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昨夜,拉瓦村的村民就像等待恶鬼过境般,躲在家里隐藏起气息;天一亮,便纷纷打开木门和窗户、胆颤心惊地朝外探出头来。被废村般的寂静包覆住的村落,开始一点一滴地恢複生气。
在粗糙的毛毡和毛毯包夹下,碧耀醒了过来。尚未清醒的她,一时间继续享受着由床底下火炕烘暖的毛毯,随即惊醒地坐起身。毛毡滑下她的肩头,冷空气扎向她完全赤裸的上半身。她将褪下的衣服随便折起,放在头部下方代替枕头。
两只胳膊远的地方铺着被褥,头躺在枕头上的青年用还有些出神、混杂着淡绿与淡灰色的雾色双瞳看着她。一头金髮儘管到处都沾上了凝固的血,还是显得非常柔顺,披散在气色有些难看的俊脸上。
「身体感觉怎么样?」
碧耀出声询问后,青年这才大梦初醒般地轻眨了眨眼,茫然失神的视线正巧落在碧耀的胸口一带,聚焦之后,苍白的俊脸微微泛红。青年倏地板起脸,吃力地将脸转向另一边。
「嗯,比昨天好多了。」
青年用着与他异国长相不搭调、十分流利的中域语回答。赤裸的肩膀与脚趾趾尖从棉被的上下两端露了出来。由于棉被的长度刚好适合村民的标準体格,对高挑的青年来说似乎有些太短了。
「我去拿热水来帮你洗头。」
碧耀迅速地穿上衣裳。设有火炕的地板正中央是青年躺着的被褥,碧耀则是夹在平常铺在地上的毛毡和蓝染纺织品之间,在勉强能汲取到火炕温暖的角落里睡了一晚。幸亏她将衣服当作枕头,肌肤很快就适应了熨得非常温暖的衣服。她用昨天缠在头上的头巾随意将髮丝绑成一束,垂在背上。
她正想走出房间时,青年生闷气般地用很快的语远,嘟嘟哝哝地朝她说:
「顺便替我看看外头的情况吧!最好能稍微掌握一下状况,好比说极东人宅邸现在怎么样了。」
「村民现在应该都出来了,我会不露声色地问问看。」
碧耀歪过小脸,点了点头;青年继续看着其他方向,口气变得有些严肃:「麻烦你了。」她提着水壶準备出去,青年又忽然想起似地再次对着她的背部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在兔雨县遇见你时,好像有听人说过。」
「我叫碧耀。蓝眼睛的官人,你没记住我的名字呢。」
碧耀微噘起嘴唇,回过头来。
「别叫我官人了,这里不是妓楼,我也不是客人。」
「那么,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吧。伊鲁克不是你的本名吧?」
青年的体力还没恢複,不过几句问答,他就疲倦地仰头朝向天花板,将头深深地靠在枕头上,半闭起双眼,用流利的西域语发音说:
「亚雷克斯。」
「亚雷……克斯。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青年正想回话,但嘴巴很快张成了「啊」的形状,顿了一拍之后,结果什么也没说地又合上嘴巴。他从尚未恢複血色的薄唇缝隙间,吐出像要将塞在喉咙里的异物挤出般、微弱又痛苦的呼息后,几乎没掀起嘴唇地冷漠说道:
「叫我伊鲁克就好了。」
看来他想将自己真正的名字藏在心底深处、那扇不让人进去的门扉后头。
「是吗?伊鲁克……是不幸……的意思呢。」
碧耀没有继续追究。
胸口传来剧烈的刺痛。自己的名字「碧耀」,不过也只是歌妓的艺名。她怎么会自己报上假名,却没神经地询问别人的真名呢。明明自己心中也有一扇紧紧掩起的门扉呀……
由于安少爷就在围墙外和村里的男人高声谈论,碧耀竖起耳朵偷听后取得了情报。安少爷他们当然很希望工头撤出矿山,但都发誓绝对没有参加昨晚的暴动。当时村民全都吓了一大跳,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因为害怕受到波及,都先躲在家里不敢出声。
但是,若说拉瓦村与这回事件全无关係,似乎也不尽然。当中有人稍微提到不常接近村子的年轻人们(安少爷曾抱怨过有些年轻人受到在村外徘徊的无赖影响,离开村子做些不好的事),似乎也帮忙煽起了暴动,安少爷为此头痛不已。
听说岩石平台上那栋极东人宅邸,已有一半以上遭到烧毁。由于房子是木造的,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工头与他手下的军队被逼到山腰上的矿山,躲进精鍊所里,被数量比己方多达十倍的暴徒包围。由于精鍊所是石造设施,无法採取火攻;况且,虽然极东人数量不多,但毕竟也是配备着枪械的军队。暴徒也不知该如何进攻,目前陷入胶着状态。工头一行人也许想等本国派出救援,但不幸的是,这里对极东人而言是异国,又是地处边疆的山岳地带。救援必须远渡重洋再翻越无数高山,得耗上好几个月才会抵达吧。
回到房间后,碧耀向伊鲁克转述自己目前掌握到的状况。
「你听说过清和党吗?」
碧耀本想像昨晚一样嘴对嘴地喂他喝白开水,但伊鲁克别过头婉拒,同时这么问她。
「没听说过。」碧耀歪了歪脑袋瓜。
「那是因为他们的势力範围还没扩展到你之前居住的五龙州吧。最近他们在一龙州那里倒是声势浩大地做了不少事。他们是一群不欢迎外国人……也就是我们西域人和极东人进入中域的家伙。这场暴动肯定就是清和党唆使的。」
「如果他们的目的是想让极东人收起矿山并离开这里,正好和拉瓦村民的希望一样呢。」
「但他们的手段更加偏激。他们大概打算砍下武智的首级以仿效尤吧。」
「那位武先生吗?」
昨日在极东人宅邸前方,武先生将一名巨汉抛出去的俐落身手浮现眼前。印象中,武先生是名矮小但又剽悍的男人。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呢?你是武先生的朋友吗?」
「开水……不,我自己喝。」
伊鲁克拉开被单,自碧耀手中接过杯子。他本想靠自己的力量坐起上半身,但还是太过勉强,因此碧耀伸出手来扶着他的头,帮他将茶杯凑到嘴边。但昨晚他甚至连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看来至少略微康复了。
伊鲁克是穿上衣服后显壮的类型。穿着合身的西域大衣时,体格看起来威武强健;但脱下衣服后,可以发现他瘦得能清楚看见骨头。碧耀虽不是大夫,没有人体方面的正确知识,但见状也不由得心想:这样子内脏根本不可能正常运作。身体到处都散布着令人沭目惊心的内出血痕迹,也有好几处气的流动不畅通。即使没有骨折,少说也有骨头裂开吧。
碧耀目不转睛地端详后,伊鲁克若无其事地拉起原本滑落至腰椎一带的被单。这么说来,他现在可是全裸。碧耀本想在洗涤、缝补衣服时为他找来替换的衣物,但男装的话,就只能借老爷的衣服。若向老大娘坦承自己窝藏了一名西域人,不晓得她会有什么反应。碧耀只想像得到老大娘大发雷霆的模样。会要碧耀立刻把他赶出去吗?
「这里也有好严重的伤痕。」
心窝的斜下方有一个虽然小,但已变成深紫红色的瘀青。
「这不是他们打的,是我自己打的。」
伊鲁克彆扭地将被单再稍微往上拉,混杂着咂舌声说;就在这时——
他的皮肤底下彷彿有某种东西忽然往上一跳,腹部隆起了个拳头大小的诡异肿瘤。就在碧耀双眼圆瞪时,那颗肿瘤又消失在皮肤底下,但紧接着伊鲁克「唔恶」地乾呕了声,隆起的肿瘤再次出现,更沿着食道往喉咙移动。两只眼睛也瞪得如铜铃般大,嘴角直直往上裂开,做出了不像人类的怪相。
「小姑娘,昨晚你让咱见识到了好东西呢。你是咱喜欢的那种漂亮姑娘。虽然有点太瘦了,但胸部很大,这样很好。你要不要成为咱的新娘啊?」
那对有些混浊、让人联想到河边石子的灰绿色大眼珠往上看着自己,用刺耳极了的沙哑尖锐嗓音说。
「闭嘴!你这只好色蟾蜍!」
伊鲁克的手很快展开行动,将茶杯里的水泼向自己的脸,声音也变回了原先悦耳的低音。近距离下无预警地看到奇怪面貌后,碧耀吃惊地抽开扶着他头部的手,伊鲁克的后脑勺因此撞向硬邦邦的枕头。「好痛!」但这声惨叫又是刚才那个沙哑的嗓音。「你也考虑一下时机和场合吧!」接着又是伊鲁克的声音。同一张嘴交替吐出两种声音。
碧耀先前就发现伊鲁克的气与常人不同。就她所能区分的,基本上有三道气——这三道气互相啃食似地缠绕在一起,形成一种难分难捨的气、互相共存。没错,正好就像互相吃食、互相缠绕,横卧在海底形成一座大陆的中域神龙般。方才她觉得他内脏并未正常运作的想法,也算是猜对了吧。妖怪的瘴气已将他的身体腐蚀到就算死去也不足为奇的地步,但讽刺的是,他也是因为妖气才活了下来。
儘管有些退缩,碧耀还是没有逃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青年的怪异模样,然后一脸认真地回答:
「……对不起。妖怪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求婚的话我会有点困扰。」
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是一时反应不及的怔愕表情出现在同一个人脸上,眼花撩乱地不停变换。
「伊鲁克,你被甩了呢。」
「求婚的家伙和妖怪都是你吧!」
「至少妖怪也包括你喔。」
「该死,无法反驳!」
碧耀明显表露出好奇心,在近距离下观赏着他们非常一搭一唱地演起奇妙双簧。该怎么说呢,明明背负着如此无可挽回的沉痛业障,但看起来……
看起来又多么地开心呀。
碧耀忍不住轻笑出声;伊鲁克像在说「有什么好笑」般地瞪向她,用身体主人原本的声音问:
「你不觉得噁心吗?」
「这个苏……多少会有一点,但人类原本就是令人作呕的生物。也有人外表打扮得光鲜亮丽,内心却很丑陋,这种人会拥有让人直打冷颤的混浊气息。」
「我实在不明白你口中的『气』是指什么。中域人不管讲到什么,都会马上扯到气那里……是灵魂那类的东西吗?」
在碧耀看来,看似博学多闻的这个男人却无法理解气,她才觉得难以理解呢。中域人自古以来,都很看重气的流动,已融进人们的生活基础、精神和自然当中,若要从头说明,碧耀也不由得沉思起来;这就像要说明平素说得理所当然的中域语文法一样。
「或许可以说是灵魂那类的东西吧……但我想,应该还是不太一样。构成这个世界的所有事物,都有着各自的气喔。就是因为气顺畅无阻地在世界里流动,我们才能在安定的大地上呼吸、生活。举例来说,这个村子也是,就是因为那位武先生持有的矿山伤害了龙脉,阻断了气的流动,土和水才会堵住,许许多多的人才会生病……这回的暴动肯定也是一样。龙脉的淤塞也使得矿工体内的气堵塞住了,导致恶鬼容易有机可趁。大家会突然变得那么暴力冲动,就是因为被恶鬼附身了。」
碧耀一字一句慢慢地说,想儘可能说得浅显易懂,但伊鲁克却不快地深深皱起眉头。被男人瞪视时,碧耀会条件反射地瑟缩,因为她就是受到这样的调教。
「我刚才说过了吧,唆使矿工引发暴动的是清和党,不是被鬼附身这种暧昧笼统的原因,幕后黑手确有其人。而村里出现的疾病,则是矿毒引起的,是挖掘矿山时,矿物里含有的毒素渗入了土壤和水里。龙脉?那种东西只是迷信吧。」
「龙脉就是神龙的血脉喔。这才不是迷信,而是大陆的历史本身。」
伊鲁克将眉间的皱纹拧得更深,脸庞扭曲。
「只要一讲到这个话题,中域人就很冥顽不灵呢。」
见他用轻蔑的口吻说道,碧耀也不禁恼怒。明明现在你光靠自己一个人还无法去上厕所呢。
「冥顽不灵的人是你吧。神龙确实存在,虽然死了,但祂们的血脉如今仍然强盛地循环不息,让我们能够生存下去,同时也能消灭我们。瘴气之谷里,神龙吐出的诅咒气息依旧终年不散地盘旋缭绕。西域人虽然瞧不起神龙的力量,但若对神龙不怀一丝敬意就践踏中域的土地,总有一天会遭到惨痛的教训喔……我是很认真地在警告你。」
碧耀竭尽所能做出严厉的表情和语气警告对方,但伊鲁克也毫无退缩的迹象。他锐利地眯起灰绿色的双眼,不服输地抬眼瞪向她。
「你刚才说你是第一次听到清和党吧。听好了,我也很认真地警告你,绝对不要在自己国家的人面前说刚才那番话,要是传进清和党耳中,他们可能会手舞足蹈地把你当作活招牌吧。话说回来,你身上就散发着一种那帮家伙会想拥戴你的气质。」
双方各持己见地互相瞪视了好一会儿。这种时候,栖宿在他肚子里的妖怪似乎决定别多管閑事,完全不敢吭一声。
朝阳已开始升高,阳光斜斜地洒进屋里。老大娘应该在厨房準备早饭了吧,再不过去露脸的话,会引来怀疑。碧耀还不确定是否该坦白说出自己藏匿了从暴动中逃出来的异国人一事。
「……说了这么多话,你也累了吧。我先替你洗头髮,之后你就再睡一会儿吧。等你醒来时,我会拿些吃的过来。」
碧耀叹了口气后垂下目光。就算固执地坚持己见又能怎么样呢?她早已习惯退让了。
她让伊鲁克的头靠在装有温水的脸盆边缘,将因血和灰尘而黏在一块的头髮浸在温水里清洗。伊鲁克儘管一脸不高兴,还是乖乖地交由她清洗头髮。屋内仅有碧耀舀起水的水声持续了好一阵子。透明的温水很快变成了污浊的红灰色,相反地,美丽的蜂蜜色头髮又恢複了原先的透明光泽。干发时就有些微鬈的头髮一浸湿之后,鬈得更是厉害,令人联想到凉风吹起时随风摆动的金黄色草原。真漂亮……碧耀边动手清洗边看得入迷。
「中域的女人真是倔强又不好应付。」
伊鲁克闭着与发色相同的蜂蜜色睫毛,出神似地听着水声,忽然开口低声说。
「……但是内心很坚强。」
他将自己的身影与谁重叠了呢?就在碧耀如此思索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一抹漆黑的污点滴在了她的心底。
他似乎不晓得柚纪与自己是知心好友。先向他说一声比较好吗?也许柚纪自己并没有发现,那又只是非常微小的嫩芽……但是,碧耀早就察觉到柚纪对他有着爱慕之心。
以前「电影」这种活动首度在兔雨县上映时,一时间全兔雨县的年轻姑娘都为里头的西域男主角神魂颠倒。结果碧耀一次也没能看成,但妓楼的姐姐们中,还有人特意拜託常客带自己去看。见到了宛如银幕上男主角的俊美青年出现在眼前,就算是柚纪,会心头小鹿乱撞也是正常的吧。
……想到这里,碧耀愕然。自己现在是不是在冷笑呢?是不是在嘲笑柚纪呢?自己心里,是否有一部分是这么看待柚纪的呢……?
心中彷彿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慾望在蠢动,碧耀忽然害怕起来。外表装饰得漂漂亮亮,却有着混浊气息的人,不正是指自己吗?所以昨晚她才会没有一丝踌躇地试图做那种事……那时候她心里一定沉醉在对柚纪所生的优越感当中吧。她是在嘲讽柚纪:要是你的话,根本做不到这种事吧……
自己非常喜欢柚纪,但同时也非常讨厌她吧……?
□
日暮之后,矿山的状况还是没有太大变化。听说也有部分血气方刚的村民赞同暴动,但以安少爷为首,大多数村民基本上都不喜欢滋生事端。当天村民也暂时不去田里,静静地在村里度过。
为了节省油灯,村民都在日落前吃晚饭。今晚饭桌上的菜色是清蒸芋头、炒豆苗和豆芽菜汤。中午碧耀还能将自己那一分的馒头偷偷塞进袖兜里带回去,但晚上就必须和老大娘一起坐在厨房的桌前吃饭(题外话,老爷的饭菜都是由老大娘送进屋里,所以碧耀从未和老爷同桌吃过饭)。
那么,该怎么把这些饭菜带回去呢……虽然这样说不好听,但只能用偷的带回耳房去了吗?当碧耀注视着摆放在桌上的菜肴暗自苦恼时,坐在桌子另一边的老大娘用一如往常的兇巴巴语气说:
「你又打算不吃自己的那一分了吗?我已经煮好小米粥了。等你吃完了自己的那一分,再端过去吧。」
「咦?」
碧耀大感吃惊地看向老大娘。老大娘哼了一声,食之无味似地喝着清淡的汤。新牌高原的食材不如五龙州丰富多元,尤其接下来天气转为寒冷后,都是靠着能够储存的少数几种蔬菜,以及小麦和小米等穀物撑到春天。五龙州作为日常生活主食的白米,也很少在这里的饭桌上出现。
「您在……说什么呀?」
碧耀间隔了一段明显不自然的停顿后,才想矇混带过,自然是骗不过人生历练丰富的老大娘。
「狸儿已经告诉我了。你房里有男人吧。」
「狸儿真是的!」
碧耀不由得发出了责怪的轻叫。
「我事前就嘱咐过他了,一旦你拜託他什么事情,全都要告诉我。和他有约在先的人是我,所以那孩子不算违反了与你的约定吧。」
「那、那是……」
虽觉得这是强词夺理,但碧耀也无法反驳。是被对方先发制人的自己不对。明明数天前才认识,碧耀却觉得自己已完全被老大娘看透了。
「快点吃吧。对方受了伤吧?家里的葯不够的话,可以再向安道保借。其他还需要什么东西吗?」
老大娘边说边继续动筷切开芋头,但不管怎么听,她的口气都像是婆婆在嘀咕抱怨媳妇腌酱菜腌得不够好吃。听见老大娘如此细心周到的询问,碧耀万般惶恐,只能低下头道谢。
「那么……能向您借男人穿的衣服吗?因为他很高,穿我的衣服的话……」
都到了这个地步,再客套下去也无济于事,因此碧耀下定决心提出请求,但还是有些支支吾吾。这时老大娘头一回停下筷子,抬起原先投在碗里的视线。
「喔……」
她双眼里带着饶富兴味的光芒,从碧耀的脸一路打量到胸口。
「你和那男人睡过了吧?」
「不是的!」
碧耀只差没双手拍桌而起地即刻否定。儘管不明显,但这还是老大娘第一次微微向后仰。碧耀恍然惊觉地马上后退,将手抽回桌子底下,紧紧缩起身子。
「真的……不是的。我后来住手了……」
碧耀感觉得到自己的脸颊涨得通红,同时用细若蚊蚋的音量老实招认。
女人属阴,男人属阳,以阴气补充阳气即为房中术——也就是闺房秘术。据说藉由特殊的结合方式,就能调和人体内阴阳的平衡,让朝气蓬勃的气在体内循环,便能驱除疾病,使人脑袋保持清醒、全身活力十足,更能得到常人难及的健康与长寿。代代天子都有后宫佳丽三千,藉由这项秘术追求着媲美仙人的健康长寿。由于也有不少姑娘会从妓楼被召进宫中,如今这项秘术仍在首都的妓女之间传承。抚养碧耀长大的五郎馆老闆娘虽然是个嗜钱如命的丑陋老妪,但听说往昔也是备受高官宠爱的首都名妓。
「为什么住手了?你应该问心无愧吧,如果是为了救那男人的性命,没有理由犹豫不决。我完全无缘接触房中术,你可以学到这项秘术可是件很棒的事情喔。」
「老大娘您之前不也说过吗……说我掀起老爷的棉被,体内烟花女的血液还在蠢蠢欲动。当时我也不是想做任何问心有愧的事情呀……」
见老大娘询问缘由,碧耀不甘地噘起嘴发牢骚。
「因为你自己就瞧不起自己啊。从在安道保家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受不了你那种一副对这个世间感到过意不去、又畏首畏尾的模样。你至今的生存方式让你觉得很可耻吗?烟花女是那么不洁的工作吗?」
「老大娘您不也是这么想的吗……所以才会从良,住在这种深山的乡村里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