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碰到过让你眼睛为之一亮的美女向你搭讪吗?
她穿着膝上二十五公分的迷你裙,以及胸口敞开的针织棉上衣,藉由新型胸罩形成的乳沟,深得足以让深海探测艇潜进去。挂在乳沟暗影上方闪闪发亮的,是一个镶有罗里·洛金(注:LoreeRodkin,美国设计师,曾担任布拉德·皮特、莎拉·杰西卡·帕克等国际巨星的经纪人,之后投身于珠宝设计,于一九八九年创办同名品牌。)钻石的哥特式十字架。
你会赶紧将视线从美女的胸口移开,看着自己常穿的那双破旧运动鞋前缘。那是一双带有黑色柏油污渍的马来西亚制仿冒品,是在某家超市拍卖时花了一千九百日元买的。再看看维纳斯,她的脚上穿着濡湿般闪亮的丝袜,上面有菱形的网眼,不知该算是哪种花样。那双黑色的珐琅细高跟鞋,鞋跟有三寸之多;这样的话,她的视线就和并不矮的你差不多高了。
那个女的将一张彩色卡片塞进你的手里,说道:
「有一些很棒的画作,想要给你这么一表人才的人鑒赏一下。」
上一次和女生说话,是你去丰岛区公所的窗口补缴逾期的社会保险费的时候,而那也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虽然你能够与常去用餐的定食店老闆娘轻鬆聊天,但她已经六十多岁了,当然不能算数。
总觉得这个女的身上有一种好闻的香味。她不光是把卡片塞进你手里,曲线玲珑的身体也向你靠近。女人的身体好软,还带有温度,与人偶完全不同。画廊就在附近,只是看一看又不花钱,而且现在有空,也没有要做的事,那就去吧。你跟在维纳斯身后,糊里糊涂地迈出了步伐。
池袋东口的绿色大道两旁,夏日的榉树直挺挺地往天空伸展,深绿色的叶子在都心的空中游泳,让你不禁觉得「好运也找上门了」。维纳斯不就是幸运女神吗?没记错吧?
重新审视拿在手里的这张卡片,南国的海面上,两只海豚在雨后的彩虹下跳跃。大摇大摆谈着恋爱的水栖哺乳类,多彩多姿、欢欣轻快的主题,角落以银色文字写着「乔纳森·戴维斯画展」。上面有「INVITATION」这个字,应该是什么邀请函之类的吧。虽然是个没听过的画家,但搞不好很有名。虽然根本不认识他,你还是向这个女的表示,那是自己偏爱的艺术家。
好了,接下来会怎么发展呢?熟谙世事的你,应该已经很清楚了吧。欺诈师维纳斯一口吞掉了这个「没有女友的年数=目前岁数」的单纯男子,然后就像珍珠贝壳一样,紧闭着不打开了。男子会沉入不见天日的深海中,花上五年拚命偿还贷款。
最近我总觉得很不可思议,曾几何时,这个世界已经这么明确地被划分为「冤大头」与「欺诈师」两个阵营了?街角的拦路推销员,夜里的牛郎与酒店小姐,不断声称「可以有计画地运用资金」的高利贷业者(催债时倒还挺绅士的),还有只在选举时才会拚命的政客们。
曾几何时,我们都变成这些家伙的冤大头了?
因此,请不要苛责刚才那个土气的孩子。毕竟,我们所有男性都像他一样。说起来,这个让人受不了的世界,根本不可能存在真正的维纳斯。这二十几年来我始终过着孤高的生活,就证明了这一点。
不过,我们心里的某个角落总是期待着女神。
男人啊,真是一种极其愚蠢的生物。
※
夏天的池袋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搞不好你比我还清楚。自埼玉或北东京聚集而来、自以为时髦的土气孩子们,像金花虫一样到处飞舞,直到黎明。你应该在《潜入》、《警视厅二十四小时!》、《摄影机看到了!》之类的节目中,看到过那些接受辅导的跷家少年少女吧。
夏天早上,我的第一件工作就是打扫那些小鬼留下的垃圾。其中最为恶劣的,就是吃到一半的碗面(免洗筷还插在里头)以及人行道瓷砖印花似的口香糖残迹。在晴朗的夏天早晨,可以看到这么多诸如此类的垃圾,心情真是好到爆,对吧?
当我那天第一次看到他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双没听过牌子的仿冒运动鞋。我一眼就认出来,那家伙和我以及其他许多人一样,都是属于这个M型社会底层的成员。
从我后脑勺下方传来的声音,充满着苦恼。
「你是真岛诚先生吗?」
由下往上看,依次是半坏的运动鞋,并非经过昂贵加工而是自然穿破的牛仔裤,品位烂到不行的黄色T恤。
「是我没错。你的脚可以让一让吗?地上还有一些口香糖残渣。」
在西一番街水果行前面的人行道上,那家伙慌张地向后退一步,我使劲拿着从东急Hands买来的德国造金属刮刀把口香糖割掉,然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你要找我谈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要找你谈?」
我把刮刀插进便利商店的塑料袋里。这家伙似乎很难搞。
「如果不是陷入什么让人伤脑筋的麻烦之中,没有人会来找我。」
这个男的大约二十五六岁吧,髮型难以形容,像是把少爷头再剪短一点,使那张灰暗的脸更显灰暗。要不要打赌,这家伙应该没有固定交往的女友。
「我的并不是麻烦。」
暗淡的声音和长相很搭。真是浪费了晨间池袋那种爽朗感。
「嗯,到底是什么?如果要玩脑筋急转弯,去找更閑的人玩吧。」
他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上面想必写着能够解开世界秘密的暗码吧?什么达·芬奇还是米开朗琪罗的,就是那样的阴谋。
「不是麻烦,而是想要知道女朋友的想法!」
他突然大声喊道。路过的上班族与学生都被吓了一跳,往我们这边看。哪有人突然在这种地方把重要告白讲出来的!他满脸通红,身体颤抖,以一种像是从肚子里挤出来的声音重複了一次:
「我想确定她真正的想法。真岛先生,拜託你。」
这是怎么回事?我既不是婚姻介绍所,也不是在杂誌之类的地方不断乱给评论的恋爱达人。我真的只是一个晚熟的、在池袋顾店的人而已。
「我知道了,拜託不要在我们店门口喊些奇怪的话。」
此时,我感觉到老妈的视线从店里传来。那是一种雷达侦测器般的危险压力,而我就像一只被来複枪瞄準的小鹿。
「阿诚,他这样不是很纯情吗?你就先听听看他要讲什么。」
是!主人!在我们家,老妈的命令就是一切。我对那个土气小子说:
「只是听听而已。对于恋爱之类的问题,我真的很不擅长,你可别抱太高期待。」
一个土气小子来找我做笨拙的恋爱谘询。令人烦腻的事件,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
把店交给老妈之后,我们朝着夏天的池袋西口公园走去。要在户外听人说话,早上的树荫底下是最棒的地点——温度还不是那么高,风中仍然残留着晨间的凉意。由于圆形广场的钢管椅都坐满了,我们在舞台前的楼梯坐下。远方传来喷水池的水柱散落的声音。
「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今泉清彦,在埼玉县的工厂乾季节工。」
然后他讲了一个我听过的精密仪器製造商名称。
「叫我阿诚就行了。」
我问了一个白痴的问题:
「你是在那里打工吗?」
「我是合同工,每半年重新签约一次,一直无法升成正式员工。我认为自己的组装技术在工厂排得进前十名,但是要升正式员工很难。」
这么灵活的僱佣与生产调度方式,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不过,清彦所担心的,并不是这种不稳定的僱佣形态。
「你的女朋友是谁?」
他沉默地从腰包里拿出一张卡片,我从他手里接过来,上面画了很漂亮的大海、彩虹与海豚,散发着一种直达人心的力量。是一张安全无害的画,感觉可以挂在某家位于高原上的养老院房间里。
「这东西怎么了?」
清彦变得吞吞吐吐。他听了一下喷水池传来的沁凉声音。
「我的女朋友就是把这幅画卖给我的业务小姐。」
乔纳森·戴维斯画展,画廊「Eureka」(注:「我发现了」之意,也是阿基米得在泡澡时发现浮力定律、兴奋大喊的话。),两者我都完全没听过。
「这家店在哪里啊?」
「绿色大道……东口五岔路再过去一点……那个女生总是站在那里发这张卡片……然后,我就……」
经常有青春奔放、穿着紧身迷你裙套装的女生在那一带守株待兔。我之前也路过好几次,但是没有拿过她们什么明信卡。我是在这里出生的,身体的本能从小就告诉我,免费拿别人的东西是最危险的。
「然后,你跟那女人买了画?」
清彦的眼神往下看,点点头。将难受的部分赶快讲完,对对方比较好。因此,我进一步追问:
「你花了多少钱买画?这张乔纳森什么的鬼画。」
他难以启齿地说:
「五十万元。」
这种说不上好还是不好的画,竟然要价五十万元。我大感惊讶,看着清彦。他的头依然低着,举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我不懂这个手势代表什么。
「什么意思啊?」
清彦以一种似乎也很受不了自己的口吻说:
「一张五十万日元,买了三张。」
「什么啊,那么多?」
这个季节工,是个为了艺术而奉献自己的赞助者。
※
别人的钱倒是看过,但我自己还不曾有过一百五十万元这么多钱。我不由得佩服起他来。
「工厂的薪水有这么高吗?」
清彦默默摇了摇头。
「并不高。由于有的月份有工作,有的月份没工作,换算成年收入的话,差不多是三百万元上下。」
这样的话,就和我差不多嘛,和全日本的低收入者一样。不过,或许那是多年的积蓄吧。
「你是拿现金买的吗?」
「不,三张都是贷款买的。」
这是怎么回事?一定是我太笨了,才会难以理解。
「你就这么喜欢乔纳森什么的鬼画,喜欢到要花掉半年收入的地步?」
他又摇了摇头。
「不是年收入的一半。」
「什么意思?」
「贷款要付利息,由于借期很长,三张的钱加起来,一共必须在五年内偿还近五百万元。」
「那是两年的收入啊。真的假的?!」
我用了平常不太会用的字眼:超贵的。
「可是,买画的事就算了,我比较担心的是她。」
竟然担心一个形同欺诈、以卖画骗钱的恶劣方式维生的业务小姐?这个冤大头,脑子还清醒吧?这次,清彦从腰包里拿出一张四个角呈圆弧形、薄薄的粉红色名片。「Eureka池袋店客户专员中宫惠理依」,看起来像是艺名。
「三张画都是跟这个叫做惠理依的女生买的吗?」
清彦用力地点头。所以他是明知故犯了。
「至少在第三次,你就应该发现这种画不值那么多钱了吧?」
「嗯,隐隐约约……」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这个冤大头是自己送上门,掉进陷阱里的。
「那你来找我商量,不是一点意义也没有吗?」
清彦马上抬起头,露出土气小子的坚定眼神。
「可是,惠理依小姐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我并不觉得她是出于恶意才把那些画卖给我的。」
公园里的榉树迎风摇曳,树叶彼此交头接耳。
「你可真是好心啊,所以就买了三张类似的画?」
我说不出「你是滥好人」这句话。清彦点头说道:
「所以,我想要确认惠理依真正的想法。我听说阿诚先生对于欺诈,或是近乎违法的买卖非常了解。」
最近的社会,欺骗别人、诓取财物的家伙,以极其猛烈的速度在增加,受骗的大多是没有常识与经验的家伙。学校里教学生要爱国固然很好,但最好也教教学生如何对付骗子,对于现实生活不是比较有帮助吗?清彦以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偷瞄着我。
「干吗?有什么事想说,你就说啊!」
「还有……希望你能够在三天内执行。」
「为什么?」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抬头往上看。建筑物之间的蓝色天空,高得不得了。在那片天空另一侧的广阔世界,此刻仍是繁星点点。愚蠢的人们啊。
「那个……我买最后一张画是在五天前,只剩下三天的鑒赏期。」
我记得鑒赏期是八天,在这段时间内都可以解约。实在是受不了他。
「那你就快点解约啊。自己去问她不就好了?而且,这甚至称不上是什么事件,不是吗?」
清彦的头又垂下去了。
「我没办法和她交谈啊。而且只要一去店里找她,我大概又会买一幅画吧。」
这个男的真令人焦躁。
「对了,阿诚先生,你可以来看看我买的画吗?我家走路就可以到。」
回去看店也挺无聊的,目前看起来也没有比较像是麻烦的麻烦,而且又是夏日上午的好天气。
「好啊。」
虽然还没看就知道画的内容了,不过,看一看不够好的画作到底哪里不够好,也算是一种经验吧。搞不好,实际上是很棒的画也说不定呢。不过,我对艺术的鑒赏眼光,比起我看新鲜西瓜的眼光差得多了。
我一站起来,清彦的手机就响了。来电铃声是詹姆斯·布朗特(注:JamesBlunt,英国歌手,有「上尉诗人」之称。)的You"reBeautiful。那是一首御宅族的歌,一直反覆称讚在地铁看到的女人好美、好美」。
「喂,我是今泉。」
他的表情马上变了。手机的扩音器传来甜美的女声,我正要说话时,清彦伸手阻止我。
「嗯,没问题。」
那女的喋喋不休地说着,还发出笑声。清彦脸红了,低下头来。
「好,我下次再去找你。」
似乎开始进行业务推销了,我耳朵里传来乔纳森什么鬼的那个单词。过了一会儿,清彦挂掉电话,向我投来朦胧的视线。
「你满足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