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解开紧紧包住脚尖到脚跟的束缚布条后,摺叠成自然生长下不可能会出现形状的三寸金莲便露了出来。这是从骨头尚未定形的孩提时期开始,就将大拇趾以外的四根脚趾折向脚底再绑起来,让脚不会继续成长。缠足是中域的古老习俗,一般人认为女人的脚越小越美丽,有几个时期听说大脚丫的女子还找不到成亲对象,但如今这个价值观已逐渐式微,缠足的女子越变越少;现在几乎只有贵族千金和从小就努力想让自己变美、学习技艺的艺妓这两种女子有缠足的习惯。而两者的共通点,就是不会从事家事和农耕这种普遍的劳动工作。毕竟一旦开始缠足,每日夜里都会痛得让人忍不住嚎啕大哭,即便长大成人,也很难利用那双小脚走路,甚至无法出一分力成为一般家庭里的劳动分子。
碧耀将手巾浸在脸盆的冷水里,拧乾后仔细擦拭自己的脚,接着拉开衣裳的领口,分别将衣袖褪至肩膀下方擦拭身子。水非常冰,早晨的户外空气刺激着肌肤。但是,睽违数日终于又能拭凈身体和双脚,让她觉得通体舒畅。五龙大陆一进入乾季,水就非常珍贵。想在抵达首都之前惬意地泡在暖呼呼的热水澡里,看来只是种奢望。
碧耀依照原先的顺序将布条缠回脚上,再穿上以丝绸製成、缝有精緻刺绣的小鞋,很快地拉拢衣裳,遮掩住冻得发红的肌肤。儘管从外头的道路看不见被土墙围起的这片中庭,但毕竟这里是他人的住家,不晓得会不会有人躲在某处偷看。
土墙后方可以远眺到山坡上的棉花田。拉瓦村的主要农作物是棉花和芋头,而村民穿在身上的、染成鲜艳蓝色的棉织物,则是村里的传统民俗工艺品。现在凑巧是採收棉花的季节,接下来一进入寒冷的冬季,村民就会窝在屋子里生产棉织品,据说这种生活已经持续了千年之久。
碧耀站在中庭环视周遭景色一圈后,发现只有一个地方不太对劲。东北方,也就是丑寅方位的山上有座像是被巨人用锄头凿过的巨大山谷,只有那里寸草不生,偏黄的灰色烟雾从山谷间流向村子。
那是什么呢……碧耀有些在意。那里的人口密度格外地高,村人们的气都间隔着一段距离零星散落,却只有那一带的气密密麻麻地集中在一起。那种山的山腰上会有什么东西呢?
从这里能感觉到这些已是极限,若用手镜窥看,也许就能看得更加清楚吧。碧耀抱起沐浴用的脸盆,走回屋内。
这里是昨天在安少爷家揭露碧耀是烟花女子的那个老妇人家。「就由我照顾她吧。」老妇人如此提议后,安少爷也表示赞成;因此碧耀纵然胆颤心惊,也没有理由拒绝,自昨晚起就落脚于此。等到左慈回来,估计也要一周到十天的时间。若和先前一样继续乘着牛只前进,恐怕会花上更久的时间,但只有左慈一人的话,他就能随心所欲地加快速度吧。
但总不能只是住在别人家里吃閑饭,因此碧耀本想帮忙老妇人工作,但一觉醒来时,老妇人早已出门去田里上工了。过去碧耀有时也会在妓楼里工作到天明,然后在阳光照不进来的深幽房间里睡到中午。对于一直过着这种生活的碧耀而言,今天已经算是早起了,但看来务农远比她想像中的还要早起。
将脸盆放回厨房后,一早就听见的、让她有些发毛的模糊呻吟声依然持续着。碧耀不禁僵着身子竖起耳朵,痛苦的微弱呻吟声始终没有间断过。昨日老妇人并没有向她介绍任何家人,但若是一人独居,老妇人的家也未免太大了,就算还有其他人同住也不足为奇,可是……
拉瓦村的房子,基本上也是和中域传统建筑差不了多少的四合院房舍,站在中庭往四周看去,平房的墙壁围起了其中三边,剩下的一边就是土墙和大门。厨房就位在碧耀背对大门时、她右手边的那间耳房里;而碧耀现在借住的,则是隔着中庭、与厨房相对的另一间耳房。呻吟声来自正房——也就是当她背对着大门,位在正前方的那间房子。
碧耀循着呻吟声,放轻脚步在屋檐下前进,从正房门扉往里头望去。
泥土地的后头照例又是建得较高的地板,上头铺有被褥。寒冷地区相当普及的火炕这种取暖设施会建在地板底下,今后进入寒风刺骨的季节时,就会在炕里焚烧木柴,再铺上被褥就寝。碧耀今早也是在暖烘烘的被窝里醒来;明明想早起却迟迟无法爬出被窝,肯定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某个人在被褥上撑起上半身,蜷缩着背不停咳嗽。踌躇一阵之后,碧耀还是打开房门,走进屋内。
「那个……您没事吧?我替您拍拍背会比较好吗?」
碧耀跪坐在地上,朝那痛苦地上下起伏的后背伸长手。
那是名脸色苍白,但看起来出身良好的青年。
一股刺鼻的臭味袭来。当她察觉到这是小便的臭味时,原先看来是名青年的人,竟瞬间变成了应已年过六十的老爷爷。
不管碧耀再怎么定睛细看,这会儿眼前的人确实是名老者。刚才的青年是他年轻时的模样吗……连碧耀也觉得自己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原本那般光润饱满的白皙俊容,现在却已枯萎地泛黄黯淡,刻满了深深的皱纹。
多半是年老昏聩了,老爷爷发出了婴儿闹脾气般的「呜呜、呜呜……」呻吟声。
「老爷爷,没事的。我先帮您换套衣服,再替您晾乾垫褥吧。」
碧耀虽对小便的臭味有些畏缩,但也无法置之不理,她面带微笑,安抚地对老爷爷这么说。掀开被子后,只见黄色的水渍在垫褥上扩散开来。被床铺底下的火炕熨暖的被褥当中,充斥着小便的蒸气。
「这样子您会觉得很不舒服吧。」
碧耀怜悯地低喃,老爷爷茫然地将无助又无神的双眼转向她,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喊道:
「啊啊,莲娘……」
碧耀眨了眨眼。他将自己误认成某个人了吗?
「你想做什么?擅自闯进别人夫君的房间,还掀开他的棉被。就算在这么贫寒的乡村,你体内烟花女的血液还是会蠢蠢欲动吗?」
背后传来了女人嘶哑的话声。听见对方不可置信的粗俗设骂后,碧耀吃惊至极地回过头去,只见老妇人正抱着装满带叶芋头的竹笼,站在门口瞪着她。
「我并不是……」
「他是我的老伴喔。你的态度中有一丝一毫面对一家之主时该有的礼貌吗?竟然还对他抛媚眼。」
被老妇人这么一说,碧耀一时之间答不上话来。因为若说她对一个下半身已无法行房的老人抛媚眼,实在是太令她错愕;但如果是论及身为食客的自己对一家之主是否有礼,她认为自己似乎也有不对。
「你去我的房间吧。穿着那种轻飘飘的衣服,什么活儿也不能做,我已经把我的衣笼拿出来了。」
遭到尖锐无情的谩骂后,碧耀无精打采地远离棉被,微瘪着嘴走出房间。
「相公,早安,我立刻帮您拿替换的衣物过来喔。」
老妇人与碧耀互相交换位置后,只听见老妇人如此对老爷爷说。碧耀惊讶于她充满敬意和情意的温柔话声,但更惊讶于就这种深山穷谷的村妇而言,她的遣词用字出乎意料地相当讲究得体。
走进隔壁老妇人的房间后,有两个以竹子编製而成的衣笼并排放在火炕上。碧耀脱下鞋子走上火炕,跪坐在其中一个衣笼前打开盖子,里头放着看似是老妇人旧衣的衣服;衣服上隐约飘出了如熏香般的甘甜香气。
碧耀拨开好几件叠在一起的衣裳后,见到底下收着一双綉有精细丝绸刺绣、长仅三寸的小鞋。在这种女性也是重要劳动力的山村里,她不认为会有缠足的习俗。
从第一次见面老妇人就看穿她是烟花女的那时开始,碧耀就有这种直觉,果然老妇人原本不是这个村里的人。残留在衣裳上的这股香气——比起一般良家妇女会用的熏香还要高贵且甜美,是媚惑男人用的香气。昨日老妇人说过「闻她身上的香味就知道了」这句话,正巧也是碧耀现下的心境。原来如此,只有同行会识破同行。
「不是那一笼,你的衣服在这一笼喔。」
不知何时老妇人已走进了房间。她不理会碧耀欲言又止的视线,打开另一个衣笼的盖子,从中抽出衣服丢在碧耀的膝盖上。那是看来很暖和的棉袄、长裙,以及和老妇人缠在腰上和头上一样的蓝染围裙及蓝染头巾。
「换上这些衣服后去帮我跑个腿吧,去昨天安道保的家。你的脚再小,这点距离还走得到吧。我可不会让你白吃白喝喔,我会在你做得到的範围内彻底使唤你的。」
「啊……是!当然!那我出门了。谢谢您!」
「你干嘛向我道谢呀?」
碧耀不由得微微抬高音量应声后,老妇人露出纳闷的表情。碧耀单纯只是因为对方交付工作给自己而感到高兴。在这趟旅程中,随从恐怕都以为自己无法好好走路吧,连三步也不让她用自己的脚行走。自己能做的事确实不多,但随从却从一开始就认定她什么也办不到,什么也不让她做,她早已对此心生不满。
老妇人哼了一声,撇过头。
「别磨磨蹭蹭的,快点换上衣服吧。」
碧耀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老妇人的双脚上。见到她没有缠足,而是穿着普通大小的鞋子时,碧耀的内心如遭雷击。缠足是自小就强硬地将双脚折起并紧紧捆住,将骨头的形状加以固定。这么说来,老妇人是在成人后强行将叠在一起的骨头扳开吗?——光是想像,碧耀就浑身直打寒颤。
究竟是为了什么,老妇人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想要有双普通的脚呢?
□
碧耀在安村长家领了一袋砂糖、一笼鸡蛋,以及用油纸包起的少许奶油。砂糖与奶油都是村子未自行生产的贵重物品,所以都是安家先从行走商人那里买来,再分卖给村民。这里养鸡的人家也不多,所以鸡蛋也很稀少。毕竟没有大型物品,碧耀就请安道保将那些东西装进老妇人让她背着的竹笼里。
「这是老大娘借你的衣服吧?穿上之后,就和村里的姑娘没两样呢。」
安少爷,也就是安道保,像介怀着昨日的事般笑着说道。毕竟是生长在这种深山里的村落,思想比较封闭也无可厚非,但本性应该都是善良的人吧。
「安少爷您认识老大娘家的老爷吗?他好像生病了……」
「啊,白老爷吗……矿山当初一开始僱用人手时,他就自愿参加,但是才几年就搞坏了身子,没办法再工作了。」
「矿山?」
「你看,那里有一座光秃秃的山吧?」
安少爷指向丑寅方位的那座山,和从老大娘家的中庭望去时一样,棉花田之间可以见到一片露出褐色荒凉岩表的斜坡,黄浊色的浓密烟雾仍旧如同瀑布般流向低地。
「就在十五年前,那时候我父亲还非常健康硬朗,掌管着整个村落,所以我也不太清楚详情;总之,一个异国工头率领着军队来到这里,不断在村子附近挖掘开採之后,就在那座山上找到了矿脉。听说可以开採到锡和白铅。」
「异国……是指西域吗?」
「不,是极东。」
「忍者和武士特地远渡重洋来到中域吗?」
碧耀瞪大双眼,不假思索地反问。
极东是漂浮在大陆东边海洋上的岛国,传闻中是单一民族国家,有着忍者与武士这种拥有特殊战斗能力的少数精锐。中域与极东之间的交流并不像与西域那般频繁昌盛。
「听说极东里现在已经没有忍者和武士了。与西域展开贸易之后,极东似乎也转变成了近代国家喔。」
闻言,碧耀更是瞠目结舌。忍者与武士皆已灭绝的极东之国实在是太难以想像了,她的脑袋不由得变成了一张白纸无法思考。
「据说他们得到了皇上的批准,可以尽情在此採矿,所以我们也无法轻易赶走他们。再加上他们不晓得向哪个州的哪个村僱用了大批工人,使得砂丁大量流入,甚至还在山脚下盖了砂丁的居住区。由于能向他们贩卖蔬菜和布料,一开始村民也很欢迎他们,但是……」
安少爷说到最后,支吾起来,沉下了一张脸。碧耀再次仰头望向丑寅方位、冒着浓烟的那座山。
「龙脉的流动在那里遭到截断了呢。」
「你看得出来吗?」
安少爷立即追问,碧耀不禁微微后仰,含蓄谨慎地答道:「我可以稍微感受到龙脉。」
「是吗……就连外地来的你也感觉得出来呢。自从那帮家伙来了以后,村里就接二连三发生坏事。以白老爷病倒为开端,村民当中也陆陆续续有人染病。我父亲也一样,内脏开始衰竭,说他四肢无比疼痛。现在也因为无法顺利起身,要大小便都不方便。白老爷应该也是吧,我父亲也一口气衰老了很多。起先还只有老人和小孩,但最近连年轻人也开始病倒。一定是因为那帮家伙挖到了龙脉,导致土壤和水源都遭到了污染。就算有皇上的敕令许可,但要是村子因此灭亡,我绝对不能接受。现在村民大伙正在商量,打算向工头陈情,希望他们能撤出矿山。」
龙脉即是构成大陆基石的五龙尸身的血管,也就是遍布大地、循环不息的龙之气血。中域人建盖村落和住家时,都非常重视龙脉的方位与流动。若能北临龙脉畅通、物产丰饶的山脉,南接龙穴——也就是充盈地底的龙脉涌出地面时的出口,然后在这个地方建盖村落和房屋,就能远离灾厄,人们也能长命百岁、得到财富,世世代代繁荣兴盛。龙脉之于中域人的生活已是不可或缺。但是,龙脉的流动有时也会因为挖掘土地,或是设置障碍物这种人为的行为而产生扭曲。相传过去甚至有人蓄意堵住龙脉,导致一个都市毁灭。
由于安少爷今天接下来还有陈情的集会,碧耀便离开了安少爷家,背着竹笼返回老妇人的住处。碧耀心想,若将分到的奶油沾在蒸熟的芋头上再喂老爷爷吃下,他也会恢複一点精神吧。之后再回到房间,用手镜详加察看一下村里气的流动吧。
「烟花女。」
这时,忽然有人在大门前嘲笑地叫住她。
应该才十几岁出头吧,那是两个穿着村里服装、比碧耀小上几岁的少年。其中一人推着系有板车的偌大脚踏车,板车上堆放着四、五个水瓶。由于村里并非家家户户都有水井,没有水井的人家就会请孩子帮忙运水,再给他们零用钱吧。
由于鸡蛋和奶油在这里都算罕见,孩子们多半很少摄取得到动物性蛋白质,与餐桌上还算常常出现猪肉或鸡肉的兔雨县孩童相比,这里的小孩都发育不良,肌肤的色泽也称不上好,只有带着黑眼圈的眼皮深处那对眼睛不怀好意地炯炯发光。
「就是你啦,烟花女。稍微应点声吧。」
碧耀冷冷地看向两名少年。为什么男孩子这种生物老爱做些无聊的事,然后就开心得手舞足蹈呢?以前在兔雨县,也定期会出现为了测试胆量就闯进小四马路的男孩子,用碧耀听了后错愕得一点也不想回嘴的下流言语劈头乱骂一阵后,就哇哇大叫地落荒而逃。青春期的男孩似乎都喜欢将刚学到的猥琐字眼挂在嘴边,而碧耀这种与他们同年又卖着身的姑娘,正好就是适合他们宣洩的理想对象。
「宿舍街上盖好妓楼了喔,你去那里工作不就好了嘛。」
「我们带你去吧?」
碧耀态度倨傲地无视少年们的冷嘲热讽,正想穿过大门时,对方却从后头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站住!别因为你从县里来就这么瞧不起人!」
「过来!」
碧耀的手臂被少年粗鲁地拉过、远离大门后,险些被他们强行推上板车。明白到他们想带她到某处并做些什么时,碧耀全身不寒而慄。论力气,她根本不敌两名少年。透过亲身经历,她知道面对这种人时,最好还是乖乖听话,才不会遭遇到更可怕的事,因此不自觉地胆怯畏缩。
如果是平常的自己,她也许会放弃抵抗,任由对方为所欲为吧,但今天她却没来由地心烦意乱。
甚至还被符力骂自己没有意志。但是,并不代表她的心已经死了。听见别人对自己说些冷酷无情的话,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为什么昨天自己没有反驳呢?昨日起一直盘踞在她心头的情感,如今化作确切的形体一股脑涌了上来。
「你们一天的零用钱有多少?一天不到一闵吧。我的费用可是一辰刻三百五十闵喔。况且你们也不晓得什么是寻花问柳吧,那根本没什么好谈的。妓女是卖艺的喔。你们听得出二胡拉得好不好吗?能和我一起下棋吗?能为我朗诵风雅优美的诗词吗?如果只想对女孩子恶作剧的话,就去找别人吧。但如果真的想买下我,等到妈妈或姐姐替你们割了皮之后再来找我吧!」
碧耀瞪着少年们,用着连自己也大吃一惊的大音量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完。大概是一时间无法意会过来吧,少年们显得惊慌失措。过了半晌后,似乎理解到最后那句「割皮」的含意,两人的脸庞很快越涨越红。
「你、你这家伙……!」
少年的下颔不停颤抖,高举起拳头。碧耀紧抿着嘴唇,抬起下巴。想打的话就打吧,她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舒畅多了。
「你这蠢蛋,怎么这么孩子气地对外行人小鬼头说这些话!」
但少年们的拳头还没落下,就有其他人从后头打了她脑袋一巴掌。
「噫!」少年们低声惊叫,涨红的脸蛋在瞬间转为惨白。碧耀按着脑袋回过头后,背着竹笼的背后正站着一名表情如恶鬼般狰狞骇人、也难怪两名少年会吓得缩成一团的老婆婆。「我、我又不是大人……」碧耀方才的气势也立即消失无蹤,缩着脖子,低声咕哝地反驳。
「你们还有家里的活儿要做吧。再不快走的话,我就剪掉你们那摇来晃去的皮喔!」
老妇人这么一威胁后,「哇——!鬼婆婆!」少年们便发出惨叫,几乎是你推我挤地一起跨上同一台脚踏车,逃之夭夭。
「哼,一群小兔崽子!」
老妇人粗气地哼了声,目送他们离开;碧耀则半眯起眼看向她,噘起嘴不满地表示:
「老大娘您不也对小孩子说些下流的话吗?」
「我是个老太婆,所以没关係,但你这样年轻貌美的姑娘说那种话,可会让人退避三舍。好啦,看来你已经有精神回嘴了呢,来帮我削芋头吧。」
老妇人冷淡地转过身,走进家里。碧耀重新背好背上的竹笼,边跟在她身后,边小心翼翼地问:
「老大娘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座村庄的呢?」
「大概是二十五年前吧,当时我二十二岁。」
老大娘淡漠地答。「这样啊。」碧耀随声附和之后,下一秒哑然无语。这么说来,老妇人才四十七岁而已,碧耀一直以为她早就超过六十岁了,就连看来不过五十岁前后的安少爷,也称呼她为老大娘,想必安少爷也不晓得她的真实年龄吧。
「我的年纪没有外表看起来这么老吧?」
老妇人隔着肩头转过脸来,投来凌厉的目光。「是的。」碧耀老实颔首。
「做我们这种工作的女人都不长命,因为我们都是磨耗身心,将精力分给男人啊。你以后也会这样吧。虽然你是个漂亮的姑娘,但会老得很快。」
「……是。」
碧耀垂下目光,语气沉重地点头。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妓女的老化速度很快这项事实,但实际上亲眼见到才四十七岁就已如此衰老的女人时,还是受到了强烈冲击。
五郎馆的姐姐们也是一过二十岁,就会哀叹着自己的肌肤急速变差,然后嫉妒起年轻的碧耀那依然如同陶瓷般,光滑又没有一丝斑点的肌肤。
比起同年的柚纪,自己也会很快变老又变丑,届时也会开始嫉妒柚纪吗?现在柚纪还像男孩子一样活泼好动,但当她成长到一般女性最富魅力的那个年纪时,自己却已经开始走下坡。
既然如此,倒不如别再相见,还比较能让自己的心情保持平静吧?碧耀甚至有些认真地如此思索着。
□
当天傍晚,碧耀在老大娘安排的房里独处时,拿出手镜坐在火炕的边缘。这是统称为中域风器物的舶来品手镜;由来很複杂,听说是中域的传统手工艺品在西域深受好评,西域人就以中域的样式为基础做出器物,再出口到中域。象徵云龙的精緻银雕镶在镜框上,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的边框上又嵌着具有阴阳含意的玛瑙勾玉。
遭到山贼袭击后,几乎所有行囊都被抢去,所幸这面手镜和贴身的小物品都还一起放在身上。反正驮牛上头的东西都是对方送给她的嫁妆,就算失去,碧耀也不觉得可惜。
待在五郎馆华栏里等待客人指名自己期间,碧耀总会透过这面手镜观察兔雨县的模样。人类、动物、群山、田里的植物、河川的溪流、风和大地,都有气流动其中。她看得见的範围仅限于兔雨县这座城市和其周边,但对于生活範围仅有妓楼内部的碧耀而言,镜子里头延展出的世界永远都辽阔得令她百看不厌,甚至觉得全世界彷彿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虽然碧耀在安少爷面前答道:「稍微可以。」但其实她读取气的能力早已超越常人,藉由土地、人和动物等万物之气的流动,她不只能看见气的主人现在的状态,还能看见未来与过去。各种生物的气所具备的阴阳属性、亮度和温度的差异,会在她眼前形成一幅偌大的图画,从中浮出其代表的意义。她作此回答不是谦虚,而是因为这份力量的关係,她会招来不必要的灾厄,却从来没发生过好事;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想向他人透露。
现在这个时间,拉瓦村家家户户都开始準备晚饭,可以看见四处都亮起了炉灶的火光。每户人家都设有火炕,所以家中很温暖。村里人们的生活步调,比县里的人们还快。拉瓦村民在太阳下山前就会吃完晚饭,孩童也早早上床睡觉,大人们再就着油灯的火光,为布料染色或是纺织。
碧耀发现整个村子到处都散落着微暗的黑影,这点让她很在意。这个村子染病的人格外多,由于病患的气无法正常流动,因此只有他们那里看起来灰濛濛的。
接着,她在镜子里循着龙脉的上游,看向丑寅方位的那座山。从中域各地雇来的砂丁就住在山脚下,听说也盖好了酒馆和妓楼。原来如此,那里确实聚集了大量男子杂乱的气息,但离朝气蓬勃却有一大段距离。每个人都非常疲倦,气息相当混浊。
砂丁就是矿工,工头则是矿山的所有人。听安少爷说,这座矿山的工头是极东人。砂丁会签下一年的工作契约,这段时间就住在居住区的宿舍里,也无法返回家乡。为了排解矿工的郁闷,工头才会提供酒馆和妓楼。
碧耀可以清楚看见原先该流进村里的龙脉,在丑寅方向那座山的山腰处遭到阻断。这样一来,良气就不会流进村里,恶气也无法排出。竟然将龙脉破坏得乱七八糟,极东人难道都没有依附龙脉而生、接受龙脉的恩赐后再归还这种理所当然的想法吗?碧耀感到万分愤慨。
听安少爷说,那里也有栋极东人工头居住的宅邸。做事不顾后果的工头在哪里呢?碧耀让指尖滑过镜子的表面,一一滑过散布在山脚下的每个气的小点。
这里据说能开採到锡矿和白铅矿,但碧耀无法顺利读取到矿物的气息。矿物当然也有气,但矿物非常坚固,不像水和风会循环流动,存在的时间也远比生物的寿命还要漫长,好几万年都停留在地层当中,坚忍不拔地彙集着气。所谓矿物,是构成大陆基石的神龙,其血肉、内脏、鳞片、爪子和皮肤结晶化后的产物。换言之,即是神龙的碎片。因此,挖掘矿物需要得到统治中域的天子许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