样一来,就算我身在远方,还是能帮助碧耀,还是能保护碧耀。如果你的夫君是个很可恶的家伙,对你不好的话,我就替你修理他!所以放心吧,你什么都不用担心。要抬头挺胸、堂堂正正地去首都。首都里可能有很多漂亮的姑娘,但是碧耀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的。你不需要向任何人卑躬屈膝,因为碧耀在兔雨县里头是最漂亮、二胡拉得最好听、最最温柔的女孩子呀……你一定要幸福喔。」
柚纪连同护身符,用双手牢牢地握住碧耀的手,情真意挚地对碧耀说,简直就像将已故涛龙道长留给她的遗言,再原封不动地说给碧耀听一样,为碧耀饯别。纵然没有血缘关係,但这对养父女真的非常相像。
碧耀无法直视柚纪的脸庞,光是垂着眼帘道谢,就已竭尽全力。比起碧耀自身,柚纪反而更加担心碧耀。这点让碧耀很过意不去,没来由地感到愧疚。
——你说得真是事不关己呢。
男人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将碧耀的意识拉回到眼前的景色。
寿纪说得没错,碧耀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未来。儘管看见他人的未来时会感到心痛,但对于自己的事却一点情绪起伏也没有。她并不是想死,但也不觉得想活。
「那是什么?」
忽然后头有个人扬声问道。接着随从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叫,紧张的气氛蔓延开来。碧耀也自寿纪的马上伸长颈子,看向众人仰头望去的方向。
耸立于右手边的岩石区出现了一道细长的影子,就像岩石上突然一株株冒出笔头菜一样,转眼间影子的数量就增加到十个以上。就在发现背对着飘着鱼鳞状卷积云的天空、看来只像是黑色棍棒的影子,原来是马头时——
「呜喔喔喔喔……!!」
浑厚的吶喊声响彻云霄,紧接着那些影子不约而同地往岩石一蹬。空气撼动,地面震得轰隆作响,沙尘漫天捲起。马上的男人们用单手操控缰绳,以几乎是从陡坡往下滑的气势毫不畏惧地疾沖而来,同时另一手拔出弯刀。
「是山贼!」
后头传来了疑似是狼儿的大喊。所有护卫将慌了阵脚的牛夫们推到后方,自己往前踏步架起长枪。护卫共有十六人,但山贼的数目乍看之下少说也超过二十人。来势汹汹的马蹄声互相重叠,形成了怒涛般的轰隆巨响,沿着斜坡排山倒海扑来。
打头阵冲到山路上的山贼发出气势如虹的咆哮,同时高举起弯刀。三名护卫一同朝他刺出长枪。「匡!」刺耳的金属声回蕩不已,三根枪尖正好在弯刀的刀刃上形成三角锥状,互相交错。三对一。然而,三名护卫联手攻击仍敌不过对方的力气,枪尖被弹了开来。同一时间,其他出贼也接连袭向手无寸铁的牛夫们。山贼与护卫的怒吼、四处逃窜的牛夫们的惨叫,以及牛马的嘶鸣声此起彼落,顷刻间为寂静的山野带来莫大的喧嚣。
一名山贼挡在碧耀两人眼前。对方高举的弯刀反射了白色阳光,刺眼得让人张不开眼睛,也因此山贼的脸部变成了无法看清的黑影。但是,在对方高举起弯刀的手臂上,可以看见飞扬的黑巾。儘管山贼的服装并不统一,但这似乎是他们的标誌,所有人的上手臂都缠着黑巾。
碧耀总觉得山贼的行动有些不对劲。对方只是威吓性地朝天高举弯刀,却不打算往他们砍来。如果山贼的目的是半路打劫,应该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们才对。
「你很冷静嘛,不害怕吗?」
头顶上方传来了寿纪极为镇定的话声。
「你看起来……也不吃惊呢,好像早就知道了一样。」
寿纪没有回应,只是哼了一声。这口气听来也像在笑,但实在不适合这种场合,所以应该是她的错觉吧。
「碧耀姑娘!」
一名护卫大喊,同时从旁抡起长枪刺向山贼。山贼举起未向碧耀两人挥来的弯刀,毫不迟疑地朝护卫砍下。只见弯刀强而有力地从马上往下一闪而去,长枪遭到撞飞,弯刀的刀刃切入绵甲,在护卫的胸膛上划出了一道大切口。
护卫按着胸口,咚地一声往后倒地。诡异地停顿了一秒后,鲜血宛如以舀子用力泼水般从他的胸口喷出,高高地画出抛物线后洒至碧耀眼前。寿纪在前一秒及时改变马头方向,用手臂护住碧耀。「啪沙!」传来令人作呕的声音,鲜血喷溅在寿纪棉袄的袖子上。
「我们要离开这里,抓紧我。」
寿纪抓着缰绳的手臂和大腿使力,肌肉都鼓起了。
「跑!」
他发出了吹响笛子般的厉喝后,踢下马鐄。菊花青马随即蹬着地面,冲过山贼身边。山贼似乎是故意放他们逃走,是她的错觉吗?碧耀在眼角余光捕抓到了山贼的举动后:心底生起些许狐疑,在此同时——
「哞——!」
随着低嗥声震动空气,一道黑影自斜后方疾速逼近。碧耀才在思索那个如同岩山般庞大的黑色巨块是什么时,才发现原来是宁鸣号。
宁鸣号猛然冲上前来,用头顶撞向菊花青马的侧腹。寿纪对此也大感意外,发出了短促的惊叫,而没能来得及操纵缰绳。菊花青马被往横撞倒,发出了高亢的嘶鸣,恰巧倒在错身而过的山贼骑乘的马匹上。那匹马儿惊慌失措地抬起前脚,山贼因此从马背上跌落,同样地碧耀和寿纪也自菊花青马的背上被往旁抛出。
宁鸣号——你在妨碍我们逃走吗?为什么?你竟如此讨厌我吗……?
碧耀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后,终于停了下来。「唔……呜!」她强忍下全身的剧痛,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寿纪没事吧?
支着地面的手突然被人用力抓住,使得她的手肘撞向地面。吃惊地低头看去后,只见男人套着坚固护具、满是鲜血的手正抓着碧耀纤细的手腕。
是刚才被砍杀的那名护卫,他正仰倒在地,角度不自然地扭过脖子瞪着碧耀。他的瞳孔彻底放大,毋庸置疑已经命丧黄泉,但还是……碧耀保持着两边手肘和膝盖都贴在地上的姿势,与尸体互相对望了半晌,接着才恍然回神地试着抽回手腕,却是徒劳无功。男人牢牢抓着碧耀手腕的手已经僵硬,彷彿在说「你休想逃跑」一般——我不允许只有你一个人逃走。你一点也不难过,也没有发出任何哀叹,只是没有一点感觉地眼睁睁看着我死。我明明是想帮助你逃跑啊、我明明是为了你而死啊,你这种女人最好不要得救,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充满怨念的话声接二连三地涌进脑海。
「停、停下来!我根本没有拜託过你们呀!快点放开我!」
碧耀发出尖锐的悲鸣、拚命挣扎,反射动作地捡起映入眼帘的拳头大石头,狠下心来敲向尸体的手。骨头碎裂的沉闷声响起后,她的手腕终于获得自由,但也因为用力过猛,身体重重地往后跌坐。碧耀气喘吁吁地撑着手往后退,远离尸体。
你不害怕山贼的弯刀,却害怕因为保护自己而死的同伴吗?是因为你心中有愧吧。宁鸣号就是知道你丑陋的内心才会讨厌你。我们人类虽会被你美丽的外表矇骗,你却骗不了动物——尸体仍在诉说。骨折的手弯成了不可置信的角度指着她,男人更瞪大了充血的眼球嘻嘻地嘲笑她。这是幻觉、是幻听,男人已经气绝身亡了。明明知道,碧耀却无法置之不理。
「住口!」
往后爬行的手指指尖倏地撞上了某样东西。身后有人——就在碧耀回过头的那一瞬间,站在背后挡住她身子的人影忽然倾斜,往前倒在及时仰过上半身的碧耀膝上。
是牛夫之一。他的背上刺着一把弯刀,似乎还有气,咳着血吐在碧耀的衣裳上。碧耀儘管反射性地往后退,还是连忙扶住男人的身躯。
每当男人掀开嘴唇,血沫就咕噗咕噗地溢出。他正试图说些什么。这个男人也想诅咒自己,嘲笑自己。
——你一直不去正视事实,这是不对的。别再擅自关上心门,试着去看看眼前现实的真正模样吧。竖起耳朵好好倾听。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