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结束了兽寻之仪的玲琳,正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一位有着一头会令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红褐色头髮的年轻女子过来,面无表情地唤了一声「慧月大人」。
(淡洗硃色的衣服……是朱家的随从人员吧。)
女官们要穿着符合各自所侍奉的家族五行的颜色衣物。其身处级别越高,颜色便越深,所以这位披着淡硃色板着脸的少女,应该是负责洗衣做饭的下级女官吧。想必是放心不下一直在梨园不动的「朱慧月」,才来催促她回房的吧。
然而,
「贵妃大人有命,要帮您更换住房。需要在黄昏前整理好新住房。请抓紧时间。」
从她的口中说出了意料之外的话语,令玲琳眨了眨眼。
「换房?」
「……贵妃大人说了,即便是无罪,对于在后宫引发如此骚乱之人,也不能如从前那般对待。」
由此推测,应是降低住房级别,亦或是幽禁在反省室一类的地方吧。
「嗯……」
后宫为了不被他家干涉而严格地划分开来。身为黄家的自己是否可以踏进朱家宫内呢,玲琳有些困惑,过了一会才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是呢。劳烦你了。」
雏女们,只有在白天才会在雏宫研习,早晚与假日皆是在各自宫中,在被赋予的住房内度过。换言之,若不寄身于某个宫中,连床铺都无法确保。在这种情况下要是恬不知耻地到黄麒宫露面,被冬雪喊着「这只沟鼠啊!」砸毒丸子过来都算好了。
(首先,就以向朱贵妃大人说明情况为方向进行吧。)
对于礼貌回应的玲琳,女官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但不久后是切换意识了吗,她说着「请往这边」在梨园内移动。
「谢谢。那个,你的名字是——」
「……我是莉莉。」
问答中间有着些许间隔。
因为她走在前面所以只能看到背影,但从那压抑感情的低沉声音中,可以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敌意。
「这一年来,我在您身边咬紧牙关侍奉着,但对您而言,也就只有这种程度的认知罢了呢。」
她像是无法忍受似的,嘀咕着补上了这句话,令玲琳在心里抱住了脑袋。
看来她并不是下级女官而是侧近——是应该要记得名字的对象。
即便如此,莉莉马上就「啊啊,反正也没在记呢」接受了这点也令人在意。
(再、再稍微「不记得我?你,看着像是假的呢?」这么怀疑我也可以哟!?别在这里放弃呀!)
虽然想要晃她的肩膀勉励她,但是,毕竟当前境遇连「朱慧月」这名字都说不出。
(唔……即便见到朱贵妃大人,要怎么说明事态呀。)
慧月说过替换一事并非「无法说」而是「无法表达」。还在牢里时,也试图用手指在手掌上写下玲琳的名字,但连这样做都令手动弹不得,所以与替换相关的文字也是写不了的吧。
(说不了,写不了。这样一来……嗯,用尻文字*吗……)
玲琳认真地考虑起来,但完全看不到在说明完这複杂的事态前,对方能耐心地一直注视腰部的氛围啊,尻文字计画摒弃。恐怕,就算使用尻文字,也会因为封口之术而限制住动作吧。
穿过涂成硃色的门扉,走在有着炫目白色的卵石路上。自门上睥睨一切的,是以缤纷彩色勾画的勇猛骏马——朱驹。此乃有着与治理南领,自古供奉火炎的他们相配的,整体华丽充满彰显力量设计的宫殿。
穿过大门,有着最为宏伟的反曲屋檐下的宫室,那正是这座宫殿的主人——朱贵妃的居室。然而,莉莉并没有走向那边,而是默默走在一条缝隙般大小的小道上。
「莉莉。那个,不去向朱贵妃大人请安没事吗?」
「……领受贵妃大人之令,不可于宫中散播讳忌,即刻幽禁。」
对于有罪人嫌疑的雏女,连脸都不想看到。
(怎么会……妃子与雏女,在后宫应该结成了等同于母女的关係才是。)
通告的内容让玲琳受到打击。
若是皇后——黄绢秀,无论玲琳有着怎样的嫌疑,她都会先听下是什么情况的吧。但是,如果玲琳真的犯下罪行,她应该会亲自处置玲琳吧。黄家的人基本都很耿直,爱着彼此坚固的缘分,如果亲人犯下罪行,那就要承担责任亲手杀了对方。
(难道朱贵妃大人,其实是个冷淡的人吗……)
虽是这么想,但提及朱贵妃,任谁都会想到那温柔的下垂眼与平和的笑容,怎么想这印象都对不上。况且玲琳初到雏宫不久,便曾见过贵妃在梨园中亲自伸出手轻轻地移动虫子。从她对虫子投以的温柔视线,果然无法想像她会是个冷酷的人。
(这样一来……也就是说,这意味着慧月大人在这个朱驹宫只是个如鸿毛般的存在。)
看来前景相当多难呀。
这般一个劲踩着卵石的玲琳,被迴廊上的女官们俯视着。
她们感到厌恶似的以袖子遮住脸,又或是偷偷看向这边发出嘲笑。
「啊啊,真臭。」
「真的呢,是不是有老鼠跑到附近了呀。」
「好像有黑老鼠和红老鼠,共两只呢。」
虽说是在后宫里引发骚动,但还真是被狠狠地数落了一番。她们穿的也不过是比莉莉浓一层级的铅丹色。连中级女官都明显轻蔑这边的情况,让玲琳非常在意。
如果这里,是玲琳所居住的黄麒宫,那即便是身着藤黄色衣物的上级女官也是
「玲琳大人! 已经十天没发过烧了。为了庆祝我摘来了一朵花。」
「玲琳大人! 下次昏倒的时候,请把我压在身下吧。我肉多您可以安心地倒下来。」
明明会像这样很亲切地和我搭话的。
(……哎呀? 因为太过日常化所以就这么过去了,仔细想想,那样也有些异常吧。)
因为没有比较对象所以没能注意到,现在回想起来,她们应该是相当的过度保护了吧。尤其是后者那位。
(虽然我有着内心足够坚强的自负,但没怎么传达给她们呢。不,这是自然而然传达过去的事情,如果我能更加自立自强的话呢。不如说……真想尝试一次呢,自立。梦幻般的自给自足努力生活。)
就在黄麒宫的情况,即便玲琳不愿向女官们撒娇,但只要一咳嗽女官们就会「哎呀不得了!」的赶了过来。玲琳对这份忠诚心很欣慰,但其实是想要少许的——不,殷切地,想要更加自立。
黄家自古以来便是供奉土神,一手承担起这个国家开垦事务的一族。面对险峻的土地,仔细又努力的他们,总的来说就是讴歌着耐心与努力,顺带还负责照料。比起被爱,更想去爱。
玲琳也是其中的一员,不,倒不如说身为血脉最浓的本家之人,她是有着相当热血思想的人——但无可奈何,因为黄家那罕见的虚幻风格,很容易被认为是「被保护的一方」。
自立为何呢,这么边思考边走着,忽然,发现周围变暗下来,在前面走着的莉莉停下了脚步。
「新的住房,就在这里。」
玲琳顺着指示的方向望去,睁大了眼睛。
「……这是?」
因为在那里的,是可以称之为废屋的破旧仓库,犹如被大树掩埋般立在该处。
虽然屋顶勉强还在,但墙壁已朽涂漆已破,可以窥见腐烂的木桩。在不能称之为道路与梨园的空间内,遍布着苔藓与杂草,那浓郁的绿色气味令人窒息。
「这地方原本是粮库。话虽如此,在废弃的现今,这地方已经是昆虫和菌类的温床了。」
据说是日光还是温度原因,这一带的杂草很容易就滋长起来,因为管理起来过于麻烦,所以放弃将其作为粮库去使用。背后蔓延开的围墙,是与蓝家坐拥的蓝狐宫交界。换言之,这里可以说是位于朱驹宫尽头之地。
流放。要形容如今的玲琳,不,「朱慧月」的状况,这句话是最贴切的。
「……要住在这里是吗?」
看着随意滋长的杂草,玲琳的声音沙哑,微微颤抖。
「难道,是这里……?」
「——啊啊,是哦。」
得到的回答,是语气粗暴的肯定。
「莉莉?」
对吓了一跳的玲琳,莉莉猛地转过身去,愤怒地用拳头砸向仓库的墙壁。
「都是你的错。你这个傲慢,蛮横,想伤害『殿下的蝴蝶』的超级蠢女人,所以才会被赶到这里来的!」
那是相当的——不,对于玲琳是第一次听到的,轻佻的语气。没错,那简直就像是被城外平民百姓操纵了一样。
玲琳比起内容更惊讶于语调,领会到这一点的莉莉,抬起了嘴角。
「你在惊讶什么啊。明明就是你,因为我是卑微的舞女之女而把我当傻瓜的人。不管怎么掩盖,引诱男人的母亲的血也不会消失……像这样践踏我努力的,不是别人,不就是你和这朱家的女官们吗!?一旦我实际表现出本性来就感到害怕,这不是很奇怪吗?」
瞪着这边的眼睛,有着接近琥珀的颜色。深红的头髮,淡色的眼睛。像老百姓一样的说话方式。既然能成为女官,肯定是和五家有关联的人,恐怕是朱家的哪个人和舞女发生关係而诞生的孩子吧。
身为侧近的女官的她,却身着最下位——洗硃色衣物,察觉到那原因的玲琳皱起眉头。对方不知是如何理解这行为的,激动起来,又敲了一次墙。
「你想没落是你的自由。但是,别把我也卷进来!过了期限就能领到俸禄了……我就是相信着这点,才一直忍耐着到现在。可是,却要在这样的废屋里,照顾堕为罪人的女人……简直就像叫我去死一样!」
一定是朱贵妃,将住房和大量的女官,从「朱慧月」身边取走了吧。话虽如此,如果连一个女官都不给雏女,就相当于放弃了身为夫人的职务。因此,像挑选牺牲者一样,被挑选出来的便是在女官中处于弱势地位的莉莉。
她那残留有天真的眼中寄宿苛烈的色彩,用手指指着玲琳。
「听好了。事到如今我也不会再客气了。先说好了。我才不会照顾你。我还留有女官生活的房间。住在这里的只有你。除草,清洁,煮饭,全都由你一个人解决。」
「欸……」
「丑话说在前头,这宫里的女官们谁都不会帮你的。一直以来受你欺虐的我们,知道你没落了都在拍手叫好呢。」
莉莉像是要转换心情似的大口吐出一口气,转过身去。
「那我就走了。对了,都是因为你,雏宫这七天要进行消灾除厄禁止入内,你要在这里禁闭。朱贵妃大人说了,期限过后的中元节之仪你也可以不用出席了。明白这意思吗?换言之你会一直在这里沉沦下去。时间还很充裕——还请,慢用。」
就这样,吐出会置玲琳于不顾的话语。
而被留下的玲琳,目送着飒爽离去的娇小背影,而后,再次转向仓库。
「……要在这里,生活吗?」
不久,她孤零零地呢喃着。
「在这么棒的地方……!?」
她无意识地在胸前捂住双手,微微颤抖着。
并非哀叹——而是<ruby>喜<rt>·</rt></ruby><ruby>悦<rt>·</rt></ruby>。
对。从刚才开始她就在,对突然降临的「幸运」感到困惑。
「一片草丛!」
玲琳猛地跑了出去,张开双手冲进茂密的草丛中。
沙沙作响的强力感触。多么有拔除的价值呀。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得到充分发挥这「朱慧月」体力的机会。
「肥沃的泥土!」
然后,拨开草丛,触摸泥土。
湿润带有湿气的土壤,能支撑这么大量的植物,让人感受如母亲般的丰饶。
「然后是——自由!」
最后,她迅速地转过身来。
在小道上,已经没有人在了。有的只是浓郁的绿色与完全宁静的约定好的单间。令人惊讶般的丰富,且不被任何人监视的自由时间。
(呀!呀!我,可以在这里生活吗!?随心所欲地种植草药,做实验,睡觉!既不用被担心饭量,也不会被确认脸色,也不会每次咳嗽就会有人赶过来,能让我过上这样的生活吗!?)
双手掩住嘴,当场轻快地跳了起来。
「啊……已经,不用再遏制声音了呢!」
注意到这点的她,一下子放下了双手。
玲琳也是这个年纪的女孩。感情的起伏也和常人一样,但如果大声说话的话女官们就会担心,而且贸然兴奋起来也会一不小心就昏过去,所以极力剋制情感流露就成了习惯。
但是,若是这个健康的身体,以及这个不为人所见的环境。
「已经,不用再克制也可以了……」
玲琳,轻轻地吐了口气。
能自由地度过——最重要的,是不用被谁担心这一点,对此她打从心底里感到高兴。
「……啊,不行。慧月大人是因为憎恨我才替换了身体的。要是我对此感到高兴,那便是践踏了她的意图。」
有着基本想回应别人期待性质的她,啊了一声,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但是——
「但是……这样啊。这个梨园,全部都是我的……呼呼呼」
下个瞬间,被兇猛的大自然夺取目光的她,恍惚地将手放到脸颊上。
黄家是土之一族。是对以一己之力立足于大地之上感到自豪,热爱睏难的人。
虽然想着不行,不是这种场合——但是对玲琳而言,眼前的环境,感觉就像是个闪闪发光的宝箱一样。
***
步行在越走越暗的小道上,辰宇皱起了眉头。
(在为光辉火焰所爱的朱家宫内,居然也有这般阴郁的地方。)
他环视着随着离开朱贵妃的宫室后映入眼中保养不齐的梨园,眯起了眼睛。
现在,他只带着可信的太监·文昴,来到朱驹宫监察。